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舍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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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傅青主进京(3)

妙清在看傅山的时候,表情中竟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成分。当年那虽是极为短暂的一面,多少年来妙清在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他。特别是头几年,她念经时常常走神,甚至连还俗的念头都萌生过。她嘱咐傅山不要来见她,心里却又后悔得很,到她五十多岁当了这庙的主持才好容易把心收回。收心之后,才庆幸傅山不来,以免在她古井水一样的心里再搅起波澜。今天能见傅山一面,像是了了此生的情缘,也就死而无憾了!

傅山对妙清满脸是感激的表情。他想,若不是妙清冒险相救,哪会有今天?多少年来每以自己有恩不报为愧疚,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真该重重谢她!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她见面,又拿什么表示谢意呢?想到这里,他叫儿子回到床那儿,把他在旅店里临摹痴庵的字挑一幅好的拿了来,又借庙里的笔砚在字后题上了“大恩不言报,谨以此敬献妙清师傅惠存!曲阳傅山顿首再拜”字样,站起来双手捧给了妙清。妙清喜出望外,连连称谢。傅山又对傅眉说;“快跪下,替我叩谢我的恩人!”傅眉一撩长袍,双膝跪地,连连叩首,妙清老泪纵横,连忙扶起。

傅山的谢意也就只能如此表达了。表达完毕,正要跟妙清道别,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殿里有男子的大哭声。他们连忙起身来到前面,见一中年男人跪在神像前,一边哭一边叩头到地发出“嘭嘭”的响声,口中不住地祷告“大慈大悲的娘娘,救救我的女人吧!”

傅山弯腰拉那男子,问“你女人怎么了?”那人不理,继续向娘娘哀告不止。傅山叫人把他拉起来,说:“娘娘叫我来给你女人治病,你快说你女人怎么了!”那男子这才用手背擦了擦眼,看了看傅山,见是一个鹤发童颜道家打扮的老者,以为真是妒女娘娘派来的仙人,忙把妻子大出血的病症说了。傅山一听,心中有数了,就问:“你家住在哪里?离这里多远?”“我家就在东面,离这里三四里。”傅山一听是顺路,就拱手对妙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得前去看看,告辞了!”于是傅山一行就出了庙门,回到床上,由那男子带路,一路向前行进。妙清站在庙门台阶上,泪眼模糊地目送着他们。

医术在傅山的众多成就中是很突出的一样,他是一位医疗道德高尚、医论造诣高深、医学著作丰富、医药技术精湛的医学家。他精通内科、妇科、儿科、外科,尤以妇科为最。其医著《傅青主女科》、《青囊秘诀》,至今流传于世,还在造福于人。傅山医病注重疾病本身的辨证论治,又从七情六欲心理因素方面的病变着眼,察颜观色,采取药物治疗和精神疗法相结合的方法治病救人。这方面的事例,至今流传在许多民间故事中。

有一天,西村附近沙滩子村的一位农民,哭丧着脸找到傅山求他给妻子看病。傅先生问他妻子得的是什么病,怎样得的病?农民说,因为妻子经常劝他戒赌,被他打了一顿就得了气臌病。傅山听了,就顺手从院里拔了一把草,让农民拿回去给妻子煎水服用。农民问拿什么作引子,傅山说:“引子要两种:一是要你每天在你妻面前熬药,一天要熬三、四次,熬时要和颜悦色;二是熬好后,要面带笑容,和和气气端给你妻吃。只要按我说的这些引子去做,保管三天就好”。这个农民回到家中,按傅山的嘱咐,轻手轻脚地熬药,和颜悦色地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喂妻子,果然三天后就好了。消息传开,村里人都很惊奇,一种普通的野草怎地就治好了病?问傅山,先生微笑着说:“他妻子的病原本是受了他的气才得的,当她见到丈夫低声下气地为她熬药、喂药时,气就消了,病自然也就好了。”

又有一次,相距西村二里远的兰村一个年轻后生求傅山看病,诊断以后没有开药,却对他说:“你的病不要紧,现在你家房子着了火,赶快回去救火吧!等救完火再来开药!”后生听了,吃了一惊,顾不得看病了,撒腿就往回拼命跑。当他跑得大汗淋漓回到家中时,愣住了,家里好端端的,并没有失火。想是傅山弄错了,于是又立刻返到西村找傅山,傅山说:“你的病已经好了,还来看什么病?”那后生听这么一说,果然感觉身上轻松多了。后生不解地问:“你只是吓我跑了一趟,也没有给我开药吃,怎地病就轻了呢?”傅山这才告诉他:“你身体很强壮,没有什么病,只是伤了风,得了轻微感冒。被我一吓,让你跑出了汗,病就好多了。回去吧,路上注意不要再受风,回去休息一两天就全好了。”那后生回去,休息了一天,果然全好了。

