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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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热土42

气息奄奄的刘翡翠仰卧在灵床上,两只手无力地摆放在身体两侧,这双手也曾经那么美丽过,后来便粗糙了,曾经白净的皮肤下隐藏着缕缕青筋显得异常灰败,刚刚梳过的头发还是有一绺儿散落在脸上,每隔一段时间她的脑袋就在枕头上变换一次方向,让人瞧着心头淤塞不堪。

翡翠不停地向空中,向四面八方回答着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呼唤,愈往后那种呼唤好像就愈频繁,也愈急迫……刘翡翠像做梦一般见到了许多人——她恍惚见到了詹孝廉和佟凤山,他们都穿着整洁的军服,她又看到了死去的孪生姐姐碧玉,还有母亲和许许多多的隔世之人,他们都来迎接她,都在跟她微笑,她便不停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都在呼唤着她。

“咳!”翡翠一边不停地叹气,一边向四面摆头,一边无声地答应着:“我就来……就来……”她的眼睛已经向里抽缩,每次呼吸都极为吃力,嘴巴像吞咽东西似地一张一张的。

翡翠转头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瞧瞧这里又瞧瞧那里,最终把目光停在了儿子身上,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渐渐地又微弱下来随时都会停止。

翡翠的四肢已经僵硬,只有胸口还有点温热。耿玉霖握着妻子冰凉的手神经质地搓着,耿玉崑搂着子建……二娘给翡翠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嘴里念叨着翡翠身后的事情,让她放心上路不要再有什么牵挂:“你不是把天赐托付给二嫂了么,还有啥可不放心的?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天赐吃不着亏。”听了这话,翡翠才吐出最后一口气,可眼皮还是没能阖上,依然面对着儿子。

耿玉崑叫子建跪下,学着他的话说:“妈,你放心上路吧!”

子建听话地跪倒在母亲的灵床旁边,刚喊了一声“妈!”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翡翠的眼皮抖动了一下,一颗硕大的泪珠滚出眼角儿,慢慢地流了一段停在了脸上。

原来,翡翠的魂魄已经离开她的肉身遗体正浮在半空中,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又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水里感觉舒服极了,看见众人围着她的尸身乱做一团,不禁涌起万分悲伤。正在这时,判官带着牛头马面两个鬼卒,持牌提索前来捉拿,翡翠百般求告鬼判,让她多停留一会儿,无奈这鬼判不肯徇情,反喝叱道:

“谁不知,阎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更何况我们也是上指下派,做不了这个主。你也别啰嗦了,还是赶快跟我们走吧!”

正吵闹间,翡翠忽闻儿子叫“妈”,连忙双膝跪倒,哀告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容我再看孩子一眼吧!完了,我立刻跟你们走,还不行吗?”

那些来接她的鬼魂无一不在帮着说情,鬼判先自大声呵斥并威胁要重重的惩罚他们,但见到詹孝廉、佟凤山的魂灵也在其中为翡翠求情,便沉吟了。牛头马面见判官如此,便打开了枷锁,让她最后看一眼儿子。

翡翠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有人给她放了含口钱上了绊脚丝,又掰了两块饽饽让她攥着。耿玉霖看见全套妆裹的翡翠脸被蒙上,“噢”一声昏厥了过去,被耿玉崑灌下半碗米酒方才苏醒过来,觉得整个身子都空了。

耿玉崑刚把耿玉霖搀进里屋,听见郑先生在外面高喊“看狗!”忙迎出来,一把拉住郑先生忍不住哭了。

郑先生难过地拍了拍耿玉崑冰冷的手,来到灵床前屈身跪倒,给翡翠焚化着纸钱,喃喃自语着:“小小年纪,就这么说走就走啦,就啥都撇下不管啦?……哎!死者为大,老哥哥给你磕个头吧!”行了礼,站起身来到里屋,见耿玉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到近前劝慰道:“心里难受,想哭你就哭出来吧,别在心里憋屈着。真要憋屈坏了身子,活着的人跟你遭罪,死去的也走不安生。”见耿玉霖吐出一口浊气,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发丧的事情办圆全,也就对得起她了。”转脸问耿玉崑:“按照习俗旧礼,续弦填房身后不能先进祖墓坟茔。不知弟妹咋个对待法儿?”

