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告白:我一直相信一件事情,人和人彼此见面是不容易的缘分,所以,如果我们此刻见面了,我能够为对方做些什么,我都会尽力做到最好。比如有很多记者问我说:“我们问你问题,你总是重复地回答,并且愿意回答清楚。”我说:“因为我明白你的工作,我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会全部把我的观点丢给你,那么整理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我对待人的方法是,在你讨厌我或者我讨厌你之前,我都会把你当成非常好的人,我是用这样的方法跟很多人亲近的。
这也许跟我童年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小时候一直在怀疑生死这件事情,比如一个叔叔早上进矿之前,还摸你的头说:“今天考了几分?”我答:“100分!”然后他笑着加重语气说:“继续努力!”然后,下午,他不在人世了,从矿井里抬出来的是一具尸体……我会觉得,人怎么可以“啪”一下不见了?所以现在,我经常会觉得,如果不好好珍惜,这个人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比如不久前我在东京机场碰到40年前当兵时期的战友,大家竟然在厕所碰到了,我们彼此惊喜,迫切地需要了解对方,希望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把间隔40多年的事情全部讲完。然后彼此转头,我知道,此刻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他……当你感觉到生命随时会消失,你对人的态度就会发生转变。尤其是,当我会写作的时候,我发现许多人并没有语言能力将自己的忧愁与喜悦表达出来让别人知道,就像你在城市里遇到的中下层的那些人一样。他们的委屈,他们所遭受到的不平,我都愿意帮他们写出来,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做这些事情。我写的东西,就是这些人,我熟悉这些人。对于上流社会的日子,我一点不懂。而这些人,我可以帮他们说说话,告诉大家,他们的快乐和苦难是什么,他们的需求是什么。
现在的社会教你的都是如何掠夺,怎样占尽先机得到第一桶金,包括大学里教你的都是怎样快速地分析资料……你被教得很重要的事情是,你要练的很好,才可能找到好工作,等等。可是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明德,我觉得我创作的动力,就是人,就是想替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3.对于成功,不要强求。因为所谓的成功,并无标准。
背景故事:在中国台湾文化界,吴念真被称作“全方位文化创意人”。他担任编剧,包括《悲情城市》《鲁冰花》《恋恋风尘》等作品在内,先后5次获得金马奖垂青,7次获得金马奖提名;他当导演,执导的电影《多桑》在国际影展斩获大奖;他当演员,在杨德昌的电影《一一》中扮演的简南俊老实隐忍打动人心;另外,他还是小说家,广告人,老板,电视主持人。不过,说到最满意的角色,他直言,唯有父亲一角,是他最得意,最成功的角色。
吴念真告白:如果问到人生中扮演的最欣慰的角色是什么,那我觉得是父亲这个角色。其实我之前一直想要个女儿,结果没有想到生出来的是个儿子,如今我们在一起相处了31年了。我记得他大学毕业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天,从家里楼上突然跑下来走到我房间里说:“爸,从今天开始,你不用给我零用钱了。”——的确从毕业到现在没有跟我拿过一分钱。当时他说完话之后回到自己房间,我特意再次喊他下来对他说:“也谢谢你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让我担忧,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担忧过。从今天开始,你要为自己负责了。”我儿子做任何事情,都有神圣的乐观,让我很欣赏。我知道很多父亲跟孩子都是水火不容,我们相处得一直都还不错。
