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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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荒年6

东荒地乌家祠堂里,老太爷乌子玉刚刚对二儿子乌常荣动过家法。乌常荣被反剪着双臂规规矩矩地跪在祖宗牌位前,两条腿被打得已经站不起来了。

大少爷常懋和老家院垂手侍立在乌子玉身旁,乌子玉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若蒙霜,厉声质问道:“你这就叫咎由自取。自个儿放的屁,自个儿闻吧!……闹到今天这一步,你还觉得屈吗?”

乌常荣脸色铁青微微渗出冷汗来,他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只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不屈!”

乌子玉冷笑道:“好好好,大丈夫敢作敢当,这才像个爷们呢!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好歹你也是少爷出身,白瞎了那些圣贤之书给你念,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吃喝嫖赌没有一样儿不与你结缘。虽说当少爷的一时犯个嫖赌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勾引外鬼算计自家的买卖……你,你还配做乌家的子孙吗?”

乌常荣看了一眼父亲那张因过度悲伤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怀抱婴儿的夫人,对着祖宗神像神情漠然地说:“是,我罪在不赦。我,不配再做乌家子孙!”

少夫人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替丈夫求情:“爸,不看僧面看佛面,别的面子您不看,您就念在您这小孙子的薄面上,求求您就再饶过他爸这一回吧!”

乌子玉痛心地说:“二媳妇呀,虎毒还不食子呢,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啊!你们两个是夫妻呀,他究竟啥样儿不用我说你再清楚不过了。留着这个畜生,就是留下个祸根,无异于养痈遗患。再留着他,他敢把天给捅个窟窿,乌家就得败在他手上!”

少夫人当然知道丈夫在外边干的那些沾花惹草、花花绿绿的破事,听公公说出如此绝情的狠话,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抽噎着叫了一声:“爸——”

乌子玉用拐棍儿戳着地面,说:“你啥都别再说啦。四郎摊上这么个败家的老子,是上辈子没积德啊……哎!你起来吧,先抱孩子回屋去吧!”

自从媳妇怀孕,乌常荣便不住闲地总往城里跑,说是在商号里帮忙,实际是迷上了妓院。风骚的窑姐儿整夜哼哼哈哈的********令他神魂颠倒乐不思蜀,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出出进进的穿着西服戴着礼帽,梳着油光锃亮的分发头,大大乎乎的一副大买卖人的样子。

男人一旦嫖上了,就免不了要去赌。吃喝嫖赌,如同孪生兄弟难舍难分,后来他更喜欢赌博了。对于乌常荣来说,嫖妓只是为了泄欲,如同撒尿一样,有尿就得找个茅坑,可赌博就不一样了,赌博上瘾,好比抽大烟,总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勾着魂儿。

少夫人性体温顺,对丈夫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丈夫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却从不说什么,生怕被公公知道,还时常替他打马虎眼。丈夫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她心里如同被堵了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一点缝儿也没有。

这天,乌常荣从吉林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少夫人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丈夫面前,又斟满酒坐下来伺候他吃喝。

她的举动令乌常荣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乌常荣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天是什么日子,问她她也不说,依旧温柔地看着丈夫。那四样菜都是白菜,只是做法各不相同,每盘菜下面都埋着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乌常荣没怎么在意,夹到最后一盘菜,底下又露出一块肉,乌常荣一愣,随后又嘿嘿乐了。

乌常荣明白夫人的意思,她这是在开导自己。意思是说,别看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下面都是一样的。她这是心怀不满又不好意思明说,才想了这么个转弯抹角儿的法子来敲打他,这个道理乌常荣虽然懂,可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心里还是会长草儿。

有一天,乌子玉故意问他:“你又上吉林鬼混啥去了?”乌常荣装糊涂,敷衍道:“没鬼混,在货栈帮着搭把手……”乌子玉一听就火了,骂道:“你这畜生,瞎话儿张嘴就来,学会糊弄起你老子来了!”边骂边举起拐杖打起来。乌常荣左躲右藏,心想打几下就完了,没想到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老太爷,竟然愈打愈凶,直打得他抱头鼠窜。

从那天起,乌子玉禁止他离开大院,乌常荣便整天一副死不了活不起的样子,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犯愁这一天该怎么打发。令他更犯愁的是,只要老父亲一见到他就大骂“畜生!”骂完再训斥他给祖宗丢脸。父亲的拐棍儿和媳妇的酒菜最终没能管住他的两条腿,没过几天,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地跑进了城里。