耿玉崑说:“虽说是半路夫妻,可天赐妈与先前那两房死鬼不同,她有后人,就抛去那些旧礼,不要去管它!”郑先生说:“嗯,合情合理!既是如此说,便舍去那些旧俗套不去管它吧。还有一宗,老规矩讲究‘七不出,八不葬’,今儿个是阴历三月初五,三天下葬赶上个初七……”

耿玉崑态度坚决:“就是没那些老规矩,也不能草草下葬——必须发丧七天!”郑先生说:“那好吧,就按照发送正房元配的规矩,大发送七天!”

大方向已经明确下来,接下来是商定发丧过程中的具体事宜。郑先生、耿玉崑和几个辈分高的老者对眼前紧要的事情做出如下安排:

首先,打发至近晚辈,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给亲戚朋友报丧;同时,派人套车进山采买用于打造棺椁的木料,不管贪多大黑都要尽快返回来;再有,安排豆腐倌儿牟鸿禧泡豆子磨豆腐,其他人等垒炉灶搭造灵棚扎纸活……对于发丧期间的一些相关事宜,需要征求耿玉霖的意见:比方说请不请吹手?请几个?要多大场面?发丧几天?待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说法之后,就都各干各的运转起来了。

郑先生盘腿坐在炕桌前,戴上花镜摊开一张黄裱纸,挥笔写下“殃榜”二字,稍加推算一气呵成将榜文写毕。郑先生放下毛笔,低声诵读:

查,耿门刘氏翡翠祖居河北唐县。诞于壬申年元月初七日,病卒戊申年三月初五日丑时,时年三十有六。少时,初嫁与詹姓孝廉为妻,寡居多年与耿氏玉霖结为夫妇。耿刘氏为人谦和贤德从未与邻里交恶,深受亲朋族人爱戴,育有一子尚未开蒙,今却撒手人寰,呜呼痛哉!呜呼痛哉!现,择于三月十一日辰时入殓发引,忌属牛狗龙羊不得在侧,亲丁不忌,出殃时亲朋回避。仰城关验证放行须至执照者。

此榜。

当郑先生念到“为人谦和贤德,从未与邻舍交恶,育有一子尚未开蒙,今却撒手人寰”等话语时,听到耳边已有了哭声,他强忍悲伤把殃榜念完,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掏出手巾去擦眼角儿。

院外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见刘万财从马车上下来,耿玉霖赶忙迎出来,扑在岳丈脚下大叫一声:“爹,爹呀!天赐妈走了!……您女儿来到我炕上,虽说短命却为我耿家留下一丝香烟,可怜她嫁到我们耿家,没过上几天像样儿的日子!怪,只怪我这命太硬,才又害了一个真心待我的女人啊!”

刘万财将姑爷搀扶起来,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的寿禄短,是因为她福浅命薄……做了你们耿家十几年的媳妇,也不枉她托生一回人啦!姑爷啊,你又何苦自责呢?郑先生啊,您快帮我劝劝他,这么钻牛角尖儿可不行,看伤了身子。”

郑先生劝耿玉霖也劝刘万财,说:“是啊!黄泉路上没老少。真龙天子尚且断不得要走这一步,何况我等凡夫俗子呢?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都节哀顺便吧!常言道,入土为安。眼下,最要紧的是妥妥帖帖地把天赐他妈发丧出去……三兄弟,你可要想开,身子骨要紧啊,日后还得顾怜着她留下的小崽儿呢。只有你好模好样儿的,你媳妇在九泉之下才能得以瞑目啊!”

耿玉崑对兄弟说:“听见没有,你要听劝,你就是哭瞎眼睛,死去的也活不过来了,往后的日子还得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咋把发丧的事情办置好。你只管拿主意,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有我呢!——咱就是典房子卖地,砸锅卖铁也要把弟媳妇体体面面地发送出去!”

耿玉霖像个重病未愈之人坐在板凳上,哭肿的眼泡挤住了眼仁,看见徐三晃儿站在身侧,拉住他的手说:“昨个儿她还央求我,让我抽空儿给她把料子拢起来,谁想她走得这么急呀!烦劳兄弟受累跑一趟,抱天赐去白家报个庙儿吧,把文英文武兄弟几个请来,帮着把料子拢上吧!”徐三晃儿答应着,抱着天赐去请木匠了。

翡翠的死讯,像一股倒春寒席卷了东荒地,那些素来与耿家来往密切的人家心情也都像这阴沉的天气一般,女人们都很伤心,想起翡翠生前的种种好处,忍不住眼窝潮热,纷纷关门上锁,有孩子的手里牵着孩子,也有把孩子抱在怀里的,都想最后再送送她。所有吊祭的人,无一例外地夹着成捆的烧纸,扑倒灵前在瓦盆里焚烧。

