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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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荒年9 (1)

那还是在几年前——

跑艉航、放木排的多半是从关里逃荒来到东北的山东人和热河人,也有一些当地人,这些营生似乎注定要与惊险和死亡做伴,就如同被锁链牢牢连接在一起的艉航一样,把苦难和死亡与这些放排人紧紧地链在一起,那来之不易的血汗钱,不仅要被把头克扣,还要提防水绺子抢劫,这群常年闻不到女人味儿的老爷们,上岸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找女人。如此一来,尽管风里滚浪里爬,到头来却带不回家去几个大钱。

松花江水道异常惊险的哨口有七七四十九道,放排的木帮和艉航手把这些哨口叫“恶河”,最凶险的是额赫岛的老恶河。这些江段都是上游木材运往下游的必经之地,流急滩险,稍有不慎就会排毁人亡,日久天长,古排道两旁便堆起一座座长满荒草的木帮坟。

那时,耿玉峰和赵殃子同在一个木排上,每次木排闯过鸡冠砬子险滩,掌头棹的“老山东子”总不忘吼一回那首悲怆的歌谣:

世上一行又一行,

木帮这行不是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

惟咱木帮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

长白山里当木帮。

十冬腊月踔山上,

鼻子冻得像酱缸。

叫声爹来叫声娘,

回去看你没指望。

……

不等头棹唱完,边棹赵殃子就接着喊起来,也是《木把这行不是行》的调儿,却是他现编的词儿:

****他妈****娘,

是谁留下的这一行。

风里浪里把命挣,

临死光腚见阎王。

赵殃子小时候受到了惊吓,落下了癫痫的病根儿,动静稍微大点儿就两眼发直,四肢抽搐着摔倒,找过几个郎中治过都不见起色。

木帮儿行至张家湾靠码头,众艉航手簇拥着头棹老山东子在街路上嬉闹着。

来到街里,老山东子停下脚步对大家说:“还是老规矩,咱们就此分手吧。想喝酒的去喝酒,想逛窑子的去逛窑子……最迟,明儿个天亮之前都得回到艉航上。开船不等客,谁回来晚了谁自认倒霉。都记住没?”艉航手不等老山东子说完,齐声道:“记住啦!”

艉航手们一哄而散,老山东子看着原地不动的耿玉峰和赵殃子,问耿玉峰:“不用问了,你是不是还要陪他去看郎中?”

耿玉峰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老山东子说:“看好看不好的,别忘了我才刚儿说的话,别让大伙儿等你俩就行。”说罢,奔一家酒馆而去。

耿玉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对赵殃子说:“咱也走吧!”赵殃子低声说:“大哥,我看还是算了吧!”耿玉峰说:“好不容易上岸了,你看看,前边不远就是一家药铺,咱就进去看看也不搭啥。听大哥的,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药铺,药铺伙计迎上来,殷勤地招呼道:“二位来啦。是抓药啊,还是瞧病?”

耿玉峰说:“我这位兄弟是羊角疯,怎么轧痼也不好,上你们家来碰碰运气。”

伙计闻听,顿时不高兴了:“碰碰运气?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想碰运气,上别处碰去。我们这只管抓药瞧病,不管碰运气。”

耿玉峰忙赔笑脸:“对不住了这位大哥,怪我不会说话,你千万可别往心里去。”

伙计不依不饶地:“不会说话,往后学着点儿。出去,出去。等啥时候学会说话了,啥时候再来。”

赵殃子生气了,吵嚷道:“你******怎么得理不让人呢,你还想咋地?我们哥俩还得给你磕一个吗?大哥,这病咱们不看了,走!”

坐堂的老郎中刚给人诊完脉,听见吵嚷声把脉枕往旁边推了推:“小栓子,你又跟谁耍磨磨丢呢?”

伙计忙说:“来个碰运气的……”老郎中说:“有病乱投医,人家来碰碰运气又有什么呀,快请过来。”伙计赌气道:“算你们找对地方了——我们家先生可是祖传的专治癫痫。”

老郎中招手叫赵殃子过去,赵殃子坐在老郎中对面,挽起袖子把手放在脉枕上。

老郎中问:“是胎带来的,还是后得的?”赵殃子回答:“小时候闹胡子,叫胡子的洋炮给吓着了……动静稍微一大点儿就抽,找过不少大夫给轧痼过都不见好。”

坐堂郎中并没有给他诊脉,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我也不给你开方配药了,给你个偏方试试吧!”

