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芳玲:我是一个书店的滥情主义者与博爱主义者
在美国费城往西约半小时车程,有一个叫做西彻斯特的小镇,这个小镇上,有一间非常有名的“鲍德温书仓”,这家书店是一家独栋的老房子,春花夏雨秋叶冬雪,四季有不败且无敌的好风景,店里有猫有狗有大火炉,有老人孩子还有举办婚礼的新人,主人叫汤姆·鲍德温。20世纪40年代,他的父亲威廉·鲍德温买下了这个作为农事之用的野仓库并打造成书店,距今,这家书店已经有接近80年的历史。因“书话三部曲”《书店风景》《书天堂》《书店传奇》而在华人世界声名大噪的着名女书人钟芳玲,1993年初次访问这家书店,此后20年内,她对这家书店一访再访,她在2013年写的拜访“鲍德温书仓”二十周年的文字中这样描绘自己的心境:“这张图是2013年初拍摄的,虽然怀中抱的小狗已是第三代,但那近两百年的建筑却似乎不曾改变,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圆肚大暖炉释放出的燃木香气与暖气,一个楼层的书架永远布满几十万册任人翻阅的书籍。在这一切求新、求快、求高报酬的年代,多么庆幸有人为我们留住这一方书地,让我们可以暂时忘却竞争与烦忧,让我们觉得买书、卖书与读书,不只是交易或需要,而是一种美感与善心的文雅体现、一种精神与感官的至高享受。”
2014年2月,我在广州跟了钟芳玲两天,听她的讲座,对她做访问,有关她再次提到的这家书店以及她引用这家书店的主人、着名书商汤姆·鲍德温的一句话,的确电到我了——“我们并没有赚很多钱,但我们的确过得挺好的,这是一种生活风格,我们因生活风格而做事。书业这一行并非只为了赚钱,而是维生以及拥有美好的日子,我们过得相当精彩!”
我喜欢这样的女书人,钟芳玲,在几乎没有网络的年代,她用自己的热情与爱,持续20余年,在全世界各地的书店行走并将之变为文字,让华文世界的读者能够分享到此前从来不曾看见的书店风景。1997年,繁体字版的《书店风景》在中国台湾出版,这是华文世界第一本近距离描绘西方书店的图书,打开了华文世界描绘西方书店的窗口;2004年,她的《书天堂》从多元面向讲述与书相关的各类有趣话题,引发真正的爱书人对书的痴迷。2012 年,她的《书店传奇》则是非凡与平凡书店间无数精彩动人的传奇故事集。这三本书,是我个人买的最贵的书,世界上最奇妙的缘分就是,你欣赏且喜欢的一个人,然后突然就有一个机缘,你们坐在有钢琴作为背景音乐的咖啡馆里,面对面地交流有关书的故事。钟芳玲,她与书结缘并将之作为一生的事业去经营,她的人生,对我而言,同样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招牌的帽子、长发、长裙,第一次与钟芳玲见面就觉得非常亲近,她会把自己“古老”的诺基亚手机放心地交给我,要我帮忙接听一个大学生粉丝的电话,告诉对方如何能够找到她。她随身携带相机,在广州太古汇“方所”举办茶歇的一个玻璃屋里,她会随时拿出相机,对自己惊叹的书与盆景连连拍照,并冒出各种好奇的问题。行走书业20多年,她依然对于书有关的一切充满好奇与热情,然后如同一个职业记者一样提问。她说:“从某个角度来讲,我就是一个journalist(记者)”。问她是否有过对寻访书店“审美疲劳”的时候,她笑道,“完全不可否认,年纪大了,那个傻劲头没有像以前那样了。在年轻的时候,看到西方书店之后会对比中国台湾,那个落差非常大。这么多年过去之后,那种猎奇的心态已经没有那么疯狂了,但我不会觉得有审美疲劳,因为永远都会有些书店以及与书店有关的故事让你觉得有趣。我不可能每天都很HIGH,但是对书店,总是有新发现。”
翻看钟芳玲的人生履历表,有显赫而闪亮的字眼,诸如,她曾在中国台湾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念了将近十年的哲学,仅仅只差论文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了,她曾任出版社总编辑、出版顾问、书店创意总监等职,到2004年的时候,她毅然辞职,成为自由的女书人。我好奇的是,是什么缘由,使得她能够坚定地选择了这样一条以书为事业的道路?钟芳玲说,成为真正自由的书人,也是有一个过程的,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是写博士论文期间回到中国台湾,进入书业之后,发现书业的迷人之处。我当时很天真地认为,我既可以写论文,又可以工作。结果误打误撞进入台湾《天下》杂志社做丛书的企划编辑,这样一做,就是两年。从此,我从一个单纯的爱书人,进而成为书籍的策划者与制造者与参与者,后来还需要卖书,有关书的整个过程,我都参与了。”