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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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热土41

自打去年入秋,翡翠就总是无精打采的,偶尔还伴有几声干咳,当时她以为是受了风寒,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再后来就愈来愈觉着不对劲儿了,胸腔里总发出像拉风箱一样的声音,偶尔还有些低烧。起初,早晨起来眼皮发硬,后来脸也开始浮肿起来,咳嗽的更厉害了。按说,翡翠这个时候本该把儿子衔在嘴里心肝肉胆的才是,可她却过早地失去了当初大功告成的欢欣鼓舞。

中医讲,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翡翠的脸浮肿得愈来愈厉害,每次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之后,贴身的衣褂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每当这个时候,她只能扶着墙头或是门框,喘息好一阵子才有力气挪动脚步,后来就咯出血来。第一口污血吐出来,她抹了抹嘴角儿还算冷静地看着手指,第二口、第三口抑制不住地呕咳之后,那一刻,她心里“咯噔”一声,眼前涌起一团黑雾。那声爆响似乎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肺骤然爆裂,又像是折断了脊梁骨。翡翠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哪种病症,但有一点她心里清楚,她得的这个病肯定不轻。

翡翠悲哀地呆站着,看着吐出来的污物,自言自语着:“难道说,这壶灯油这么快就熬干了不成?!”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想到即将骨肉离散,心就像要被揉碎了一般疼得她直哆嗦。她怎么能舍得抛下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呢?孩子毕竟还小,真就这么撒手去了,他可怎么办啊!一想到这些,翡翠就忍不住悄然落泪。

耿玉霖傍晚回来,翡翠对丈夫说:“这些天,身子就像不是自个儿的,好像天天拖着别人的身子走,上炕都觉着费劲!”玉霖说:“你的脸色不好,快去躺着歇会儿!”翡翠站着没动,半晌才说:“他爸呀,我总觉得我挺不了多少日子了……我,我想让你趁早找几个人给我把料子(棺材)预备下,也就静心了。”玉霖的眼珠一下子不会动了。翡翠见他那样,又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可不说不行了……”

玉霖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没事的!”翡翠也不争辩,苦笑笑没再说什么,耿玉霖把翡翠扶上炕躺下,给她垫好枕头,出门蹲在西山墙根下捂脸哭了。

男人的眼泪不比女人或孩子的眼泪,就是铁石也会被熔化成汁液,难受过了哭过了,又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些宽慰的话。耿玉霖明白这些劝人的话没用,救不了妻子也救不了自己,这些话说出来反倒更加难受,明摆着是骗人,也是在骗自己,可他没有办法。

耿玉霖套马车把翡翠拉到城里的医院。住院治病需要花费,虽说这些年有些积蓄,那点儿积蓄实在不经折腾,没几天就花光了还借贷了不少钱,病情反反复复起色不大,但耿玉霖坚信,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的总会见成效,即使不能像期望的那样,也要尽到做丈夫的本分,才不枉夫妻一场的情份,真的到了阴阳两界那天也省着后悔。可翡翠却坚决反对,既然治不好病,何苦还要拿钱打水漂儿呢,往后他们爷儿俩的日子还怎么过,所以她百般阻拦,但耿玉霖根本不听她的,恰在这时,城里出现了造反派械斗,药局被抢,医生被游街批斗,耿玉霖只好又把翡翠拉回来。

耿玉霖仍不死心,最后请到家来的老中医搭过脉,看了病人的舌苔和眼睑,执笔开了药方,对送他出来的耿玉霖低声说:“你屋里的病得可不轻啊……积重难返!请恕我直言,吃下这几服药,能熬到开春就算不错了。她想吃啥就让她吃点儿啥吧,不用再忌口了……”

第二天天没亮,耿玉霖怀揣药方奔了五里桥的中药铺,傍下晌拎回一大包草药。岂料,黑白无常那条看不见的锁链,已经提前锁住了翡翠的脖子。耿玉霖疲惫地迈进院门时又听到了翡翠那沉闷的咳嗽,寻声瞅见妻子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靠在门框上木然不会动了,提着草药的手无力的垂吊了下来……

从第一口污血吐出来,翡翠断定自己已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她看见耿玉霖霜打了似地立在院子里,反倒平静了。她掐着一叠裁好的草纸,仔细地捻起一张抹了抹嘴角,像往常一样招呼丈夫:“进屋歇歇把手洗了,我这就去给你拾掇饭去。”

耿玉霖身子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奔过来,双手抓住翡翠的胳臂“哇”一声哭了。自嫁到耿家来,她还没有见过丈夫伤心伤情地哭过,这还是头一回,翡翠大为感动。

翡翠温柔地笑笑,说:“药是治病的,它治不了命。你也尽心了,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既然我没福气跟你白头到老,我就先走一步。我到那边等你来……下辈子我还嫁给你,你我还要做夫妻!”

