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大地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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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困惑57

郑学礼看了会儿书,见灯壶里的煤油所剩不多,把炕桌一推摊开铺盖准备休息,刚要脱衣服,忽闻有人轻敲窗棂:“老郑,睡下了吗?……我是老周哇!”他忙点上油灯,打开房门,见是周二嗙和耿红柳站在门外,忙把他们让进屋。

周二嗙从兜里掏出一封电报交给郑学礼,郑学礼拆开只溜了一眼便皱起眉头。红柳见他眉头紧锁,劝慰道:“别着急,没准儿是孩子想爹了……”郑学礼把电报放在炕桌上,凄然一笑。周二嗙也看出来他脸色不对:“不像,肯定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要不,不能打电报!”红柳在他后腰上捣了一下:“瞎猜啥呀瞎猜,哪来啥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没事儿,一定是孩子想爹了……”红柳也觉得这话说的底气不足,便说了一半哑口止住了。

见郑学礼去收拾东西,周二嗙拦挡说:“黑灯瞎火的,别再喂了黑瞎子!”红柳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嗙嗙。喂啥黑瞎子喂黑瞎子?要喂也先喂你!”周二嗙嘿嘿一笑:“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老赵头儿又喝得醉马天堂的了,没人摆渡,只能去公社等大客车……走旱路就是绕点远儿,可不受啥限制。”红柳白了他一眼:“都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笑话。”先对郑学礼,后对周二嗙说:“明天起早送你去公社等大客……你还傻愣着干啥?走啊,让老郑早点儿歇着吧!”

红柳轻轻地带上门和周二嗙走了,目送着他俩消失在夜色里,郑学礼想起来该去请个假。他来到耿玉崑家窗下,听见耿玉崑鼾声如雷,劳累一天了不忍叫醒他,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窗户,屋里的鼾声骤停,紧跟着听见二娘像在说梦话:“快点灯,好像有人来了……”屋里亮起灯光,接着传来耿玉崑的问话:“谁呀?等着,我给你开门去。”

耿玉崑披着衣服让郑学礼进屋,被他谢绝。二娘端着油灯照亮,问:“出啥事了?”郑学礼把电报掏给耿玉崑,也是回答二娘的问话:“我爱人拍电报来,让我回去一趟……我想请几天假。”耿玉崑识字不多,毫不犹豫地一抖电报纸说:“嗯,回去吧!明个儿让拉货车把你稍到五里桥……你在家等着,明早叫二嗙去接你。”郑学礼问:“公社那边怎么办?”耿玉崑说:“让他们知道了,你还想走哇?你尽管走你的,要是有人问起来再说,不问就拉倒。”说完转身要回屋睡觉,被二娘捅了一下,略微迟疑了一下:“哦,对了,你等等!”工夫不大,拎回来两只老母鸡:“把这两只小鸡儿带上!”郑学礼说不要,他不乐意了:“又不是给你的,去吧!我要睡觉了!”说着,伸手把郑学礼挡了出去。

晨曦初现,地面上浮游着丝丝缕缕的白雾,周二嗙抱着鞭杆儿闲极无聊地把脚上的胶皮鞋脱下来,在鞋窠儿里抠着。鞋前尖儿被大拇脚趾头顶出个窟窿,他眯起眼睛往鞋窠儿里看,透过那个窟窿先是看见了一片铅灰色的天空,又透过那个窟窿看见郑学礼从屋里出来,他赶紧把脏手在屁股上蹭了蹭,穿鞋跳上牛车,说了声:“坐稳啦?走喽!”

这趟差事纯粹是耿玉崑专门为郑学礼安排的,给供销社拉货只是借口。车上装着半面袋豆角,还有一条面袋里装着黄瓜和嫩苞米还有一些干蘑菇、榛子、核桃等土特产,周二嗙告诉他,这些都是大伙儿凑的。

周二嗙是个憨直的汉子,老实、不笨,平时随随便便惯了,吃亏占便宜从来都不计较,也不怎么讲究,粗粗拉拉的什么都不在乎,从他祖上到他这辈儿他们老周家没出息过识字的,所以他对郑学礼始终心怀敬佩,跟郑学礼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拘谨,好像手脚放哪都不得劲儿。