当然,这些都是些民间传说。傅山的医术太高明了,老百姓把他视为神医。既然是神医,自然会有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被附会出来流传开去。多少年间,傅山与儿子傅眉共挽一车,四方行医採药,以治病卖药维持一家生计,经他手治愈的病人不计其数,而这些平平常常的治疗成不了传说,反而不为人说道了。这次他去为农妇治病,就是他无数次行医中的一次。

傅山躺在床上,把那个男子叫到身边,一边走着,一边细问了他妻子的病状。傅山不用看到病人,就知道他妻子患的是“血崩”重症了。血崩亦称“崩中”、“暴崩”,指妇女不在经期而突然****大量出血的急性病证。傅山问那后生“你妻子发病之前遇到什么事没有?”男子说,“病发得很突然,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和她吵了一架,我还打了她两下子。”傅山说,“这就是了!你妻子得的病叫‘血崩’。这种病发病原因很多,有一种原因是因暴怒伤肝,肝不藏血,经血妄行所致。”那男子听不懂这些话,只问还有没有救,傅山说看看情况再说吧,或许无甚大碍。

抬床行进走的不快,幸好路并不太远,没用很长时间就进了一个山村,来到了男子的家门。人们把傅山扶下床来,一看,是一座很简陋的大门,显然这是一家穷人。余人都留在门外,只傅眉扶着老人进入家中。到屋里看到那妇女仰面躺在炕上,脸白得像张纸,闭着眼,已没了声息。身上盖着破被子,两腿间垫一块婴孩用的油布,布上是一层厚厚的细干土,腚下的土已洇成红色,那红色在像画地图一样向外画着。

傅山把手放在那女子的鼻孔处试了试鼻息,扒开眼皮看了看,又切了切脉,然后叫傅眉拿来针灸包,对眉说:“我说着,你给她先针再灸。”

傅眉从包里取出银针,父亲说:“先针百会。”儿子便分开女人的头发,在头顶正中找出百会穴,以短针剌入,做捻转提降。父问为什么要针此穴,眉答“百会系诸阳之会,能升提下陷之气”。又命针脾俞穴,傅眉把女子翻过身来,在背上找到了那穴位,一边下针,一边说:“此穴能健脾益气,加强统血之功。”傅山颔首,又命针隐白穴。傅眉把妇女翻过来作仰卧状,在她的双脚大趾内侧找出穴位下针,说:“此穴是治疗崩漏之经验要穴,治此病不能不针此穴。”傅山复颔首。最后又针了小腹上的气海穴、小腿上的足三里。五穴一一针完,父亲又令取出艾卷,点燃,在隐白、气海穴上以雀啄法灸之片刻。这时,人们眼见病人腿下那土停止了画地图,不再向外洇了。

那男子见血已止住,欣喜若狂,“朴嗵”一声朝傅山跪下,连连叩头,泪流满面地说:“感谢神仙救了我女人!感谢妒女娘娘派来了仙人!”

这时院子里已满了人,不少妇女从门窗探头向屋里看着。看见男人跪下说感谢神仙,一齐“啊”了一声,向院子里的人说:“来了神仙了!神仙来救人了!”一院子人个个脸上显出敬畏的表情,都想看看下凡人间的神仙是什么样。

傅眉拉起那男子,说:“先别说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快给你妻子把土打扫了去,把她擦干净!怎么能用土?”那人一面叫人打扫,一面到院子里挽辘辘从井里打上一桶清水倒在铜盆里,找来猪胰子,请傅山爷俩到院子里洗手。傅山一出屋门,众人一齐跪倒,磕头不止,不敢抬头,只偷看着神仙。

傅山向大家说:“列位乡亲们,在下不是什么神仙,我是曲阳傅山。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乡亲们快快请起!”傅眉上前恭敬地把几个老人搀起来。

“啊,您就是曲阳傅青主先生啊!”除了孩子,大人没有不知傅山大名的,只是无缘得见,今天见到了,万分欣喜。大家一边起身,一边喊着:

“傅先生!傅先生!”

