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2412700000062

第62章 热土44

季广源左臂的棉袄袖管空着,扎在腰带里。他正跟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儿,感觉一团寒气涌进屋来,抬头见耿玉崑双颊发紫鼻涕结成的冰挂在胡须上,立时乐了,用筷子敲着铜火锅儿的锅沿嚷道:“二掌柜真是好口福啊,快点儿吧,狗肉火锅儿……麻溜儿上炕,跟哥几个一块儿整几盅儿!”

坐在炕上喝酒的人有几个认识耿玉崑,也放下杯筷跟他寒暄。耿玉崑摘下皮帽子丢到炕里一腚坐下,开着玩笑说:“你们是害了馋痨,还是八辈子没见过荤腥儿,怎么连狗肉都造上啦?”季广源酒已半醉,嘿嘿地笑着说:“那是你们旗人不吃狗肉,讲究鹰狗无价,咱汉人没那些规矩。”

先前那些喝酒的人,料定他们有正经话要说,或借故,或说喝好了,有的叫二哥,有的叫二叔,纷纷跟耿玉崑告辞,季广源也不下地送他们。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季广源进一步解释狗肉的来历:“昨天,我们家原来的管家老詹头儿带着狗上山捡柴火,不曾想狗钻了套子……别看颜色不济,滋味儿还不孬!”

耿玉崑说:“你就知足吧,别要饭还嫌馊。就你那馋痨似的,还管那么多?”季广源嘿嘿干笑着,拉耿玉崑往炕头上坐,说炕头上热乎,耿玉崑也不客气,擤了一把鼻涕在炕帮上一抹,鞋也不脱,双脚磕几下,盘腿坐在季广源对面。

还没等耿玉崑坐稳,季广源高声让老婆烫酒。季广源老婆正忙着熬腊八粥,端着簸箕撩帘进来,见坐在炕头上的耿玉崑,忙放下簸箕,热情地给他们烫上一壶酒。

满屋子都是烧酒和狗肉的香味,季广源拿过一只空碗,在碗沿上抹了一下倒了半碗酒,撕下一根狗肋隔着炕桌递过去,说:“吃狗肉喝烧酒里外发热。来,造一口,****寒气!”耿玉崑笑着说:“我看你是没安好心……”季广源恍悟,在脑门儿上连拍三下:“你瞧瞧我这臭记性,才刚儿还口口声声说旗人不吃狗肉,调腚儿就忘了你‘在旗’了……该死!该死!老婆子,快把桌子收拾收拾,弄几个‘别的’菜……”耿玉崑忙拦阻:“别麻烦了,还不饿呢……”季广源说:“这晌午都过了,还能不俄?你啥时候跟我还外道上了呢?”

耿玉崑没有想到,招待他的下酒菜会如此“丰盛”。他看着端上桌儿来的炒干黄瓜钱儿,土豆干顿冻豆腐,还有一小盆焯过的干白菜和萝卜片,十分过意不去地说:“这把预备过年的菜都给我吃了,等过年你们吃啥?”

季广源老婆把酱碗大葱放到桌上,倒了半碗酒乐呵呵地端起来:“啥年不年的,你是贵客啊,平时请都请不来呢……那年闹胡子,若不是你们家老太太,他的小命儿早没了。”女人动情地说,“你们老耿家对我们有恩啊!那年,我要不是回娘家伺候我那个病爹,今儿个恐怕连骨头渣子都烂没了……这些年,咱们两家缺少走动,都生分了。年景儿差劲,实在拿不出啥好嚼咕待承你,就凑合着多喝点儿吧!他喝不少了……自打一上冬,找个由子就整一帮狐朋狗友来家——一帮酒鬼,见了酒比见了亲爹还亲!来,这碗酒咱俩喝!”