一路之上,两个人基本没什么话说。牛车逶迤而行,周二嗙舞动长鞭,“咑咑咑”地吆喝着牲口,鞭梢不断划着优美的弧形,卷起又甩直,甩直又卷起,“啪啪”脆响。

拉车的大牤牛尻腚浑圆,尾巴不停摇摆,一扭一扭地拉着大车缓慢行进。都说牛老奸马老滑,现在这头牤牛表现得最为典型,它甚至知道怎么取悦车老板子,每次锐利的鞭声在耳边炸响,它都把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很卖力,实际上它的脚步一点都没快。

又走了一程,牤牛开始呼嗤呼嗤喘粗气,最后索性站住不走了。周二嗙像开导人似的开导起这头老牛来:“做牛拉套,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天经地义。这才走几步就累着你啦?吃起来你可来章程了,不掺豆饼高粱的苞米秸子、稗草还不乐意吃,干活儿你咋就不行啦?等着吧你,哪天把我惹急了……我不好好揍你一顿,我就不姓周!”别看他颠三倒四说着发狠的话,其实周二嗙是真心疼爱这些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这头老牛也明白,他只是动嘴说说并不会真动手。“别说你几句就不乐意,快走吧,别等我真抽你。”这头老牛仿佛知错般地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清晨的田园景色美丽,太阳托在山梁上,恰似一只油汪汪的蛋黄,空气很潮湿,钻天杨深灰色的树干淌着水渍,像银子铸成的通体发光,田埂上、路两边的水沟上蹲着许多青蛙,像洪水过后的灾民,它们观察着路上的牛车议论纷纷,车轮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颠着,一只空水桶挂在车架子上“咣当咣当”地响着,车上的两只老母鸡被颠簸得也偶尔叫几声。郑学礼斜靠在牛车的大厢里,用一只手垫在头底下,另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嘴里衔着一根黄草棍儿……

郑学礼下了火车,路灯已经亮了,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登上楼梯,眼前依旧还是那扇想见又怕见的门,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妻子、女儿还有过去的时光已经伸手可及了。白桦听见门响,抬头看见是郑学礼,眉毛扭动了一下,像有一条蛀虫在啃噬她的心。郑学礼揉揉眼睛,看见白桦的模样完全变了。她的额头、眉角都被无情的刻刀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晶莹透澈的眼睛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默默地走过来,最后停在了郑学礼的面前。郑学礼把行李放在地上,垂手站立。两个人沉默着,只有桌上的马蹄表在“滴答滴答”地响。

“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白桦转身进了厨房。空气恍然凝固了,凝固得令人快要窒息了。然而,也是这句话,那时郑学礼还在工作,一切都是那样的温馨,只是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是那样的不经意。郑学礼忘不了被划为右派的那天,写完检查材料后,一头扎进了像是被墨染过的黑夜里。他骑着自行车,路灯一会儿把他的影子甩到身后,一会儿又推到远远的前方,一路上留下了醉汉般的身影,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白桦却没有睡,身子埋在沙发里,桌上放了两双筷子。“你可回来啦!”白桦一下子扑到丈夫怀里……

儿女已经睡了,郑学礼来到女儿床前,一眼看到她熟睡的模样,顿时感到眼睛一阵灼痛。女儿的面庞精致而美丽,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宛若一件巧夺天工的牙雕。他真想伸出手去触摸她那令人心疼的脸蛋儿,可手指刚要触及又颤抖着缩了回来,手指的颤抖很快传播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多少次梦中才有的情景,此刻,他才确认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家里,可这个家却又即将不属于他了……郑学礼顽强地控制着自己,直起腰默默地站了十分钟,白桦也陪他站了十分钟。

郑学礼吃着白桦端上来的饭菜,那熟悉的味道,使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处,泪水禁不住滴进饭碗里。

白桦看着他,真想伸手去抚摸他那蓬乱的头发和粗糙的面颊呀,然而她却强忍住没有那么做。她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看着他和着眼泪一口一口的吞咽着食物,而她的眼里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任何哀伤的表情。她那静止不动的身躯犹如圣克里蒙的雕像,又似司汤达笔下那个脖颈上流血的罗马少年军。她的表情安静而优雅,棱角分明半张开的嘴唇像是在祈祷……过了许久,白桦身子动了一下,说:“吃了饭,洗洗睡吧。明天,还得上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