耿玉峰忙说:“偏方治大病,说不定咱们这回真遇上华佗了。”

老郎中手持毛笔,边写边说:“华佗谈不上……怪病就得用怪招儿。用七根脐带,每根脐带配七节谷草,拿瓦片焙糊研成细末儿,就着热黄酒服下。服用了这个偏方,我管保你好病。”

耿玉峰接过验方千恩万谢,掏出一块大洋递给老郎中。老郎中把大洋推到耿玉峰面前:“钱就不收了,算是我给二位道个过儿吧,我那伙计不懂事!”

赵殃子见那个伙计的脸拉得老长,故意和他斗气一把将那块大洋抓到手里,拉起耿玉峰袖子往外就走。老郎中并不计较,看着二人的背影手捋着胡须微微一笑。伙计气不过,用鸡毛掸子一敲柜台:“呸!瞅他那德行……就是块当胡子的料!”

从药铺出来,耿玉峰一甩袖子埋怨赵殃子:“有你这么看病的吗?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这还不算,还把钱拿回来了——你可真行。”赵殃子说:“这老杂毛儿,他这不是扯王八连枷吗?拟瞧瞧他给咱们出的那个偏方,一下子上哪弄这么多脐带子去?老娘们生孩子又不是老母猪下猪羔子,一窝能下它十个八个的。他分明是跟他的那个伙计穿一条连裆裤,有意难为咱俩。”

耿玉峰恼了:“你还会不会说句人话?人家好心好意给了你偏方,管用不管用的,礼节上总得过的去吧!再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啊?有方慢慢淘换呗!”赵殃子:“猴年马月能淘换够,我看还是别听那个老杂毛儿胡咧咧了。”耿玉峰也来气了,怒气冲冲地甩了句狠话:“好心当做驴肝肺,我看你就是不识恭敬。”

自那以后,赵殃子就不再攒钱治病也不走正道儿了,只要艉航一靠岸,他不是淘换大烟就是拜佛求签儿,时间一长,倒跟三清宫的长白真人厮混得熟了。见赵殃子破罐子破摔,耿玉峰虽说有些生气,可还是只要一上岸就四处托人打听谁家要生孩子,四处托人帮忙。时间一长,跟他熟悉的人都跟他开玩笑,开过玩笑又都帮他淘换配制偏方用的脐带,每淘换着一根脐带,便焙糊研碎攒起来,足足花了一年多好歹凑齐了七根脐带,按照张家湾药铺坐堂郎中先生教的方法,给赵殃子服下了这个难弄的偏方……赵殃子服用了偏方虽说没痊愈也也确实见成效。等他再去看望长白真人,老道长一席话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赵殃子请老道长给他批算八字流年。报上生日时辰,长白真人手持拂尘,双眼微睁:“从八字上看,你命犯黑虎星,克母克父不说,注定要命丧江底为鱼虾所食。”

赵殃子虔诚地说:“是呀,我爹妈故去的早,从小就是天养活着。那年跑胡子,我吓得躲在缸里,被胡子放枪吓的得了这个不爱去根的病……求求老神仙,可有啥破解之术没有?”

长白真人屈指掐算着:“病从哪得的还得从哪去治。依我看你去当兵吧,枪炮一响,或许能破了你的霉运,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个上将军也是说不定的事情……”赵殃子有点不信,打量着自己:“就我这小体格儿,当兵怕是没人要哇。”长白真人说:“据我所知,眼下张景惠的部队正插旗扩兵要入关打仗,你不妨去试试。”赵殃子咬咬牙,说:“那行,我听道长的,就去试试,看看人家稀不稀罕得要我。”

木排上的窝棚里,耿玉峰用抹布垫着一片鱼鳞瓦,把瓦片上面一层焦黑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在纸上,刚要包,老山东子把头探进来:“大伙儿都忙着装货,你咋还在鼓捣那破玩意?——赶紧的,装完货就解缆起排了,你赶紧的!”

耿玉峰忙把焙好的脐带用纸包好,塞到行李底下,随他来到木排上和大家一起搬运货物。

老山东子问身边的一个艉航手:“赵殃子还没回来?还差谁?”

那个年轻艉航手答道:“不差谁了,好像就差他一个了。”

老山东子不满地嘟囔着:“一身毛病。一天天的像个瓷器,招不敢招碰不敢碰的。准又是跟那个臭老道打恋恋去了。”

艉航手问:“货装的差不多了,咱还等他吗?”