季广源对老婆的表现很满意,可听她说出这些贬斥自己的话还是不乐意听:“上一边儿去!什么我就喝不少了?”转向耿玉崑:“呵呵,别听老娘们胡咧咧,来!”也端起酒碗,三只酒碗相撞。

季广源仰脖喝了,一抹嘴示意耿玉崑喝干,耿玉崑也不客气一口把酒喝下肚。季广源见他喝得爽快,兴奋起来:“来来来,我再给你倒上。”

女人见自己说话不管用,苦笑笑对耿玉崑说:“你俩喝着,我还有点活儿,就不陪你了。”耿玉崑说:“你忙你的,我跟他说点事儿。”女人端起簸箕:“那你们唠着……一会儿喝腊八儿粥。”

季广源抄起一根大葱咬了一口,开起玩笑来:“一棵葱三分钟,一捆大葱挺一冬,这可是好玩意儿……你也来一棵?”见耿玉崑笑而不语,也笑了,“二掌柜是正人君子,不爱开这样的玩笑——说正事儿。你托我给三兄弟保媒的事儿,我可是上了心啦!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品没挑儿,就是孩子多点儿。”

耿玉崑笑了:“我呀,还真就是为这事来的。孩子多点儿就多点儿吧,我看那也不是主要的……”随即,又追问道:“几个呀?”季广源伸出巴掌:“五个,五个丫头。老大、老二都出阁了,家里还剩仨小崽儿。”耿玉崑说:“没小子?身板儿咋样?”季广源说:“没小子!身子板儿结实,模样也周正。”耿玉崑没听说有男孩,便说:“可也行,两下搭伙过日子,图个相互照应。”

季广源赞许道:“这嗑儿实在!你们老公姆俩儿这几年跟老疙瘩可没少操心——居家过日子,屋里没个老娘们哪行呀?”耿玉崑不无感慨地说:“可不咋的,我跟屋里的早想提这事,可老疙瘩不听啊。他的心思就是转不过来,或许我们这也都是瞎操心。”

季广源说:“哪能呢,谁不知道你是当家主事的?……老三再是个犟骡子,还能不听你的吗?”耿玉崑夹了一口菜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别的行,惟独这件事我说了不太算。哎!也就是这半年吧,我还敢提提,这要是搁再早,不等说完人家早磨身走了。”

季广源说:“老疙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可话说回来了,情分不顶日子过啊!二掌柜你是明白人,要是换了旁人我便不这么说了。今儿个,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实不相瞒,其实女方也不是外人。”耿玉崑问:“八成我认识?”

季广源道:“你还记得我有个最小的妹子不?”耿玉崑问:“你说的是广兰子吧?咋了,妹夫没啦?”季广源神情忧郁:“不,还在!”耿玉崑说:“我都糊涂了。说来说去,你究竟想说啥?”季广源显得很为难:“我就以酒遮脸,实话实说了吧!我想……再给广兰找个人家儿……”

耿玉崑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老半天才缓过来这口气:“年轻时你就不着调,这都一把胡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妹夫在你咋还张罗这事?亏你说得出口!”季广源拿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二掌柜,你听我把话说完……”耿玉崑一甩袖子:“你得了吧,我看你是喝高了!我也不跟你瞎耽误工夫了,算我出门看错了日子。”季广源说:“你先别急呀,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耿玉崑装上一袋烟,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袋点着:“你说吧!”

季广源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季广兰,季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疼她。自从季广源当家以后,季家的人性愈来愈差,明里暗里不知道跟多少人结了仇,季老太爷料定离出事不远了,便把广兰寄养在几百里外开镍矿的朋友家去躲避灾祸,后来,季家果然遭了大难,长大成人的季广兰就嫁给了一个采矿工人。矿上的凿岩工、搬运工常年接触矽尘很多人都得上了矽肺病,季广兰的丈夫也得了肺病,被诊断为Ⅱ期矽肺,办了病退后投奔三哥季广源来到了五里桥养病——实际上,季广兰的丈夫早已经是Ⅲ期矽肺加肺结核了。

季广源愁眉苦脸地说:“一个老娘们家顾了炕上顾不了地下,我这当哥哥的……唉!妹夫也劝她再走一步,可她不依。日子过得实在太揪心了——实不相瞒,我盼她能换个活法儿。孩子爪子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真是难上加难啊!上秋那昝,你捎信儿托我给三兄弟保媒,我足足想了一宿,琢磨着招夫养夫也未尝不可。我去提这事儿,妹夫没意见,可妹子不干……但凡有半点儿出路,谁愿意出此下策呀!”

