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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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傅青主进京(2)

傅眉把老头儿扶下床,慢慢走进屋里。傅山抬头向墙上一望,心里一震,连说“好字!的确是好字!”原来屋子里的一面墙上扬扬洒洒地用草书写着一首七言律诗,落款“痴庵”。古人可以在旅店酒楼题诗,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你在人家宾馆或饭店的墙上写字试试,罚你的款是轻的,弄不好会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古人却有在人家墙上发表作品的自由。而且,“墙壁文学”往往能出佳作,唐朝诗人崔颢那首著名的《黄鹤楼》就是随手写在黄鹤楼墙上的。后来李白来到黄鹤楼,诗兴大发,正想往墙上题诗,忽见崔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才作罢。墙上题诗有留名青史的,也有惹来大祸的,《水浒传》里宋江在浔阳楼上题诗不就差点丢掉性命吗?——扯远了,且说傅山看到墙上那首诗,诗作得如何他没怎么在意,他在意的是那字。痴庵是他早就崇拜的一位书法家,但痴庵做了清朝的官,他耻于与之交往。鄙其人而喜其字,学痴庵的字也是偷着学,当着别人的面,他从不习练那个“贰臣”的字,也不收藏那人的字,所以他很少能看见痴庵的墨迹。这次他意外的看到了,身边除了自己的儿子又无旁人,他哪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他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端详起来。一边端详,一边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描描画画。好一会儿,他突然叫儿子跟店主人要来了笔墨宣纸,把屋里的桌子按放在正对字墙的位罢上,临摹起来。写了一遍又一遍,进入了痴迷的状态,完全忘了他的床。毕竟年岁已高,当他摹到第八遍的时候,笔从手里掉下来,昏睡过去。傅眉赶忙把父亲扶到床上,服侍睡下,这老头儿说睡语还在念叨“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啊”。

鸡声茅店,天刚放明,老头一觉醒来,一看睡的不是自己那张床,大骂起来。傅眉他们不敢怠慢,连忙把老头扶到他的床上。傅山怒犹未消,骂声不止,连早点都没让吃,命人抬起床来上路了。

一行人缓缓行进,路越走越陡,步步上坡,原来是已经来到了太行山上。又走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娘子关。躺在床上的傅山掀开床幔抬头一看,见一座祠庙立在关前,忙命人“停床”,叫傅眉把他扶下床,慢慢走到庙前。众人抬头一看,山门匾额上写着“妒女祠”三个大字,都不解其意,想问傅山,又不敢问。这时,傅山扭头看着儿子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傅眉恭敬地回答:“爹,咱家不是有部明代顾祖禹写的《读史方舆纪要》吗?那上面说,介之推妹妹随哥哥烧死绵山后,人们为她修了这座祠。想不到这女人很嫉妒,每当有穿戴好的女子来到这里,就必兴雷电……”傅山训斥道:“不得妄评古人!你想这女神为什么嫉妒盛妆女人?”傅眉说:“介之推跟着重耳出亡一十八年,回来重耳做了国君,介之推未得封赏,一家人还不得衣衫褴褛!她看到身着华服的女人在她面前招摇,心里能好受了!”傅山点头,又问:“那这娘子关是因为这女神而得名了?”傅眉答:“这是一说。另有一说,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妹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在此镇守,并创建关城,因而把此关称作娘子关。”傅山脸上露出了笑容,对儿子的博闻强记显然是满意的,但他说:“这都是咱本省的事,你当然得知道了。”

傅眉以为老人看完了庙门就要回到他的床上去了,没想到父亲说:

“眉儿,扶我进庙!”

“爹,这小庙有什么看头,咱还是上路吧!”

“你知道什么!这庙里有我的恩人,来到这里,焉能不去拜访?”

“恩人?这庙里有父亲的恩人?”

傅眉一头雾水,还是扶着父亲蹬上了庙门前的长长的台阶,进了庙。

这是一座一进院落的小型祠庙,正北是大殿,两旁是偏殿,院落里几棵老柏树树顶伸展着光秃的虬枝,几只灰雀在树枝上起起落落。

傅山在儿子的搀扶下进了大殿。举目一望,妒女娘娘神像端坐高台之上,二女童侍立两旁,香案上摆着供品,香炉里焚着高香。香案前莆团上两妇女正在叩首祈祷着什么,案旁一位年老的道姑在眯着眼一下一下地敲着石磬,口中念念有词。

傅山一直在端详这位道姑,像在辨识着一件出土文物。待那两个拜神的事毕出殿之后,道姑冲傅山他们说:

“施主是要求签,还是要许愿?”

“我一不求签,二不许愿,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你找的是何人?”

“我找的是妙清师傅。”

“啊,你找妙清?”道姑睁大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老头儿,说,“我就是妙清啊!施主您是谁?”

