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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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荒年13

程二虎事先将一个排的士兵布置在院子里。大筒子房里两面大炕坐满了人,里屋外屋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袖着双手,可十指还是被冻得伸不直,勾勾着。屋地中间砌着一道长长的火墙,墙缝里冒出的青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从坐在炉盖上的洋铁皮水壶嘴儿呼呼冒着白濛濛的水蒸气,水壶盖儿有节奏地劈啪作响。乌常懋被烟呛得直淌眼泪,把铜锣放在火墙上,提起洋铁壶用火镩在炉子里捅了两下,火苗儿带着风声“呼”地窜出一尺高,差点儿把他的眉毛燎了,他躲闪着给戴延年倒了一碗开水,朝炉子里又扔了几块柈子,将水壶重新放回原处将火压住。

乌常懋拉了要开会的架势,看着有些不耐烦的人,脸上带着“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的表情,让他感到有些紧张。他确实上火了,嗓音嘶哑,清理了半天嗓子还是不透亮,好不容易才说出几句完整的话算是开场白,然后缩着脖子,点燃喇叭形状的纸烟猛吸一口却呛得咳嗽起来。

乌常懋那异常晦暗的容颜与外面的天气正好融合在一起,这一呛使得原本明显的特征愈加明显,喉咙里一个核桃状的硬结忽升忽降,看得戴延年喉咙直发痒,他停止了咳嗽,可喉结依然在蠕动,这让戴延年联想到了青蛙吞苍蝇的过程,他真恨不能把乌常懋的喉结像瓶塞儿一样拔出来。

就在戴延年充满想象的时候,见到乌常懋鼻涕含泪的狼狈相儿又觉可乐,忍不住“噗哧”笑了,那声笑清晰地传到了乌常懋的耳朵里,使得乌常懋差点哭出声来。戴延年没再难为他,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他却固执地不肯坐,依旧躬着腰在火墙边上取暖。

戴延年身材修长,敞穿着将校呢大衣,文静的面颊上隐约可见几粒麻子,双目炯炯,上髭乌黑整齐,瓦灰色细呢子军装和腰间的军刀手枪使他显得更加英武挺拔,谈吐眉宇之间透着一种受过良好的教育和久经沙场的阅历混合起来的冷静与自信。

戴延年脱去鹿皮手套,一开口就带出了浓重的唐山口音。人们对唐山话的口音和句型感到新奇,他们没听过这种口音,一个个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后来就没人有笑的愿望了,他们完全被戴延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震慑了,尤其是他讲话的时候,握着手套的左手总是用力挥舞,而右手却一直插在马裤的口袋里,让人感到他是个意志坚定行动果敢的人。

对于戴延年的这番讲话,人们只记得大概意思和零零星星的片段:这个秋天,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最憋气的一个秋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令127团感到耻辱。遭受这种耻辱的主要原因是部队对山地作战缺乏经验。此次动员乡亲们报名当兵,不单单是为了补充队伍上的战斗减员,更主要的原因是请熟悉山里情况的当地人帮助剿匪……省长大人体恤父老屡遭匪患袭扰之苦,制定了甲子秋季戡乱剿匪计划。除寇之要在于安民,而今剿匪失利,他无法向张大人,更无法向老百姓交差……说到最后,戴延年攥着拳头的手震颤着,脸上的麻子因为五官错位而改变了形状。

戴延年的演说慷慨激昂,人们的表情不断发生变化,他的演讲结束了,人们的情绪也归于了平静。这样的场面令戴延年感到很奇怪:这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群,当讲到匪患给他们带来的种种不幸时,显然已经引起了他们的强烈共鸣,可转眼又沉寂得如同死水一潭。双方又出现了长久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了。

关于剿匪行动受挫,戴延年和他的参谋人员一致认为,主要原因在于绺子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奉军的逃兵。这些逃兵不仅受过正规训练,而且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说出来都叫人脸红,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彼此太了解了,一交手就明白对方意图,无论是在战术上还是攻防习惯上都毫无秘密可言。每次交手都犹如跟自己过招儿一样,怎么整都不得章法,这些,他无法对老百姓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本来就严重减员的部队再化整为零分头围剿各山头绺子,就很难形成合围之势,而这些山猫野兽见势不妙都一哄而散隐进深山老林……他已经意识到,需要对下一步的作战方案作出一些调整。

戴延年注视着一张张麻木冷漠的面孔,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他习惯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拉出怀表,看一眼又放回了口袋。