事实上,钟芳玲当时已经是博士候选人了,意思就是说,她的博士课程已经修完了,论文大纲也提出来了,她只不过需要把论文写完而已。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在书业浸淫了一段时间之后回到美国,她发现自己会特别关注特色书店以及这些书店背后隐藏的精彩的故事。“比如莎士比亚书店,它甚至影响历史,诸如会出版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样的书。从那时候开始,我决定放弃写博士论文这件事情,因为即使拿到的是学位,我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学校当教授,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做一个非常学术的事情。”从美国再次回到中国台湾之后,钟芳玲担任过出版社的编辑,也在大学里兼职做过老师,但她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还是探访西方的书店。于是,“我先把我的正职即出版社的职务卸下来,而另外一份兼职在大学当老师的好处就在于,没有任何行政任务,且有寒假、暑假以及春假(SPRING BREAK),这些时间我都可以出国,这样算起来,我一年好几个月都在国外寻访各种好玩有趣有故事有历史的书店。”可是,问题是,她渐渐发现,在这些假期出门很不划算,因为寒暑假都是机票非常贵的时候,于是,她索性把兼职的那份大学老师的工作也辞掉了。这样时间就彻底自由了。“一句话,我觉得最主要的是,我很想完成一件事情,是我自己非常喜欢非常感兴趣的事情,所以就会用行动去实现它。”
在还算比较年轻的时候,这种辞职做自己喜欢事情的勇气,在今天看来,依然让人敬佩。我问钟芳玲,是否有过来自家人和长辈的压力?如何对抗来自世俗的眼光?因为在大多数人的传统思维里,钟芳玲有非常稳定的工作,在出版社也有很好的头衔,做大学老师也是一份让人艳羡的好职业。对此,钟芳玲这样回答道:“的确,我的家人和长辈一开始非常不理解,因为没有工作单位,就好像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一样。但是我最后跟他们说服的理由是,在中国台湾,出版社的工作很可怕,常常是工作到晚上10点、11点,经常加班,我跟我的家人见不到多少面,长期下来对身体健康不好。‘难道你们不希望多跟我接触,难道你们不希望我很健康很快乐吗?’正是这样一句话,说服了家人。”
那么,说到初次寻访西方的书店,时间要拉回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到今天,钟芳玲探访过的书店,几乎近一万家。她说:“我是一个书店滥情主义者与博爱主义者,我只要看到一个地方,只要摆放了书,我都喜欢。一个城市不仅仅需要大型书店,我希望也能看到很小很小的独立书店,来满足不同客人的需求。”她因为职业的缘故,能够参加世界最好的书展诸如伦敦书展、法兰克福书展、巴黎书展等等,然后会在书展所在的城市寻找感兴趣的书店。“我发现,在西方,书店太丰富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书店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所以就我开始把它记录下来,就这样,这件事很自然地成为我的兴趣。一开始,我没有特别想做成一本书,我只是单纯地一个店接一个店的寻访,然后将它写下来,写了一阵子,就发现,在华文世界,没有一本书是以书店作为主题的。1997年,我的《书店风景》出版的时候,出版社都非常紧张,他们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当时,即便是在西方,以书店为主题也并非一个流行的东西。当然,现在这类相关的书很多了。对我而言,写书店不仅仅只是写一个报道,我个人感兴趣的是,书店的故事,它带给人的意义,以及自己的感动。”
说回在几乎无网络的时代寻访这些书店的途径,钟芳玲坦言,除了自己在很早的时候自费订阅西方的杂志如美国的《出版者周刊》,了解国外的书业与书店。此外,我在国外的书展上会碰到书商,会向他们打听。还会问一些图书馆的人,问一些书店的老板,等等。事实上,同业未必相煎,我常常会问:‘请问除了你们这家书店不错之外,还有哪些类似的书店可以推荐的呢?’就这样,我寻访的网络就不断地扩大。”钟芳玲透露,在西方,很早就有书店地图,这些地图会细致到“诸如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有哪些书店?”这样的地步,这些地图的确帮了她很多忙。