“我是傅山啊!妙清师傅,你还记得我吗?”

妙清站起来,向前凑了凑,揉了揉眼,仔细端详着傅山的面容,终于“啊”了一声,说:

“我想起来了,四十多年了吧?那时你是个年轻人。“

“四十二年了,那时我二十九岁。”

妙清把大殿里的事交待给了别的道姑,领傅山两人到殿角处坐下,吩咐小道姑拿来了茶水,他们一边喝着,一边回忆起了那段往事——

那件令他们终生忘的往事发生在公元1636年。那时明朝还没灭亡,那年是明崇祯九年,当时傅山正在太原的三立书院读书。这个书院原来很一般,在傅山入学不久,山西省来了个提学叫袁继咸。袁继咸是明末海内咸知的耿直之臣,曾在朝为兵部侍郎,因为官清廉,为人耿直,敢于直言,得罪权贵魏忠贤之流,被贬为山西提学。提学山西时,他以“立法严而用意宽”的精神宗旨,整顿三立书院学风,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他极重于文章、气节的教育,对傅山影响颇深,傅山亦以学业精湛、重节气得意于袁氏门下。

作恶多端的宦官魏忠贤虽然在崇祯帝即位后上吊而死,但多年形成的阉党却未清除干净。到崇祯九年,山西突然来了个巡按御史张孙振,这人是魏忠贤的死党,对和魏忠贤作过对的袁继咸有着天然的仇恨。在想把自己的亲戚子弟硬塞进三立书院不成后,就给袁继咸捏造了贪脏的罪名,把他逮到京城关在刑部大牢里了。恩师平白无故地遭此奇冤,傅山和他的同学们哪能坐视不救?于是,傅山与薛宗周等联络生员百余名,步行赴京为袁诉冤请愿。他领众生员在京城四处散发揭贴,申明真相,并两次出堂作证。经过长达七八个月的斗争,终于使袁继咸冤案得以昭雪,官复武昌道。袁继咸得雪之日,魏忠贤的走卒——张孙振以诬陷罪受到谪戍的惩罚。这次斗争的胜利,震动全国,傅山得到了崇高的荣誉和赞扬,名扬京师乃至全国。

这件事说说容易,其实傅山他们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取得胜利的。就说他们去京城吧,当初他们百名生员浩浩荡荡出了太原东门,是不是举着横幅喊着口号,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们个个义愤填膺,雄纠纠气昂昂的,结果刚出城走不多远就被张孙振派的爪牙截了回来。以后他们不再那样激昂了,低调出城,还是遭到阻截而走不成。最后,傅山想了个办法,让大家分散出城,也不出东门,而是出背向京城的城门,再绕上去京城的路。去京的时间也拉开,约定哪月哪日在天安门前集合。就这样,他们十分秘密地踏上了去北京的道路。

张孙振见生员再不结队上京了,心中甚喜。喜了三四天后,突然有爪牙向他报告,说生员们秘密上京了。他赶忙派人检查他们的住处,哪有还在家的!于是,这阉党就派马队前往追赶。你想,步行哪有骑马快,那些出发晚走的慢的,不长时间就被赶上了,不少人被押了回去。几个反抗的被当场杀死,还有的见追兵来了,就离开大路漫山遍野四散逃走,被箭射死的也有几人。

这天,娘子关前妒女祠山门前来了两个青年人,肩背钱插子,头戴瓜皮帽,一身买卖人打扮。这两个“买卖人”正是傅山和他的同学薛宗周。庙门大开,有香客出入,他们显然无意入庙随喜,赶路要紧,只观赏了一下庙门上的“妒女祠”匾额,就要离开。薛宗周说:“傅兄,实在累了,肚子也咕咕叫了,何不在此打打尖再走?”傅山同意,于是他们就取下了肩上的钱插子,坐在了庙门前的石阶上,取出糗巴吃起来。

才吃了几口,忽听薛宗周发一声喊:“不好,抓我们的来了!”傅山举目一看,见几骑人马来到了不远处,马背上还横着几个被抓住的人,那骑马的不就是三番两次阻拦他们进京的张孙振爪牙吗?

傅山他俩半点不敢犹豫,站起来随着进庙的香客就进了庙门。进庙可能被堵在里面,可在这样情况下,也只有进庙,要是向前跑,肯定被撵上,要是向两旁的山上跑,一定会被射死,他们看清了骑马的带着弓箭。

一进庙门,薛宗周就要随着烧香的进大殿,傅山一把把他拉住,说,不能进殿,那会叫他们堵在里面。薛说咱有这身打扮,能叫他们认出?傅山说,这身打扮是怕生人认出咱们是生员,他们是熟人了,咱都能认出他们来,他们能不认识咱?于是傅山拉着薛就去了殿后。大殿后有几间平房,屋前有几丛竹子,他们知道躲藏在竹丛里面也不保险,可没有别的办法了。正要躲进去,只听“呀”的一声,平房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轻的道姑。见门外有两人慌里慌张,以为是歹人,正要查问,傅山走上前去说:

“小师傅,快救救我们!”

