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诗歌跟今天的街舞和超女一样都是热门的东西,当时杭州有不少民间的诗社,有的就借西湖边搞起了诗歌讲座。就跟今天在公园唱越剧能引人围观一样,当时的诗歌讲座,路过走过的人也驻足凑个热闹。只见有一日,一老者正在上面念念有词,一路过的人只听得懂“裁剪”二字,于是便抛下一句话——这个老裁缝厉害的!
原来老者正在上面讲诗歌的裁剪艺术,要知道那时服装裁剪班也是非常热门的。
那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湖畔诗人汪静之。
这个段子我以为其实有杜撰的成份,汪老在那个时候是给人讲过课,本人也听过一次,在一次湖畔诗人的活动中。不过但凡汪老讲课,凡听过的诗人朋友都说,第一肯定是大鹏展翅九万里无边无际,第二肯定是讲他早年的恋爱史的,决不会讲到裁剪等比较专业的术语的。我当时的印象是,汪老的口音还不是太好听懂的,杭州话夹着安徽官话,语速颇快,有习惯性的拖音,音倒是高的。八十年代,湖畔诗社得以恢复,其纪念馆在六公园的风水宝地湖畔居处辟了出来,在当时堪称盛事,据说是当时的总书记批示后才得以在临湖的楼上辟出这么一块地方的,馆名也是胡耀邦所题,只是二十年后,知道此馆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记得在1996年汪老去世之后,关于湖畔诗社也是生出过一点事来的,我还收到过不少的言论资料,也参加过几个会,仔细想来倒都是跟诗歌无关,尤其是跟爱情诗无关的。因为即使在讲课中,有青年人提出诗要怎么写时,汪老的话题往往会转到爱情上面去的,我记得他当时跟我们讲——我那个时候读什么书呢,成天就想着追姑娘。
当时我们看汪老已经耋耋老者,且个子很小,有诗人朋友调皮地问他——那光是写情诗追不到怎么办呢?
汪老的回答更是可爱——一个追不到就追下一个嘛!
此时西湖风和日丽草长鸢飞,让人想起汪老的《惠的风》——
是哪里吹来
这蕙花的风——
温馨的蕙花的风?
蕙花深锁在园里,
伊满怀着幽怨。
伊底幽香潜出园外,
去招伊所爱的蝶儿。
……
一个追不到就追下一个嘛!这个话在我们年轻时是很听得进去的,因为谁都有失恋的时候。但是我们也明白,书还是要读的,特别是抄书,比如本人曾经在大学里抄过整本的《惠的风》,印象中是五十年代早期的版本,那个时候我们对诗歌有着一种朝圣的感情,好像是把一生的幸福都押在那上面似的,尤其是爱情,好像非得通过诗歌去实现。后来自己也成湖畔诗社一成员,想来也是一种缘份。
一个追不到就追下一个,这倒是汪老的实话。当年她就是为了追他的“小姑母”曹珮声而到杭州的。在汪静之先生的情事中,是不得不提这个名字的,但是在胡适之的情事中,这个名字的份量会更重一些。
其实汪静之在还没有出生之时就被指腹为婚了,对方也是一姓曹的人,名叫秋艳,而曹珮声正是她的姑母。可怜这秋艳只活到了12岁,这就反而成全了自由的诗人,诗人便在其十五岁时开始追求小姑母了,他们也正好是同年,都生于1902年,这个追求自然遭到了曹的拒绝,理由是他是小辈,虽然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且两小无猜。当时汪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四个眼睛两条视线/整整对了半天/你也无语/我也无言……”
后来曹遵命嫁给了胡家人,再后来人们便知道她成了胡适之的情人,其间在杭州曾有过一段神仙般的日子。
而在胡适之之前,汪静之对曹珮声依然没有死心,1920年,他跟曹珮声的丈夫一起追到了杭州,追的却是同一个人,名义是投考浙江第一师范。当时的情况是,汪静之的数学、常识和英语皆交了零分,但作文甚佳,是语文老师的力争,浙江一师才破格录取他,从此也成全了一位成功的诗人。由此可想当时的教育!因为此前他读过八年私塾,从未接触过理科和英语,而诗文却根底很深,特别是在跟曹珮声一起读书的时候,更是长进不少。
曹当时在杭州的浙江女子师范就读,才华和人缘都非常好。他不能答应汪的求爱,但答应给他介绍对象,所以每逢星期天,曹就约学校的美女出来跟汪见面,这一约就连约了八位,但是却没有一位能看上汪的,当时曹珮声对他说:“你长得太矮小了,人家看不上你。”
看样子男人的身高,就是在当时也是很重要的硬件之一,因个子矮小而遭人拒,这是何等的打击啊!不过失恋从来都是能成全诗人的!