天井里有两棵梧桐,上面的鸟雀被喊声惊动,四散飞走。

两人净完了手,傅山对男子说:“针灸只能一时止血,要痊愈还得吃药,请你找纸笔来!”那男人家里没有纸笔,一老年人说他家有。出了门,一会儿拿来了纸笔砚墨。傅山对儿子说:“你还记得《女科》上卷中的‘固本止崩汤’吗?”傅眉说记得,“那你就写出来!”傅眉就在天井里的石桌上写了那处方:

大熟地(一两,九蒸) 白术(一两,土炒焦)  黄芪(三钱,生用) 当归(五钱,酒洗) 黑姜(二钱) 人参(三钱)

十副

生姜作引

水煎服

傅山把方子看了一遍,叫傅眉更改了几味药的剂量,然后亲笔签名,交给了男子。说:“吃了这十副药就完全好了。想着,服药期间忌辛辣生冷,病愈后长期忌生气,尤其忌暴怒。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说着,站直身来,就要招呼人扶他出门。那男子又跪下,说:“先生,连品口水也没喝,怎能就这样走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有几个妇女围上来请傅先生看病,傅山只好又坐下,一一为她们诊病,开方。来求医的越来越多,早已过了饭时,还没看完病。

这时,就见人们向这家院里搬进了三四张八仙桌和一些椅子凳子,安放在梧桐树的阴凉里。接着,有人端来大盘小碗,鸡鸭鱼肉,摆放在桌子上。一个年长的人来到傅山跟前,说:“傅老先生不要嫌弃,山村没有什么好吃的,你把你的人都叫来落坐,将就吃些。”傅山一看,实在不好推辞了,就叫傅眉把大门外的人叫进来围桌坐下。为首的那桌有傅山和来送的头目,由那位长者作陪吃起饭来,还喝了一点农家自酿的米酒。

饭后,一行人就要起程了,傅山已经躺在了床上。这时忽见那位男子和另外几人拿来大包小裹,纷纷塞在了傅山的床上。傅山连声拒绝。农人们说:“不是好东西,不过是自己上山采的一点药材,先生治病救人用得着,万望先生收下!”傅山见拒收不成,就叫傅眉一人给他们二两银子,大家不要,傅眉硬塞在他们怀里。

傅先生走后,那男子不敢耽搁,带上傅先生给的银子就去抓药。走十几里路来到一个大集镇上,这里有家不小的药店“济生堂”。男子走进药店,把药单摆在柜台上。那店伙计看了看药单,才要拿着戥子去拉抽屉,又看了看药单,见上面有“曲阳傅山”字样,就问这真是曲阳傅先生开的处方?男子说是,是先生当着我的面给开的。那伙计说你请稍等!就拿着药单进内堂去了。一会儿,伙计和掌柜的出来了。掌柜的又仔细问明了单子的来历,就对男子说:“这位老乡,跟您商议点事儿,行不?”男子问什么事,掌柜的说:“把这药单誊一份给你,你把这药单留给小店,药钱不要你的了,行不?”男子想了想,说:“这药单是傅先生在我家里当我的面亲手写的,他老先生救了我妻子,对我有大恩大德,我想把这药单保存着做个永久的纪念。”这是他从掌柜口中知道了这张药单的价值之后临时想到的话。掌柜的说:“那就外加给你二两银子。”男子还是摇头,最后加到十两,男子才松口。

此后,这药店显眼处挂起了一个镜框,里面镶着那张药单。门外门楣上也换了招牌,黑地大匾上镌刻着三个金色大字——“青主堂”,下款是“曲阳傅山”四字,是从药单上放大下来的。

列位看官读小可这篇小说读到这里,会看到傅山这次进京身边一直有儿子傅眉陪伴,博览群书的看官难免心生疑问:到这时,傅眉不是已经死掉了吗?怎么还能陪伴父亲进京?

是的,比傅山稍晚一点的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写的《阳曲傅先生事略》(《清史稿·傅山传》就是根据这篇文章写成的)中,写傅山这次进京“时先生七十有四,而眉以病先卒,固辞,有司不可。先生称疾,有司乃令役夫舁床以行,二孙待。”明明白白说眉已死,是两个孙子陪伴前行的,怎么成了傅眉了?小可查了许多资料,包括上海古迹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在内,都说傅眉生于1628年,卒于1683年(《清代碑传文通检》一书卒年作1684年,与乃父卒于同一年)。而傅山这次进京是康熙十七年(1678年),这年傅眉刚50岁,距死尚有五六年,自然是眉陪伴进京的。全祖望是鄞州(今浙江宁波)人,未到过遥远的山西,那篇《事略》是在听了做过太原太守的朋友周景柱述说了傅山事迹之后撰写的。全氏只听说儿子比父亲死得早,就误认为那时儿子已经已死了。全氏说傅山这次进京是“七十有四”也不准确,傅山生于1607年,到这年是71岁。看来,全祖望文章不是用第一手材料写成的,难免有舛误,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文章结尾说“但所惭者,未免为江南之文耳”。

既然说到了傅眉,那就在这里来上个插曲,说说傅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