妓院的牌桌上,乌常荣都输红眼了,身上的钱像倒洗脚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泼了出去。和他玩掷骰子的是“窑坑儿”一带出了名的老赌棍,老小子一辈子吃喝嫖赌,身体愣是一点儿事都没有,六十多岁了眼睛还跟野猫眼似的贼亮。

老赌棍袖口挽起老高,熟练地摇着骰盅儿,用力往桌子上一扣,两人开始要点儿:

“四个四。”

“四个六儿。”

乌常荣满头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开的骰盅儿,在场的人也都抻长了脖子等待开盅儿的结果。“乌少爷,这把您又输了。”乌常荣看着桌上的骰子,站起来扔下最后一块大洋,骂道:“今儿个是******遇见活鬼了,点儿太背,不玩了!不玩了!”

老赌棍不信乌常荣真没钱了,一心想多赢他点儿便拿话刺激他:“堂堂的东荒地乌家二少爷,输这么俩钱儿就操爹骂娘的,哪像爷们干的事。”见乌常荣斜眼看他没吱声,老赌棍愈发来劲了:“你还是去洗洗手吧,老摸女人屁股,手气都摸没了。”乌常荣翻着眼皮咬咬牙拔腿要走,老赌棍见他真要走,便拿更难听的话来损他:“哎,我看你呀,也就只配跟婊子睡觉。以后这种场合你就拉倒吧!”乌常荣再也忍不住了,抄起板凳砸过去,老赌棍闪身躲过,撸胳膊挽袖子正要往上窜,却被一个大个子拦腰给抱住了。

乌常荣哪里知道,这个穿蓝布长衫,一直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的大个子,原来是松江好水绺子上的坐堂胡子,听说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原来是乌家二少爷,便心生歹意。见两个人动起手来,挤上前去拉开了二人的争斗,把火冒三丈的乌常荣强拉硬拽到临街的“盛德源”饭庄。

穿蓝布长衫的人出手阔绰,叫跑堂的伙计上酒上菜,说是有一笔大生意要跟乌家谈,席间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将乌常荣这只肥羊麻翻。松江好让花舌子捎信给乌家,开价3000块大洋赎乌常荣性命,乌子玉误以为儿子是在骗钱还嫖赌债,气得一文钱没出,结果乌常荣不仅没有反躬自省,竟迁怒于老父亲见死不救,与松江好里应外合,砸开了自家设在吉林的“吉顺”总号……

乌子玉没再催促儿媳妇回屋,只是叹了口气,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身来,扑伏在神龛前:

“列祖列宗在上,今儿个,我要替祖宗清理门户了。想我乌家世代忠义,三代无丑事,男不偷不盗,女不淫不秽,岂料,家门不幸,辛丑年添了这么个灾星忤逆。此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不堪造就,今番又变本加厉勾结流贼草寇……子不肖,实乃为父者教子无方,辱没了门庭,乌家岂能容留这等伤天害理之人啊!打从今日起,这忤逆之人跟乌家一刀两断——生,不许他再踏进家门半步;死,更不许他上家谱进祖坟!”

乌子玉一口气说完这些,给祖宗磕了头,从蒲团上爬起来已是老泪纵横。见二儿媳妇抱着孩子已经哭倒在地,狠狠心对乌常懋说:“给他解开绳子,用乱棍给我打出去!”

循规蹈矩的乌常懋,对父亲一向惟命是从,可他却不忍对二弟太绝情。他看着父亲又看了看兄弟,艰难地把桃木棍子举过头顶,正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老家院抢步扑上前护住乌常荣,乌常懋趁势把手垂下了。

老家院为乌常荣解开绑绳,哭着说:“走吧,二少爷,能走多远走多远,省的再把老爷气出个好歹的。”乌常荣突然冲他喊起来:“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老家院捋着麻绳,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乌常荣的眼泪也下来了,神思恍惚地迈出大门,听见身后响起了哭声。

五里桥镇的酒馆里乌烟瘴气,不仅有穿长袍马褂的当地人吆五喝六地打麻将耍钱,还有一桌穿和服的日本食客在喝酒,吵闹之声如同蛤蟆吵湾一般。二龙径直走进雅间,水耗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见他进来忙招呼伙计上酒上菜。店伙计把酒菜端上来,水耗子把两只酒盅斟满,一扬手把酒倒进嘴里,把空酒盅儿亮给二龙看:“我先干为敬!……大哥,你也干了!”