程二虎左眼戴着黑布眼罩,脸色如同一块生铁板。他站在戴延年身后,十指紧扣着牛皮武装带,用那只好眼睛冷冷环顾着四周。他很久没这么压抑了,心里的火气直想往脑门儿上攻,憋得他脸红脖子粗。开始,他把气都撒在了乌常懋身上,现在,忽然发觉眼前这帮水裆尿裤的人不仅可恨还很可怜。他在火墙上用力抽了一鞭子:“怎么地,牙都让人拔去啦?连个响屁都不会放吗?”众人被吓得一激灵,调脸去看他,戴延年扭脸朝程二虎瞪了一眼,程二虎气哼哼地后退一步,讳莫如深地攥着马鞭子恢复了原来的站姿。

受惊吓最严重的要数乌常懋了,他从内心里惧怕眼前的这个山东大汉。乌常懋正暗中估量着程二虎的身高和体重,估计跟他想象中的鲁智深差不多,那是他心目中草莽英雄应有的身高和体重,是他敬佩又惧怕的形象……他正在胡思乱想着,见程二虎又要发脾气,连忙挺了挺身子。他似乎需要很大力气才能伸长脖子说出话来,这回看得出来他是真急了。

乌常懋注视着猥猥琐琐的乡亲,而这些疯闹惯了,平时聚在一起有扯不完闲篇的汉子,此时却谁都不肯吭声,被程二虎吓一跳,很快又都把头低下了,会抽烟的只顾低头抽烟,不抽烟的恨不能把脑袋插进裤裆里才觉得保险,他们都在为自己捏一把汗。

诺大的筒子房里,只有茶壶盖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不知是谁打了个呵欠,旁边的人立刻被传染了,紧跟着便出现了众多呼着热气的黑窟窿,就连乌常懋也不例外,他无意中看见程二虎正盯着自己,赶紧把嘴巴闭上。

在乌常懋看来,程二虎的独眼就像鹰隼的眼睛,这只独眼鹰的目光如同钢针一般在他脸上扎来扎去,他不敢再接触那束寒亮的目光,如芒在背,心里愈发急躁起来,把手从火墙上拿回来想坐下,刚坐下又觉得不妥便又站了起来,反复两次还是感觉得站着比较合适,他忽然看见了他给戴延年倒的那碗水,戴延年一口没喝已经凉了。他把半碗凉水端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肚去。

乌常懋放下碗,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心里像是痛快了不少。他挥起右手做出了一个急躁而无力的动作,仿佛是想打人一拳,结果却做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怪脸,一个像是垂危者的怪脸,把面部的骨骼突出得一目了然。他的表情看似很滑稽,却充分表达了他内心的苦楚:这种养孩子没屁眼儿的差事,下辈子就是刀架脖子我也不干啦!乡亲们啊,我乌常懋下作,今儿个我可要对不起你们啦!真要是哪位兄弟做了枪下鬼,我为你披麻戴孝,为你的老父母养老送终……乌常懋分开众人朝外走去,亏心似的不敢去正视他们的眼睛。

乌常懋来到门外,伏在老婆耳边嘀咕半天,那女人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低声责问道:“不是说自愿吗?你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乌常懋烦躁地说:“让你去你就麻溜儿去,少说些缺盐短醋的屁话!”乌常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她吓得没敢再废话,乖乖按吩咐去做了。

老牟老疙瘩牟鸿禧的新婚媳妇是个缺魂儿的女人,这个蠢得挂相儿的人,左胳膊有残疾活动起来不方便,见乌常懋老婆拖柴禾烧炕,忙上前帮忙架火,工夫不大炕席冒起烟来热得能烙饼。

最先遭殃的是牟鸿禧那倒霉的屁股。别看他站起来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却长了一副女人的弯弯心眼儿。牟鸿禧爱戏,跟着唱蹦蹦的戏班子走南闯北混了几年,好东西一样没学来却养成了爱小的毛病,平时还总是油滑中略带激愤,激愤时亦带着油滑,浑浑噩噩的脸上永远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似乎还有种原始的野性在他身上,今天的情形百年不遇,他也像换了一个人。

牟鸿禧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便忽视了对寒冷的感觉,见媳妇帮忙烧炕又恢复了爱占便宜的本性,自以为谁都没注意他,三挪两蹭挤到炕头上坐下。刚刚觉出屁股底下有了暖和气儿他着实得意了一小会儿,待温度迅速上升直到坐不住人了,他才恍然明白了乌常懋的险恶用意——这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看来这句话今天是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开始,牟鸿禧还能咬牙挺住,很快就不行了,腚下像坐在烧红的炉盖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挺身蹿了起来,被程二虎像捉小鸡似的从炕里拽下来,当即吓得裤子都尿湿了,两个当兵的架着他就往外拖,地上留下一串骚湿的脚印。

