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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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荒年1 (2)

邰殿臣憋闷地长出一口气,脑海里翻腾着刚才季广源看他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季广源那似有意似无意地看的他那一眼,竟令他感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搅闹,神情沮丧地自言自语道:“这才几天工夫,又有好几个窑口关张了,说不定哪天就该轮到我们家了……我也就不用再雇你们爷儿俩给我拉脚啦!”老邱闷闷地说:“大和兴给的工钱高出你们一倍还拐弯儿。加上季广源从中撺掇,还有个不关张的?咱争不过他们呀!”

邱二愣扶着车厢板,倒蹬着小碎步跟着车跑。听见他们说季广源的不是正对着他的心思,就又拉开话匣子,忿忿地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日本人来咱这折腾就够戗了……你们快看看那位爷……快回头看看!什么揍行!”车老板依旧不回头,摇着鞭杆子:“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日本人就得意他这样德行的。不然,炭业商社怎么能委任季老三当什么董事呢……”邱二愣狠狠地往大车上一坐:“懂事?懂事个屁吧,哪个懂事的吃里扒外给日本人办差?丢他奶奶的老脸!”

邰殿臣跑过码头有些见识,知道二愣子误解了,便解释说:“董事是洋行里的官衔……”好像邱二愣也不想闹太明白,一脸的不屑:“管他啥董事不董事呢。他懂事也好,不懂事也罢,跟咱都没啥大关系。炭业商社凭啥给他挂那么个不三不四的官衔?还不是因为黑川看上了乌家大小姐!”老邱不满地说了句:“又满嘴胡咧咧。”邰殿臣说:“可我咋听说,黑川跟季老三老婆相好儿呢?”邱二愣似乎知道的事情很多:“说法儿多了去啦!还有人说这个东洋鬼子一马双跨呢。谁能整明白他们那些狗扯羊皮的事儿……”

邰殿臣说:“爱跨谁跨谁去,反正我是不招小鼻子的边儿。”邱二愣说:“你不招小鼻子,他招你呀。说不定哪天就上你们家,把你家连房子带地一遭给买走喽!你没看镇西老姚家老两口子,还不是图稀人家给的钱多……老来老来,连个窝儿都混没了,还得去住地窨子。”

邰殿臣说:“老光棍儿领着个小光棍儿,哪来的房子更没有地!”邱二愣说:“没房子没地,你们家有窑口哇!”老邱明白邰殿臣心里想什么,知道邱二楞这句话伤到了他的根上。故此对侄子口无遮拦,什么话抓过来就说很恼火:“将来坏事就得坏在你这张破嘴上——怎么就不能有个把门的。”邱二愣却没察觉邰殿臣表情的变化,依旧自顾自地说:“不是我这张破嘴爱嘞嘞,我是气不公……你让老殿臣说说,他妈拉个巴子的小日本,这叫啥垦荒团啊?分明是啃骨头团!不把中国人的肉啃干净,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老邱半晌才说:“啃不啃另当别论,反正老乌家是借小鼻子的光儿,发大财啦!”邰殿臣也接话说:“是啊,老季家是得了不少实惠。就连挑水的、捡柴火的、盖房子的、掏炕抹墙的都是大和兴炭厂派的官工。”邱二愣啐一了口唾沫:“呸!我看这种人就不是好得瑟。说不上哪天就得倒大霉!”

老邱也像是为了发泄内心的不快,用力抽了外套那匹不听招呼的儿马子一鞭子。随着清脆的鞭响马车猛的一窜。车上的人身子跟着一栽歪,邱二愣又险些被摔下马车去,高声骂道:“不做正道的东西,你就得狠点收拾它!”