2004年成为真正的自由人之后,钟芳玲寻找书店的脚步并不急切,她没有详细的计划,“比如我想要去伦敦,但是,我绝对不会列一个详细的日程表,我不太可能这样做,我也不太可能将之变为真正的采访,因为我主要是喜欢,我喜欢欣赏书店,喜欢寻找一些故事,感受那个书店的氛围,找寻我喜欢的东西。我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到伦敦会去哪几家书店,我只是知道自己大概会有两家书店是一定要去,其他都很随性。”钟芳玲坦言,出国旅行,她通常都会住比较久一点的时间,比如一个月以上,然后根据天气或者心情,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店,“这是很随机的寻找,如果目的性很强的寻找,也许就没有那么好玩了。”
如今,钟芳玲谈起书店,眼神里会发出动人的光芒,她会提及那些感动过自己的书店与书人,会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诸如,在“鲍德温书仓”那样优美的如诗如画的环境中,我碰到一个台湾地区的妈妈带着一个5岁的孩子,这位妈妈是我在FACEBOOK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她在FACEBOOK上的“书店传奇”专页上有留言称,她非常感谢我,因为看了我的《书店传奇》,她带着儿子去了其中的某一个书店,非常喜欢,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我呢,就给她留言,谢谢她读了我的书并且还拜访了书店,我们因此成为“脸友”。有意思的是,她1998年看到我的书,直到2013年我们碰面,这期间她带着我的《书店传奇》来来去去到了很多个城市。我要讲的是,她的小孩子只有四五岁,可是这孩子的阅读能力已经到达十一二岁,绝顶聪明的那种。2013年我们在“鲍德温书仓”见面的时候,这位妈妈很幸福地带着自己的小孩子,孩子蹦蹦跳跳地看书。而同一天,我在这家书店也碰到三个智障小孩子,这三个孩子旁边有社工兼老师的工作人员,他们非常有耐心地教这三个孩子将书摆放整齐,这些在我们看来非常简单的事情,可是对这些孩子来说非常艰难,你会看到,他不断地重复做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还会忘记怎么做,社工要不断地提醒,然后,摆放好了之后,那个社工老师由衷的高兴,孩子脸上的喜悦非常动人,连我看了都觉得非常感动。我以前常常觉得,如果父母生了这样的智障孩子,那么,生活一定会很糟糕吧,但是,这一天我看到这个场景之后,我觉得他们的父母不见得会觉得生活很糟糕。因为当你看到,当这些孩子做对一件事情的笑容,绝对不亚于我的这位健康的天才小孩看完一本书之后的那种快感,那种快感让你觉得特别美。我想说的是,有书有人的地方,总是有这样的故事出现。
例如河北保定的一位从出版社退休的老先生,六十多岁了,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骑着单车去自己的书店,那个书店很小,可能也就十个平方米。我当时去的时候,他的卡带录音机的音响非常大,他的书都不标价的,看心情卖书。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他的书架上有一堆塑料袋子包的东西,里面全是废弃的卡带播放机。我问他为什么要收藏这些没用的东西,他说:“我这里有几百个卡带,万一这个播放的机器停产了,我怎么办呢。”所以说,这位老先生就是将这个书店变为自己的一个小乐趣,没人光顾的时候,他就听自己的音乐。他还很热心地看报纸,写读者投诉之类的信。他没有什么企图心,这个书店这是他与外界接触窗口,是他的一个生活方式。
正是这样的故事时常遇到,钟芳玲寻书之旅还在继续。她的新书,依然还是与书店有关,她自己拍有故事、有生命力的照片,然后写与之对应的文字,她以为,新书依然不失“书话三部曲”的水准,因为她花费的心思,比以往更多。而她本人私人的阅读非常广泛,但却始终与书有关。正如她在《书店传奇》的序里写道:“一路在英美书籍世界遨游,我有幸成为受惠者之一,而今借助他们的传奇故事,除了撒播他们的书籍文化,更期盼读者能够感受到他们之间因为某种共同的热爱,可以不分地域、种族、年龄、性别,不计较得失,而发出真诚的善心和美意。”如今,钟芳玲依然怀抱初心,徜徉在书业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