至于其他工作的事情,都一直在持续进行中。但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没有自信的创作者,每次写出来的东西,都觉得好烂。人生很多事情,其实跟别人比较起来,都不算什么。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买任何一本书都会看作者年表,算作者写这本书的年龄,然后感慨:“天哪,他26岁都写了这么厉害一本书了!我26岁还什么都不懂。哎,自杀算了。”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人做得比我更好,所以唯一觉得重要,就是看自己在做这个事情的过程中,有没有努力。至于我在别人脑子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名气之类的东西,我觉得都不是能够强求的。我很少回头看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就像自己写过的歌词一样,“往事何必回头,把它当做梦一般”。所谓的成功,其实并无标准,不要太在乎、太强求这件事情。
二、电影往事
1.“他一直都是大哥型的人,不过现在我们见面越来越有礼貌了”——谈侯孝贤
背景:吴念真与侯孝贤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后者的多部作品,均由前者编剧,如《悲情城市》《恋恋风尘》等。而两人的关系也曾经情同手足,无话不讲。
吴念真告白:侯孝贤的电影,是以理念为出发点,他对理念的关照最详细,最有逻辑,这可能跟他学电脑有关系吧。他常年在国外,他对台湾地区的很多看法都是跳脱出来的,所以很多人说,他拍的电影,是老外的电影,有老外的视野。所以,他呈现的台北世界,好像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台北世界,是他设计过的世界。他常常喜欢自问自答,比如会问:“儒家对中国的影响是什么?”然后谈很多细节,等等。他想东西非常中立,剧本形成很慢,所以跟他一起合作,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因为你说什么看法,他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所以,当他的编剧,跟他讨论问题,会有一种子弹打进棉花里的感觉。不过,最终,当他的作品成型,你就知道非常厉害。
其实之前我们创作剧本,就是大家在一起瞎说,朱天文迅速写出剧本架构,把桥墩建好,然后找桥面铺上去。我呢,就再补充一下对白。在真正拍摄的过程中,剧本也一直在调整,到了后期,他的对白越来越少,越来越抽象。
我觉得侯孝贤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是大哥型的人。他之前给别人当副导演的时候,很多想法就非常细致了,比如他会把临时演员根据外形和个性分类,比如有个光头就让他穿上袈裟当和尚,有个妈妈和儿子,就让他们扮演妈妈追打儿子……就这样,一幅活生生的街头浮世绘就呈现在大家眼前。所以,等到他真正成为导演的时候,他对人的把握就非常准。到了现在,侯孝贤越来越有大师的感觉,说的话也是充满哲理,这种大师的感觉一出来,他的作品就比较不容易亲近了。不过,侯孝贤始终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即使现在年龄大了,那种可爱的真性情跟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比如他50多岁的时候,会在街上跟一个计程车的司机摆出打架的阵势,但最后因为觉得50多岁的人还打架很可笑,所以他主动喊一二三,大家一起放下武器,同时走开……他始终是一个有趣的人,不过到了现在,因为工作不一样,就像罗大佑的一首歌里唱的:我们两个见面变得越来越有礼貌了。
2.“当演员这件事,我至今依然存疑,我觉得自己不会演戏”——谈杨德昌的《一一》
背景故事:2000年时,杨德昌找到吴念真,让后者演男主角。但那年他同时在做两个电视节目,“忙得和狗一样”,只得推脱说:“你去找合适的演员,如果到时候要拍了,又找不到合适的,你需要我,我就答应演。”后来,吴念真发觉杨德昌根本没有考虑过别的演员。甚至剧中男主角的英文名与吴念真一样,也叫NJ。就这样,吴念真“被迫”当了一回男主角。
吴念真告白:其实我最不喜欢的是演戏,演戏非常没有把握。而且很奇怪的是,很多人找我演戏的时候,会说:“你是编剧嘛,就不用帮你写对白啦。”所以,有不少我演的戏的对白,都是现场临时说出来的。