很快,发丧的事情进入了预定的程序。吹手是从五里桥鼓乐班子请来的,和掌号人讲定了八五八的人数,七天丧期,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动全班吹鼓手,中间几天轮换着保证五个人不断声就行。

白文英白文武兄弟和他们的两个徒弟背着木匠箱子很快都来了。木料一时还没运到,师徒几个先搭起脚手架,磨凿子斧锯,调试木匠家什,太阳快下山时,运木料的马车回来了,大家动手卸车,把木料搬上架子,木匠们放线的放线,拉锯的拉锯,刨板的刨板,锛凿斧锯齐响,刨花儿锯末飘飞……夜深人静,门前的三丈红幡已是模模糊糊,只有纸钱还在烧,黑黑的夜里,它红得像一堆血。木匠和油漆匠熬了一个通宵,天色将明时分便把一口四独的红松棺材打造好了。

第六日是献幛辞灵的日子。耿家设的是流水席,吃罢晚饭辞灵完毕,其他人都找地方睡觉去了,灵堂里只剩下了值夜的——这夜,是耿玉崑和那几个木匠为翡翠守灵。

灵堂里挂满了挽幛。这些日子,耿玉霖寸步不肯离开灵棚。他两眼乌青,脸色极度憔悴。耿玉霖只觉得脑门发木,心里冰凉。他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想起这几房女人给他带来的种种好处,翡翠生前的音容笑貌,像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值夜的见他呆坐着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抽烟的咝咝地抽着,不抽烟的盯着“长明灯”出神发愣。

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挥洒着,使得灵堂内阴森可怖。翡翠身着蓝布长衫僵挺在灵床上,双脚被红线拢着,灵床前的粗瓷碗里装满五色杂粮,插着两枝“打狗棒”。

白文英见长明灯渐渐暗淡下去,起身添了一勺油,拨了拨灯捻子,把豆油碗放在窗台上,一转身看见一只黑猫朝灵堂这边窥视,两只绿灯笼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灵堂外摆放着纸人纸牛,还有纸扎的招魂鸡。这些刍灵有的被风刮倒,趴伏在地上,没被刮倒的也都歪斜着,那只健壮的黑猫,叼着一只死耗子,好像捕获了大虫的猎户扛着猎物游街示众。

这个邪恶的家伙可能是因为跟这些刍灵显摆不过瘾,便带着它的猎物来到灵堂门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把一只前爪放到了门槛上,歪着头往里瞧着试图进入灵堂,脸上的神情很像个好奇的小学生,见白文英冲它一扬手,它才不慌不忙地带着它的猎物消失在黑暗里。耿玉崑也看见了那只猫,站起身抓起一根劈柴柈子去找那兽却发现它早就没了踪影,朝扣在障子上的水桶狠敲几下算是威慑,可他还是担心这混账会闹出什么古怪来。它的出现也引起了其他人的警觉,都愣着眼朝门外看,只有耿玉霖依旧昏昏沉沉,摇晃了一下身子,眼睛一斜便又混沌起来。

耿玉霖仍然处在一种渺茫麻木的状态下,一个幻像,在他滞钝的眼前慢慢凝结,终于形成了影像。他兀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深切的怀疑,感到翡翠那僵直的身体渐渐可怕起来。尽管她的脸被蒙着,可临终前那张气息微弱的黑洞洞的嘴,还有那不舍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耿玉霖似乎醒过来了,却依然能感觉到在蒙脸纸下发出一种出灵的光辉,她微张着的没有气息的嘴巴似乎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回答着神明向死者灵魂的拷问,又恍若唤出了他的名字,并缓身来到跟前为他擦拭泪水,悲泣的脸上折射出一层淡淡的蓝光。

耿玉霖不知身处何地,一间空旷的大房子?荒凉的野外?又都不像,他想逃离,双脚却被死死地绊住了……

三星西斜,一弯月牙儿显得有气无力,天狼星的寒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洒在崎岖的山路和黢黑的山脉上。鸡叫头遍时,郑先生带上风水罗经盘,早早领着十几个打圹子的人朝耿家的坟地去了……

天尚未大亮,已经开光完毕。耿玉崑对子建说:“去吧,再去看看你妈,看过了好入殓!”耿玉霖刚走到敞口的棺材跟前,一眼瞅见翡翠,就像被浇下一盆凉水。棺盖“咣当”一声扣上了,白文武先在棺头上钉了一颗系着铜钱的铁钉,白文英高喊道:“孝子,跪——!”

子建茫然跪倒在棺材一侧,学着大人的话说:“妈呀!你往东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