二龙显得心事重重,见水耗子一个劲儿张罗喝酒,有些不耐烦:“耗子呀,你拿我当闲人了是不是?有啥事就快说,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泡蘑菇。”

窗外,走过一个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着菊花图案的彩留袖和服,粉颈诱人、发髻高耸,脸上扑着一层****,小嘴儿涂得通红,正扭着小腰儿款款走过,看样子是个日本妓女。

水耗子面露猥亵之色,一边盯着看一边忍不住夸奖:“这小娘们可真水灵,你瞧那小细腰儿扭搭扭搭的,可真他妈勾人魂儿……”二龙也看见了,没好气儿地问:“我说耗子,你小子不是就为让我来看日本娘们的屁股吧?”

水耗子见二龙有点儿不是心思了,忙止住坏笑,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油布包递给二龙。二龙打开油布包,见是一支蓝瓦瓦的“南部式”手枪,眼睛一亮:“给谁的?”水耗子说:“这还用问,当然是孝敬大哥您的呀!”二龙满心欢喜,却装作不屑地说:“这破王八盒子,连狗都打不死……”的确,这种日本造的半自动手枪,击发无力,还特别容易卡壳走火,穿透力也差,甚至连厚点儿的板门都射不穿。

水耗子差点儿被气哭了,哭丧着脸说:“大哥真会说笑话,这是小鬼子造的新式撸子,我在日本烟馆偷着给您买的,可是花去了我全部积蓄。好使唤,咋不好使唤!”二龙笑着把手枪掖进怀里:“行啦,你也别哭叽尿腚的了。老话儿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不会平白无故给我送这么重的礼,有啥事儿你就尽管直说好了!”

水耗子见他把手枪收下了,才转悲为喜,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大哥真是个响快人。兄弟不为别的,还是想求大哥替我干佬儿报仇!”二龙说:“还是为这事儿呀?你可真是个弯弯绕,直说不就得了。”水耗子喘了口粗气,说:“大当家的在世那昝,他信不过我,我有心……”

二龙摆摆手,说:“故去之人,不提了。疖子不出脓,早晚都是个病——这个季老三早都该收拾。你放心吧,哥哥这回一定替你出头。”水耗子感激地给他斟上酒:“我谢谢大哥!等众位好汉下山,到时候我给你们上托儿。”

水耗子伏在二龙耳边,悄声说:“明天下半夜是兄弟我当值……以季家主炮台熄灯为号……”他瞟了一眼酒馆对过的满铁炭业商社,“就手儿,把大和兴也给他一把火点喽!”

水耗子这番话正中二龙下怀,阴冷地笑着:“我也快作病了,现在一见到仁丹胡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帮熊玩意不好好在小岛上眯着,跑咱这儿来胡作非为。”他仰脖把酒喝了,“回头,你在日本人房前做上记号儿……”

鬼精鬼灵的水耗子,当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兴奋得小眼睛烁烁放光:“行,你放心吧!我今黑儿就挨家门口去撒石灰……别******以为关东山就是他们老家啦,叫他们趁早滚回东洋老鳖湾去!”

二龙站起身来:“就这么定啦!伙计,来把账算了!”

驼龙终于把二龙盼回来了,闻听水耗子也正迫不及待地要找季家报仇,顿时凶光毕露:“真是太好啦!明天,全体弟兄披麻戴孝,都为大当家的报仇去!”

第二天,提前吃罢晚饭,驼龙让弟兄们抓紧时间睡觉,一更亥时点齐了人马,借着月色把绺子带到了五里桥北山黑松林里埋伏起来,单等季家炮台上的信号发出来好兵分三路,对大和兴炭厂、五里桥警察分局和季家大院发动袭击。

在水耗子的接应下,土匪们悄无声息地摸进季家,血洗了季家大院。警局里值夜的警察连枪都没摸着就被连窝儿端了;黑川和许多垦荒团的日本人及其家眷尽皆被杀死在炕上……随后,穿白戴孝的驼龙绺子像从地底下长出来又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同铺霜涌雪一般,席卷着大荒川的每一个村屯——这天恰逢甲子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