杨德昌是一个非常拘谨的人,不太会表达情感。他没事不会找你,找你一定有事。有一天,他找我喝咖啡,说是要让我当男一号,我当场拒绝。我说我很忙,我当时有《台湾念真情》要做,还要拍广告。他说:“不!我剧本是照着你的样子写的!”结果我一看他写的剧本,结果真的是按照我的样子写的,也真的叫NZ(后来改成NJ)。看完剧本后,我说:“不要啦,如果我真的要变成男主角的话,要扛票房的责任,我在票房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你找金城武或者周润发还有点作用。”他说:“我要的是你的气质呀!”这话还真够安慰我的。
电影《一一》那个戏拍得很辛苦,前后折腾了8个多月。我后来想,他想要的就是我这种老实好欺负的样子。有意思的是,这个戏在不少国家放映之后,反映还不错。我美国的一个朋友某一天突然打电话对我说:“你居然和茱莉亚·罗伯茨并列哎!”细问之下才知道,当时日本有一个杂志选出了当年演技最好的演员排序前十名,我名列第7名,罗伯茨排在第8名。我想不到自己竟然跟世界一流演员排列在一起,哈哈。
当然,当演员这件事,我至今依然存疑,我觉得自己不会演戏,没有任何把握。我很欣赏中国台湾一个演员叫林美秀,她在第46届中国台湾电视金钟奖颁奖典礼上获得过电视电影女主角奖。她舞台剧演得非常好,可以在舞台上念完对白之后,一转头,眼泪静静滑落,我非常佩服她。
3.“有些老店,自有人情的美妙之处”——谈短片《有家小店叫永久》
背景故事:这是台湾导演集体亮相的短片合集《10+10》计划中吴念真执导的作品,《10+10》计划是由金马影展牵头,其导演阵容有中国台湾新电影时代的侯孝贤、吴念真、王童等人,有“后新电影”的陈国富、张作骥等人,最后是中青代的魏德圣、郑有杰、钟孟宏、陈骏霖等人。
《有家小店叫永久》讲述的是,连老邻居都去隔壁的7-11买饮料了,过沟乡下的“永久”杂货店生意冷冷清清,到底要不要把店给收了,老人和儿子用一个打赌来决定!该短片讲的还是《这些人,那些事》里头常见的小故事,呈现的是新与旧的冲突和内心的笃定。
吴念真感言:台湾地区的老式杂货店逐渐被7-11打败,几近消亡。但是,前者的诸多优势与功能,后者永远无法做到。比如,老式杂货店里会提供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烧纸、樟脑丸等等。同时,这里可以赊账,是街坊纠纷处理中心,八卦中心,甚至还是媒人成就姻缘之处……旧人情的美妙之处就在这里。而7-11店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比如,只要有人进店,门铃一响,店员会本能地喊“欢迎光临”,这种机械化的表达,让人会觉得不诚恳,我比较讨厌人与人相处的不诚恳。
三、作者手记
念真夜话,有笑有泪有温暖
吴念真的讲座定在晚上7点,而6点40分时,香港中文大学的邵逸夫堂门口,已经排了一条蜿蜒的长龙,观众队伍中除了学生,还有不少从各处赶来的上班族。我的好友深圳资深文艺青年周鸣听说我要见吴念真,立刻将当天的工作推掉,跟我一起来到讲座现场。年过花甲的吴念真的魅力,显然超出我的想象。
讲座现场座位不够,大家围拢着席地而坐,灯光与气氛一样温柔。穿着白衬衫,背着双肩包的吴念真,像个文艺中年,他一进场,就赢得掌声一片。他满头白发的太太阿瑞坐在观众席间,被讲到与她有关的往事,早已云淡风轻地含笑而过。
这是一场少见的温暖的交流与倾听。吴念真眼神单纯,讲话表情与动作都有点飞扬,不经意还故意玩两句粗口,但分外可人。这是一场极有魔力的分享,他动情地讲述年少时遭遇的挫折,生活的艰难,他总结挫折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他讲台湾地区经济腾飞时期女工的命运,讲她们消逝的无奈的青春……他让现场的观众抽泣了,他让我们知道,生活虽然不易但活着依然美好且有力量。他说自己很庆幸从来没有当过官,一直做的是自己喜欢且有兴趣的事情,所以他的敏感度与情感一直都在。他讲儿子与他之间的父子情,讲儿子对自己的调侃,讲下一代人让他疑惑的交往方式。等等。
他的童年往事,他的人生故事,他遇到的人与事,他笔下的主人公,在他平静又流畅的讲述中,让身边的观众,时而笑时而掉泪。让这样一个3月的夜晚,如此迷人。
【吴念真百度百科】
本名为吴文钦,中国台湾知名导演、作家、编剧、演员、主持人,在中国台湾文化界,吴念真被人们称作“全方位文化创意人”、“最会讲故事的人”。自中国台湾新浪潮电影运动始,吴念真陆续写了《恋恋风尘》、《老莫的第二个春天》、《悲情城市》等75部电影剧本,作为编剧,他曾凭借《鲁冰花》、《恋恋风尘》等先后5次获得金马奖的垂青,7次获金马奖提名,人称“吴金马”;作为导演,他执导的作品《多桑》在多个国际影展斩获大奖;作为演员,在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一一》里塑造的老实木讷的简南俊让人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