在汪静之的回忆录中,有的时候的约会是蔚为壮观的,有一次他们就租了一条大船,八位美女和几位男青年同船游西湖,可是八位美女只顾自己说话,并不理会男青年,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要约美女,千万不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约数人以上,否则肯定是竹篮打水的,后来汪静之果然调整策略,采取各个击破之战术,终于获得了湘女傅慧贞的芳心,于是便有了1922年出版的《蕙的风》。
但是我们也知道,其实《蕙的风》是其中一场并不成功的恋爱结晶,《蕙的风》是写给傅的情诗,蕙慧谐音。当时汪静之与傅慧贞(据说是女师的三号美女)已经山盟海誓,只是汪诗人没有能过傅家父母的面试关。民国时期,自由恋爱风已经吹得很旺了,但这个风最后毕竟还是要由双方父母来把关的,这比起父母之命来是进步多了。
棒打鸳鸯,各分东西。据汪老讲,这本曾受过鲁迅先生肯定的诗集并没有给他的恋爱带来什么实惠。汪老说“蕙就是我从前追求的理想的爱人,我这部诗集就是为了她而写的。我写好了,书出版了,送了给她。谁知她正眼也不瞧一瞧,她嫌我穷,后来嫁给一个官僚去了。女人就是这么样愚蠢的。”
女人就是这么样愚蠢的,这话就像是诗人说的,但是诗人有时又喜欢女人这样的愚蠢。但是在女人眼中,诗人又何尝不是愚蠢的一种呢?“她嫌我穷”一类的话,想必也是气话。女人嫌诗人穷,如果诗人真穷,这是天经地义的。诗人的特权只会写诗,把全世界最好听的话都由诗人来说——
雅洁的蝶儿,
薰在蕙风里:
他陶醉了;
想去寻着伊呢。
他怎寻得到被禁锢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底风里,
隐忍着这悲惨而甜蜜的伤心,
醺醺地翩翩地飞着。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些女生中,终于有一位叫符竹因的渐渐接受了汪静之,诗人还根据《诗经》“绿竹漪漪”的诗句,替符竹因取了个号“绿漪”,当时,汪静之和符竹因都还在学校。当时符竹因是著名的美人,追求者众,其中追得最狠的就是胡适的侄子胡思永。那一年,胡思永从北平来杭州度假,一见到符竹因,即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胡思永是曹珮声姐姐的儿子,其苦恋博得曹珮声的同情,最后也站出来为之求情,但符竹因对汪静之已是一往情深,一概不予理睬。后来据说胡思永竟一病不起,在绝望中一命呜呼。此事惊动了胡适先生,他是一位实证主义者,对美女也是很想实证一下的。他多次提出要见一见符竹因。不论在杭州,抑或在北平,当每次提出这个并不过份的要求时,均遭符竹因的拒绝。1948年,胡适先生离开大陆赴美,在上海与汪静之有过最后一次长谈,表示还是想求证一下的。其实当时符竹因已经46岁了,但胡适还是未能如愿,这对他来说,成了一个永远的美丽的遗憾。1986年,符竹因去世。
汪静之在一九三二年就开始回顾自己的恋爱史,写下来一千首恋爱史诗,基本是四言一句,七绝的格式,口语化居多,内容也是非常之大胆的。他说他先是在一九二三年十月向符竹因求欢,《求欢歌》里说:“欲求情爱更圆满,灵肉调和美十分。若不调和灵与肉,难医心上爱伤痕。”十一月一日夜,热恋中的他们,终于在汪静之所住的“卧观音庵”里参了“欢喜禅”。
他又写《欢喜佛歌》一首:“白玉雕成玉美人,全身柔腻乳脂凝。信奉归依我崇拜,爱极甜心美女神……交欢快乐似神仙,愉快鲜甜到骨髓。两个灵魂都化完,两个灵魂化成水!”
诗流于直白,看得出他的率性和真情。后来校方竟然知道了他们俩人已经有了性关系,起因是符每天都收到信件,结果校方搜查找到了“证据”,根据校纪那是要开除的,但考虑到符竹因是学校模范学生中的第一名,只是教训了一番,并未开除,为这事,汪诗人也赋诗一首——全校最优好学生,品学兼优第一人。恋爱自由校规犯,人才可惜不除名。
1924年春天,他们在武汉结婚,后共同生活了60多个年头。
温梓川在《文人的另一面》一书中说到汪老当年给他们上课时说——“我现在的太太是和《蕙的风》的女主角同学,那时她们同在杭州第一女师读书。她嫁了人,我失恋了,伤心了一个时期,才追起我目前的太太来的。我追求她时,曾有过一天写过十一封信,平信、快信、挂号信全有,但都给她学校里的校长扣留了,并且还请她去谈话,她竟很干脆地说:‘没有什么话可谈的,还我的信好了。’由此可见我的太太是懂得恋爱的。现在的女学生哪里懂得谈情说爱?”接着便是对女人来一通笑骂,挖苦得那些女同学也觉得有一点热辣辣的。于是有一个女同学陡地站起来说:“汪先生,你不能老是骂女人!”他却笑嘻嘻地说:“如果我说的是谎话,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替女人辩护的!”