牟鸿禧的新媳妇见丈夫被当兵的往外拖,扔下烧火棍,哇哇哭叫着扑上去拉丈夫的后衣襟,拉一把没拉住,急得昏厥过去。

紧接着,又有一些人和牟鸿禧一样,刚一欠身也被当兵的连拖带拽到外面排队去了……人群里先是发出了啜泣声,随着队伍不断延长,低声啜泣逐渐演变成了放声大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的哭声更为震撼人心。

一个衣衫褴褛病病怏怏的老太太,扑倒在牟鸿禧他们几个人脚下:“大侄子呀,你柱子兄弟没了!……柱子媳妇也没了,没了……该天杀的女魔头!……就指望你们……抓住这个女魔头替我老婆子……替我老婆子全家……”

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诉,令平时眼窝子极深的男人也都禁不住眼圈儿湿润。乌常懋不忍看她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上前去搀扶她,流着眼泪劝说道:“五婶呀,您快起来。您这么大岁数了,别这样……您这不是折年轻人的阳寿吗?快起来,啊!”

不管乌常懋怎么劝,老太太就是不肯起来。猛然间,一股豪迈之情从牟鸿禧心底油然而生,他“扑通”一声在老太太对面跪倒,双手搀住老太太的胳膊:“放心吧!五婶子,只要不打死我……我,我就跟他们拼了……脑瓜子掉了大不了碗大个疤瘌。就是死了,变成厉鬼,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替您,替死去的乡亲们报仇雪恨!”这也许是他猥琐的一生中最具风采的一瞬,那双原本沮丧挂着两角秽物的眼睛,出人意料地射出两束凶猛的寒光,他的目光又像是两道贼亮的鬼火。开始,牟鸿禧的声音低沉语无伦次,但最后那句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向人群,那些被老太太跪的人也纷纷跪下了,转眼间,黑压压跪倒一片。

已经苏醒过来的鸿禧媳妇看到丈夫像换了个人,还以为他的神经受了刺激,正不知所措,听见他说出要“报仇雪恨”的话方知道他没疯,忍不住又双肩一抖一抖地抽噎起来。

人群里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搂着弟弟,俊俏的大眼睛满目凄凉,眼珠儿一动不动,怀里的小男孩儿哽咽着仰脸望着姐姐,听见牟鸿禧的话,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姐姐!姐姐!我想爸爸,想妈妈……”小孩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姑娘忙低头给弟弟擦眼泪,可是她自己的眼泪却成串地滴在弟弟的头上、脸上。

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支配下,一阵阵颤栗掠过了人们的皮肤,他们还从未见到牟鸿禧如此豪迈过,老太太和小姑娘痛苦的样子,更是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使得他们那原先麻木现在贲张的神经就要快绷断了。耿玉崑的太阳穴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嘴唇都变成了绀紫色。他霍地站起身狂吼一声,尽管谁也没有听清他吼什么,但他的那声怒吼却犹如神来之气,把这些半死不活的男人彻底激活,像气球一样猛地撑起来,悲愤和仇恨使他们转瞬之间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也跟着发出了一片怒吼,怒吼之声就像是一股强劲的飓风,大有要把房顶掀翻之势。

这就是中国有些农民的典型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贪生怕死胆小如鼠,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奋不顾身的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增长。

乌常懋先是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他的腰杆儿好像一下子硬朗挺拔了许多。那些痛哭失声的妇女和老人被惊得戛然停止了哭叫,仿佛这些张牙舞爪的人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亲人了,而是一群嗅到了血腥的凶猛无情的青面獠牙的怪兽。他们从老祖宗的血脉中继承下来已经沉睡了三百年的刚猛和血性,以及那种嗜血的渴望,被耿玉崑的那声怒吼唤醒,又像是隔世遗传的某种特征重新苏醒后骤然回到了他们身上,变得异常可怕。

戴延年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了。程二虎刚才还像根木桩硬邦邦地戳着,转眼却变成了一根面条,身子也像矮了一截,又像是被人一榔头敲碎了包在他心上的那层坚硬的冰壳,冷冷的目光转瞬变得柔和了,眼睛里含着热泪的咒骂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娘的,孩子死了你们来奶啦!早都干啥去啦?……这,这,人数都够了。够了,你们还吵嚷个甚?”

程二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真切地传进了耿玉崑的耳朵里,一种羞辱感令他脑门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他从炕上跳下来,狠劲拍打着粘在腚上的灰土,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