耿玉霖听了这话,眼泪愈发止不住了,索性抱着翡翠嚎啕痛哭起来。翡翠见丈夫终于哭出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任凭泪水泉涌一般顺着微笑的脸颊往下流淌。

二人相拥着痛哭了许久,耿玉霖才把泪水抹去预备煎药。翡翠一把拉住丈夫,说:

“这苦药汤也不知道喝下多少了,现在我一闻着这汤药味儿就直恶心。这是老天爷收生呢,你也甭再为我操心了,瞅空儿请人来给我把料子拢起来吧!我跟你夫妻一场,带你一副料子走。也不要啥厚板,有二寸薄板我就够用了。”

耿玉霖一语不发,转身进屋升火煎药。药煎好了,翡翠果真冷冷地拒绝:“我都说了,治病治不了命,我不吃!这药我都快吃有一车了。这也忌口那也忌口,整天拿药当饭吃……都是些只配给牲口治病的蒙古大夫,白糟践钱。你就行行好,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家临死还断不了喝这苦药汤,到了那边还满嘴恶苦。”她一反常态把耿玉霖惊呆了,任凭他怎么劝说翡翠就是不肯。

耿玉霖正端着药碗发呆,耿玉崑来了。耿玉崑见翡翠不肯喝药,把手上提着的猪肺子和鸡冠花放在盆里,接过药壶药碗竟跟她发起火来:“你这个人平常通情达理,这回咋却犯上糊涂了?快把药喝喽,有病哪能不轧痼呢!”

翡翠平静地瞅着二大伯哥的脸,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耿玉崑见她把药喝了,叫玉霖把她扶到炕上躺好,自己挽起袖子舀了半盆清水,把猪肺子淘洗干净用一只盆扣上,对耿玉霖说:“这是我新讨换的偏方。我洗好了放这儿,傍黑时你把这些东西放一块儿炖给她吃……”耿玉霖也正照着偏方把捣烂的大蒜往翡翠的脚心上敷,他既不抬头也不搭话,只用手背擦眼泪。

耿玉崑回到家心里难受,对二娘说:“三妹子病得够戗,我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平常,你们姐儿俩最对脾气,趁她还不糊涂你多过去陪陪她吧,省得往后该想了!”闻听此话,二娘的眼圈儿立刻就红了。

翡翠拉着二娘的手,苦笑笑:“都怪我没福气呀!我嫁到耿家十多年,一天公婆没有伺候着,二哥二嫂却拿我当亲妹子一样看待。虽说我和他爸是半路夫妻,却是他疼我,我敬他,从来都没有拌过嘴红过脸儿了……满屯子的平辈长辈儿,也都不拿我当外人,我跟你们真没处够。如今,我病成这样,只能等来世再报答你们啦!”

耿玉霖听到这番话,犹如万箭穿心一般。二娘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唯恐弟妹见她流泪反添心酸,朝耿玉霖丢了个眼色,说:“老三,你去干你的活儿去吧,我们姐儿俩说会儿体己话儿。”翡翠又猛咳起来,二娘忙去帮她拍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两个人的手紧紧握着,生怕一旦分开再也抓不到对方了似的,耿玉霖难过地走出屋去,蹲在柴禾垛后面。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的样子愈发的萧索、孤单、凄凉,欲哭无泪……

姐妹二人断断续续唠了许久,见天色已晚,二娘服侍翡翠休息,替她掖好被角儿,说:“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明个儿我吃了早饭就过来陪你。”翡翠尽管舍不得,可还是说:“嫂子,你安心回去歇着吧,我不要紧!”

回到家,二娘心中委实难过,也没心思跟丈夫说话,耿玉崑一言不发,握着空烟袋只顾发呆。二娘闷坐了半晌,从炕柜里掏出给翡翠做的尚未完工的“妆老衣裳”缝制起来……她缝好最后一个纽襻,用包袱皮包好放在箱盖儿上,就再也忍不住了,拽过大被捂住头呜呜滔滔哭起来。

约莫三更时分,忽见翡翠远远走来,拉门进屋站在地中间,说道:“嫂子躺下啦?”二娘支起身子,找衣服:“这黑灯瞎火的,你咋跑来啦?”翡翠说:“我要出趟远门……”二娘嗔怪道:“你都病成这样儿了,咋还要出远门呀?”翡翠说:“有要紧事,不去不行啊!……我就是舍不得嫂子你,也怕你惦记才来跟嫂子告个别。另外,还有一件要紧事情只能托付嫂子,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二娘忙撩被下地,拉住她的手叫她炕上坐:“傻妹子,有啥事你尽管说就是了,跟我你还外道啥?”看上去,翡翠很难过:“想他耿家老哥俩儿,苦巴苦业地守着天赐这么一条命根子……我此去惟有一个担心就是天赐尚在年幼,老三又是个有心没肺的,他哪会拉扯孩子呀?妹妹思量再三,只能烦劳兄嫂帮助照料才行。还有一宗,就是别让他再单干了,入社吧!就说是我说的……这话也只能这个时候说,他才能听得进去。”

二娘只觉得心口憋闷得喘不上气来,听见有人拍窗户,没等说话那人已经跨进屋,不耐烦地催促翡翠说:“快走吧,还絮叨啥呢,再不走可就不赶趟儿啦!”二娘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忙伸出胳膊拦在中间:“不行,她病得厉害,哪也不去!”那人没再说话,一把将二娘推倒在地,二娘像跌进山涧,忽悠一下醒了。

二娘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听见外面还在拍窗户:“二娘、二大爷,老婶不好啦!我老叔让你们赶快过去!”二娘确信这回不是梦了,“霍”地撩开被子,抓起衣服边跑边往身上穿。红柳被惊醒,睡眼惺忪地问:“咋地啦?”耿玉崑说:“你老婶儿怕是不行了,你赶紧起来穿衣服,我跟你娘先过去。”提上鞋,和二娘两个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这一年,子建四虚岁,翡翠的病症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喝了耿玉崑劝下的那碗汤药的当天夜里,更加频繁地呕起血来,呕出的血是黑紫色的,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呕吐,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要不行了,众人忙着给她穿妆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