1930年,汪静之独自在上海教书,这时有两个女学生在不同的时间投怀送抱。汪老是个真率性之人,他跟同是绩溪人的胡适之大有不同,胡喜欢遮遮掩掩,包括他跟曹的恋爱,当时他的朋友徐志摩等也一起为胡大师遮掩,所以怪不得江冬秀会当着众人骂胡适等一帮朋友写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在汪老的回忆中,他不掩遮自己年轻时的情事。这前面的《求欢歌》就是一明证。不过要说明的是,他的夫人早于他离世,所以他后来的回忆录有了大胆的披露,如果夫人健在,诗人也不免有所忌讳的。
现在我们看到的汪静之这上千首诗,就是见于他的《六美缘》一书,这书名就是写诗人跟六个美女的情事,此书是《汪静之文集》中的一本,由西泠印社出版,编辑者之一的就是汪老的儿子、诗人汪飞白先生。
这上千首的爱情诗,包括了他在结婚后的情诗,也有他犯“婚外恋”之后的向妻子忏悔而写的。他写了有学生投怀送抱的,只是有的要求他先离婚,所以汪老写到他如何跟人争论,然而又怎样分床而睡,等等,可谓真诚也。所以你看七十年前的女生,跟今天的女生,在所谓的观念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换个角度看,今天的新诗,自然比八九十年前进步了很多,但是人的观念却不是进步两个字所能概括的,像我们现在看汪老写灵隐寺的三句诗,你仍是会感受到那种力量的!
娇艳的春色映进了灵隐寺,
和尚们压死了的爱情,
如今压不住而要沸腾。
前面说过,在诗人的情史中,曹珮声是一个在不同时期都要出现的一个人。其中比较重要的有这么几段。一段是在一九二三年寒假期间,他回到杭州租屋自住,曹珮声也来租其隔壁房。当时,离曹珮声和胡适开始恋爱还有半年的时间。有一天,曹珮声“夜入我房内,说她已离婚,已经自由了,要实现童年和我相爱的愿望”。接着,曹珮声就“手拉着我上床睡倒”。由于汪静之当时已经与符竹因海誓山盟,不为所动。“她睡在床上,我坐在床边,谈了一夜。”次晨,诗人用七言诗句吟咏曹珮声对他的赞美:“书呆真是真君子,自爱洁身又自尊。考验几番能自制,虽然心动不胡行。”
还有一次是1958年9月,当时中国作协组织诗人们去武汉钢铁厂深入生活,当时曹生活在武汉,于是他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而且曹的母亲等都认为他们俩早就有过“关系”了,所以又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但结果还是“你睡那一头,我睡在这一头”这是曹的话。曹说“他们多年来早已断定我们有男女关系,我也不否认。我们从小相爱,渴望有爱的亲密关系,但我要为表哥守贞操,为了贞节,今生只好算了,希望下世有缘再做夫妻。”
就这样,他们表面像夫妻似地处了三个月,临别时汪诗人还是以诗赠之——卿为表哥守贞节,我为爱妻誓守贞。百夜同床不苟且,爱情冰结友情深。
——这一切全写进了诗人的回忆录《六美缘》。
注意,表哥就是指胡适之先生。还要注意,这一年汪静之应该是56岁吧,曹跟汪是同岁,他们都是生于一九0二年的。
回忆录的真实性,是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不过诗人保证他的恋爱诗“完全真事实情,无一丝虚构”。现在人们的疑点在于,1923年的那一次,曹其实还并未离婚,所以要么是诗人记忆有误或者另有原因,要么是曹当时正在气头上,或者一惯的新潮作法,但是再怎么样的新潮,已婚未婚和离婚这些字眼,在五四之后的青年学生中,看来也还是挂在嘴上的,而且也的确是行动的准则之一。从汪老的回忆录来看,那些投怀送抱的女生无非是两类,一类是先要你离婚,一类是亲热之后再要求你离婚——那么她们看中的是诗人的什么呢?是才情两个字吗?
汪老晚年的回忆录中曾经写到过郁过夫和王映霞的情事,并认为王映霞的背后其实另有“贵人”,此人就是戴笠。现在当事人都已经作古,我也没有看过有人反驳汪老的文章,所以对名人而言,有的时候是寿长取其辱,有的时候寿长就是话语权。
还是看看诗人的诗吧,至少比起他的那位同乡胡适之先生来,要好多了。汪老也写过不少小说,可惜只以诗传后代,我喜欢她的《伊底眼》,那种一步一回首的韵味,实在妙不可言啊——
伊底眼是温暖的太阳;
不然,何以伊一望着我,
我受了冻的心就热了昵?
伊底眼是解结的剪刀;
不然,何以伊一瞧着我,
我被镣铐的灵魂就自由了呢?
伊底眼是快乐的钥匙;
不然,何以伊一瞅着我,
我就住在乐园里了呢?
伊底眼变成忧愁的引火线了;
不然,何以伊一盯着我,
我就沉溺在愁海里了呢?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