邰殿臣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别人啊,摩天岭那股大绺子就不会放过老季家。”

季家大院最初和摩天岭结怨,是因为王福橖他大姑父宋老实。别看都把老宋头儿叫老实,却可惜了“老实”这两个字了。

宋老实大号叫宋世元,早年在宽城子(今长春)头道街开了一间杂货铺,经营着家居常用的杂货物品和车马用具。每逢秋冬两季,宋老实都要出去一段时间,与人合伙贩卖牲口粮食,家里的杂货铺便交由老伴儿打理。

宋老实的买卖做得很守规矩,信誉口碑都很好,可谁也料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本分实在的生意人,暗地里却与当山大王的小舅子草上飞私通,是个专为摩天岭绺子踩盘子销赃的“坐堂胡子”。王福橖刚出生不久,草上飞便将儿子抱给宋老实夫妇抚养,为了掩人耳目,草上飞还让儿子随了姑父的姓氏,对外谎称是从逃荒人家买来的。怎奈,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露馅儿了。没等王福橖长大成人,不知跟谁结了梁子,被告发窝藏土匪后人。得知侦缉队要来拿人,吓得宋老实连夜背着王福橖落荒逃上了摩天岭,做起了绺子里的粮台……如今,有点儿老得动弹不动了。

这天,宋老实忽然对草上飞说:“姐夫老了,整天腰酸背疼腿脚也不利索了,一到阴雨坏天就想找个热炕头儿烙烙,不然咋整都不得劲。”草上飞沉吟了片刻,说:“那你就还回宽城子‘坐堂’吧!一来,往后弟兄们来来往往的也有个落脚之处,二来你和我姐也团圆了——两全其美!”宋老实说:“半辈子刀头舔血。如今,就想回去跟他大姑过几年老守田园的安稳日子,别的我都不图稀啦!”草上飞明白,姐夫这是不想再与绺子有太多的瓜葛了。想想这些年,姐姐一个人顶门立户也怪不容易的,便答应了宋老实下山的请求。按照江湖上的规矩,选在初十五这一天夜里,在月光下,草上飞为宋老实举行了拔香谢祖、金盆洗手的仪式,率领着四梁八柱送宋老实下了山。宋老实回到宽城子才发现,他们家的小杂货铺早就被经营日本洋货的店铺挤兑关张了,无奈之下,只好雇人租种了二道沟南头南满铁路的五垧路产,规规矩矩种起地来。这一年风调雨顺,沉甸甸的谷穗儿随风摇摆,好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再过几天,就该开镰收割了。老宋头儿站在地头上估算着产量,盘算着去了地租,再刨去人工费用能有个不错的收成,心里美滋滋地拐着两条老寒腿,跩跩哈哈哼着小曲儿,一进门看见老伴儿正陪着两个陌生人唠嗑儿。

宋老实的眼睛贼得很,从来人的做派穿戴上一搭眼就看出来,这两个人绝非等闲之辈,赶忙走上前去搭话:“敢问,您二位是?”瘦高个儿见宋老实问,站起身来自报家门道:“鄙人季广泰,在森林队当差……”又把身边穿黑绸缎长衫的小个子介绍给宋老实:“这位是满铁的小冢先生。”小冢摘下礼帽扣在左胸前微微躬了躬身,宋老实不由得心一沉:“哦,日本人?坐吧!啥事?说!收租子可早点儿了,还没开镰呢!”

季广泰说:“我们不管收租子的事儿。我们哥俩上你这儿来,是奉了上面的差遣,要收回你租的那块地,铁路上要另派用场。”宋老实闻听此言,心又往下一沉,强作镇定地问:“季先生,你不会是在跟我老头子逗闷子吧?”季广泰说:“逗啥闷子,谁有闲心跟你逗闷子?”宋老实于心不甘,咬咬牙问道:“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租期可没到。是不是谁看着眼热啦?”小冢搭腔道:“不错,是有人看上这块地了……”

宋老实的小黄眼珠儿滴溜溜乱转,盯着季广泰的脸咧嘴一笑:“不会是你们老季家又想插上一腿吧?”季广泰被问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宋老实一看他那样就全明白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小冢和季广泰笑得直发毛。还没等他们弄明白他因何发笑,老宋头儿已经把镰刀抄在手里,猛地砍向季广泰,季广泰只觉得肩头一麻,用手一摸,粘乎乎沾了一手血。见宋老实又挥刀向小冢砍去,季广泰往腰上运足气力,将本来腿脚就不太灵便的宋老实撞了个屁股蹾儿,拉着小冢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宋家。

隔天,宋家来了一帮骑马挎刀的警察,不由分说,将宋老实五花大绑扔上马车,以通匪罪给押走了。不到天亮,宋老实便死在了森林警察总队的训诫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