老山东子说:“不等了。天阴的这么厉害,怕是要起风了。要是赶上到额赫岛的老恶河变天,咱们谁都别想活着上岸。”

艉航手答应一声过去解缆绳,耿玉峰跑过去:“再等等,咱们可不能把他扔下。”

老山东子仰面看天,又伸手试了试风向:“不能再等了,你看看这天,马上就要变了。不赶在起风之前通过老恶河,就得耽误好几天,没法跟货主交差。”

耿玉峰央告道:“说不定他就快回来了,还是再等等。”

老山东子急了,一跺脚:“要等你等……解缆,放排!”

恰在这时,赵殃子夹着一套灰布军装朝江边跑来。耿玉峰见状大喜,跳进齐腰的水里迎上去:“你咋才回来。快点儿,快点儿。”

赵殃子挥舞着军装:“玉峰大哥,你们走吧!我要去当兵了,进关打仗!”

耿玉峰大惊:“你?你怎么能行?快把军服给人家还回去。”

老山东子:“那还能还回去吗?你以为军队是你们家开的呢?他要当兵叫他去,你赶紧回来。”耿玉峰站在水里,老山东子喊道:“你到底是上来还是不上来,瞎耽误工夫。”

耿玉峰猛然转身爬上木排,钻进窝棚拿出纸包,涉水来到岸上把纸包交给赵殃子:“兄弟,好不容易配齐的偏方,你可千万按照老郎中教你的方法把它吃完啊!”赵殃子猛地抱住耿玉峰,嚎啕大哭起来……

木排顺流而下,渐渐远去。赵殃子望着远去的木排,突然跪倒在水边上撕破了喉咙一般地叫一声:“大哥——!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直奉两派开仗不久,奉军就被吴佩孚抄了后路,使卢沟桥、丰台的守军腹背受敌,赵殃子所在的16师放弃长辛店,导致奉军全线崩溃,张作霖被迫下令撤退,赵殃子趁机开了小差,变卖枪支所得的20块现大洋几乎都买了“福寿膏”,无家可归的赵殃子索性落草当了胡子……

溃军即为寇,流兵即为贼,像赵殃子这样无用的“扒子”虽说落草入了绺子,却没胆量去干那种杀人越货的勾当,毕竟跑过码头能说会道,二龙利用他的一技之长,让他当起了游说于绺子和受害人家属之间的“花舌子”,若不是二龙叫他拿着耿玉峰的半拉耳朵去耿家催票儿,他还不知道耿玉峰落到胡子手里了。

自从见过耿阮氏,赵殃子就暗下了决心,即便豁上这条贱命不要,也得救耿玉峰逃离虎口。如果没有耿玉峰,甭说自己的癫痫病好不了,说不定早就一个跟头折进大江里喂了王八也未可知——人不能丧良心。他佯装闲逛,弓着水蛇腰溜溜达达没事人儿似的来到了秧子房,找了半天,也没看见蹲仓熊的人影。

“大哥!大哥,你快点儿精神精神。”赵殃子见耿玉峰脑袋肿得老大,痛惜地说:“这,这都整成血葫芦了。”问季广源,“看清楚没,是谁给弄的?”

季广源脸色蜡黄,抱着断臂蜷缩在墙角里,看见赵殃子把耿玉峰揽在怀里,才把揪着的心放下,听赵殃子问,用下巴指指窗外:“俩人,有个记脸子,还有点儿豁唇儿。”赵殃子撕开夹袄里子给耿玉峰包扎伤口,低声骂道:“这个老兵痞子,****他六舅!”

赵殃子没敢把二龙给他的纸包交给阮氏,也没舍得扔,揣在怀里胸口火烧火燎地疼。见耿玉峰清醒过来了,说:“我去见过你们家老太太了……”耿玉峰强打起精神,问:“你告诉她我被绑票儿啦?”赵殃子谎称:“没有,我哪敢说呀!”

耿玉峰长吁了一口气,说:“我这条命交待就交待吧,可千万别让她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啊!”赵殃子劝慰道:“先别说丧气话,刀还没架在脖子上呢!”耿玉峰晃晃悠悠站起来,赵殃子扶住他:“你先稳住架儿,别着急。等天黑透的……天黑透了,我来搭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