“你们是什么人?出了什么事?”

“我们是太原的生员,要进京告状。仇家赶来要杀俺,情小师傅行行好,找地方把我们藏起来吧!”

小道姑见他们俩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不像是歹人,又加年纪轻轻,一表人材,对这样的美男小道姑天然地有种好感,就想叫他们躲进自己的住室。可是一转念,没得到道长允许,又有男女之妨,就又不敢造次,说:

“俺是出家人,又是女辈,俺怎么救你们呢?”

“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小师傅慈眉善目,定有悲悯之心,您就好歹救救俺吧!”

“浮屠”是佛家之物,“胜造”之说不是道家语,可意有相通。傅山这一说,触起了她的慈悲心,又听说她“慈眉善目”,心里很受用,于是她大胆做了快定,说:

“两们施主快跟我来!”

道姑把关上的门复又开开,把他俩引进屋里,叫他们蜷蜷身子,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她自己找出了一件道袍,坐在床沿上,缝补起来,门也不关,一切都显得自自然然。这半天正是她休息的时间,道观里也和别的单位一样,隔多少天“轮休”一次,好让她们做一些个人事务,尤其是女人,更有其必要,这,很人性化。

再说那队人马。他们出发时,就衔命重点是抓拿傅山,活的捉不来,拿头来也行。他们一路捉了不少,可不见有傅山,问被捉住的人,回答总是“在前边”。于是就派出精干的四五骑,由头目亲自带领,风驰电掣般向前赶去。当他们跑上一个路坡,见前面庙门那儿坐着两个年轻人时,头目问:“你们看,那坐着的像不像傅山?”大家往那看,早不见了人影。“定准是进了庙”,于是他们跑到庙门,拴好马,提械闯了进去。

先是进了大殿,对里面的香客挨个作了鉴别,没有。就又绕着神像、供案仔细地搜了个遍,仍然没有。他逼问道姑把人藏到那里去了,那老道长面如土色,口中连连念叨着“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大殿里是寻不出人来了,头目就领人出了殿,满庙里找。所有屋都进去看看,锁着的把锁砸了也要进去。来到殿后那几丛竹子那儿,用长枪挨丛戳了又戳,不见有人,就来到了竹丛边的那个门口。还没进门就见一年轻道姑坐在床沿上做营生,见人进屋,不慌不忙地站下床问:“施主进小道住屋,有何贵干?”

“有两个男子藏到你屋里,我们要翻!”说着,就要翻找。

道姑紧贴床边站着,双手合十,“无量天尊!贫道一个出家女子,能在自己的屋里藏男人!罪过!罪过!”

那几个人觉得也是,就是傅山跑到这里,这年轻道姑也不能把他们藏在自己屋里,就问:

“那你看见有人到你们庙里躲藏吗?”

“刚才,贫道倒是看见有两个人慌里慌张跑进东夹道去了,不知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几人一听,赶忙去了那条夹道。一看,夹道尽头是一段院墙,墙上有攀爬的新痕。他们搭人梯向外看了看,墙外是坡野。于是这几人就迅速离庙而去了。

前几天曾有小偷从那段墙上爬进庙里,小道姑知道这个情况。

人走了一会儿,道姑出庙门绕庙看了一番,这才回来,叫床底下的两人出来,说没有事了,叫他们赶快离开。他俩千恩万谢,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问:

“请小师傅告诉我们你的道号,他日也好来答谢你。”

“贫道妙清。别说什么答谢,这事庙里的人都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贫道定当受到责罚,以后千万别再来了!你们不来给我惹祸,就如造七级浮屠了!”

他俩出了妒女祠,不敢走大道了,从小道绕过娘子关,一路爬山越野向京城走去。斗争取得胜利后,在回山西的时路经这里时,怕给妙清带来麻烦,就遵从她的嘱咐没有进庙,以后就再没有来这里的机会。但在傅山心里,一直觉得欠着一笔巨大的人情债。

两人坐在茶几两旁喝茶,傅眉站在旁边听他们回忆往事,听得津津有味,他真不知父亲还有这样的惊险经历。道姑妙清,当年青春靓丽的好容顔还清晰地印在傅山的脑际,傅山看看妙清,如今已是满脸皱纹,稀疏的白发在头顶绾着一个小小的发髻。妙清看看傅山,也不复是当年那副帅气的模样,两人感叹起韶华易逝,人生易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