耿玉崑磕掉烟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儿上,往桌子上一扔:“这不是成了‘拉帮套’的了?拉帮套的事,好说不好听。日后,可让老疙瘩在人前咋抬头!”季广源固执地说:“谁放着体面日子不会过呀?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嘛!再说了,拉帮套的也不就是他一个,拉帮套也有拉帮套的好处。”耿玉崑斜眼道:“扯淡!没听说过,拉帮套能拉出啥好处来……给人家当驴当马,费力不讨好的,哪来的啥好处?”季广源说:“这话就得从两头儿说了。老三那头儿,一个老爷们带着个没娘的孩儿,锅头灶脑儿没人拾掇;这头儿呢,炕上躺个病殃子,没个顶楞的……依我看,要真能轧成这门亲也是两家的造化,还顾忌别人咋说?”耿玉崑叹了一口气,说:“这事闹的,哎!”季广源说:“你是没见过我那个妹夫,齁喽气喘的跟个死人幌子没二样儿,这么多年广兰子一直守活寡。这门亲事,你要能做主咱俩就替他们做回主!”耿玉崑搪塞道:“这个主儿我怕是做不了,我得回去跟老疙瘩商量商量,你等我回信儿吧!”

季广源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一劝,被耿玉崑抬手制止了。耿玉崑是个要脸面的人也是很现实的人。他心里相当矛盾——让兄弟做套股子难听不说,也太委屈了兄弟,更愧对祖宗啊!可拒绝了这门亲事,眼下的残局怎么收拾啊?一向深谋远虑最有主意的耿玉崑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季广源也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游说道:“还是看看人儿呗,老远来的……”西北风又狼嚎一样刮起来,听着让人感觉从心里往外发冷,季广源喃喃自语道:“这鬼天气,想冻死人。”嘴上骂着鬼见愁的天气,却不忘用眼神儿去挽留耿玉崑。耿玉崑没有去看他的眼睛,把烟袋抓起来又放在了桌子上……

掌灯时分,二人返回季家,耿玉崑和季广源两个人都像在回避什么。季广源揣摩着耿玉崑的心思,尽管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还是吩咐老婆热了酒菜,再喝。一直喝到五更天,二人彻底醉了……

冬至的太阳直射南回归线,这是一年当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从这天开始便进入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阶段。一条野狗被冻得夹起尾巴匆匆赶路,就连太阳也被冻得哆哆嗦嗦地向山坳里躲去。

阴冷昏暗的小屋,后窗户用稻草帘挡着,半堵山墙上挂了很厚的一层白霜。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耿玉霖爷儿俩围着火盆烧土豆,子建闲极无聊地扒拉着火盆,原本奄奄将息的火炭更弱了,惹得耿玉霖冲他直翻白眼根子,见父亲脸色愈来愈难看,子建把苕条棍儿插进灰里,听见门响,扭头见耿玉崑正站在水缸前,叫了声:“二大爷!”

耿玉崑舀了半瓢凉水喝一口,结着冰茬儿的凉水含在嘴里扎得牙花子生疼,半瓢带冰的凉水喝下去,窝在心里的那团火也像熄灭了一半。

耿玉崑把水瓢扣在锅台上,对耿玉霖说:“我昨天去了趟五里桥,替你相了一门亲。”见他不爱吱声,又说:“就是孩子多点儿,别的我看还行!再有就是……”耿玉霖站起来,扑打了一下身上的柴草灰冷冷地说:“人家不嫌弃,你看行就行!”提着斧头到房后劈柴禾去了。

一股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砾涌进屋来,耿玉崑抚摸着子建的头顶心头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