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夜晚,走在江边,章程经受着伤残后的折磨。右膝髌骨破裂后,他走路不那么灵便了。尤其夜晚,从热烘烘的大厅走到外面,总觉得自己右腿的弯处,不,是膝盖像有一股筋被扭了般痛。
谢彩凤的坐骑是一辆红色宝马。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室,章程不禁苦笑起来。他想,世事真是瞬息万变,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子哥,总经理,而今却给对手当了一个马弁角色。哎,章程叹了一声。
轿车驶到阿波罗夜总会门前,谢彩凤钻进来,她侧过身,凑到章程身边,轻佻地在他脸上掐了一下。
章程问:“回窝?”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忘记吩咐三元他们。”谢彩凤敲着脑袋想着。谢彩凤是集团老总,白天处理集团其他的事情,晚上还要应对阿波罗的生意,尤其是晚上交班,她总对留守的王三元再三叮嘱,生怕啥子问题出拐。这是从她当云丰运输公司经理时就养成的习惯。这时,谢彩凤看了一下表——已午夜一点了,就说:“走,上山!”
章程驾着轿车朝市内开去,轿车一会儿就驶上了漫漫山路。从车窗里望出去,脚下是蜿蜒的长长火龙,而山下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绚烂的灯海洋。谢彩凤打开车窗,凉凉的山风掠了进来,有一股爽心的清新味道。谢彩凤最近的事业突飞猛进,在大名鼎鼎的南山买了一套叫做醉庐的别墅。
停好车,谢彩凤和章程相跟着走进别墅。这是一幢跃层建筑,楼底的客厅很大,圆窗穹门,装修得古色古香。正面壁上,挂着两幅龙飞凤舞的狂草条幅。卧室在楼上,大约有五六间。
这里章程虽来过几次,但每次都喝过酒,自然没有认出条幅上那些字。今天,章程第一次清醒地上山来,他仔细辨认了一回,原来写的是“与有真肝胆人共事”和“从假无字句处读书”。看到这里,章程不禁笑出声来。
谢彩凤问:“章公子你这骚人,又读出了什么?”
章程:“我只听过‘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哪有你这么写的哟!”
“这还不好理解么?真正的有肝有胆,就是侠肝义胆,英雄虎胆,不是兔肝马肝猪苦胆!假无字句也好理解,其实就是有字句嘛!有字像无字,那确实要有一番名堂才得行哩。”谢彩凤把身上的休闲装几下褪掉,扔到红木沙发上。
章程对谢彩凤这番解释不以为然,却又不好说什么,还望着墙上的条幅出神。谢彩凤对章程说:“章公子,麻烦你给我放洗澡水。”
章程不怀好意望着她,说:“谢总,你就不怕我非礼你?”
谢彩凤呵呵笑起来:“章公子,你还有残存的能力?”说罢轻蔑地瞅着章程,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章程颓然地低下头,走到卫生间给她放洗澡水。他一连朝浴缸吐了好几口唾沫,心里方才好受了一点。“贱货!”他几乎骂出了声,赶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谢彩凤洗完澡,两人上楼,章程走进她安排的那间卧室。这时,左边那间卧室传来一声沉闷声响。章程不禁浑身一紧,顺便一瞥,那卧室门口吊只灯笼,鲜红而惹眼。谢彩凤对章程警告说:“章公子你好好睡觉,不要乱动哈。”说罢,拍拍章程肩头。
那卧室又发出一串沉闷声响。谢彩凤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把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章程蹑手蹑脚走到那卧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呜呜的声音,仔细一听,又没有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趴到窗口瞅,见隔壁窗户有鬼火样的亮光,摇摇头再一看,却仍然是黝黑一片。他用手抹抹窗户,想看仔细,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唬得他魂飞魄散!
回头一看,却是谢彩凤。谢彩凤冷冷地对他说:章公子,客人得自觉,这里不是你的家,希望你懂得自重,千万要克制你那该死的好奇心,不然,恐怕——不好吧?
章程只好说:“嗯,谢谢谢总提醒。”
这天晚上,章程一晚上都在做噩梦。梦中,他总看见自己踽踽走在嘉陵江畔,漫山遍野疯狂开放的夹竹桃好像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还见着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朝他撞来,他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谢彩凤被章程那句扒着门坊狠的话刺疼,就对罗癫子说:“罗叔,我们的事业要扩张,你看我们该发展什么产业?”
罗癫子说:“一个老鹗守个滩。照理说,我们只能守着码头吃饭。”
谢彩凤不乐意了,说:“罗叔你真蠢,码头是什么?照我看,码头就是我们脚下吃饭的地儿,只要我们有能力罩住,哪里都是码头!”
罗癫子愕然地张大嘴。“小凤,你想……”
谢彩凤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燃烧:“对,只要有实力,哪里都能是码头!”
“那你——”罗癫子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她的脸色:“你真想进军客运产业?”谢彩凤点点头。罗癫子说:“小凤,客运线路据说特吃钱,那里面水深得很呢!”谢彩凤一字一顿地说:“越是水深越是去,这才是我谢彩凤的性格,要是没有一点儿刺激,有什么意思?”
金岗小区紧邻长江,背倚枇杷山,是C城有名的小区之一。当出租车停在小区南园门口时,躺在后排的茅草区交管所所长马晓磊还在昏睡中,他是和朋友喝酒被灌醉的。其实马晓磊酒量很大,平素来个半斤八两根本奈何不了他,关键是这天他心情不好,半斤酒下肚就找不着北了。朋友只好给他的老相好肖丽打电话,等肖丽到了,几个朋友同肖丽把马晓磊塞上车就告辞了,马晓磊一上车就睡到现在。
肖丽用力摇他,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又睡了过去。小区保安过来,肖丽说:“小兄弟,麻烦你帮忙把他抬下来。”
保安和肖丽一道把醉醺醺的马晓磊抬到大门口石梯上。
马晓磊坐在石梯上,双手抱着脑袋,怎么叫他就是不走。
肖丽在马晓磊跟前站了一会儿,又紧挨着他坐下来。一阵冷风吹来,让人感觉了阵阵寒意。肖丽把马晓磊揽过来,她的头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上。一霎时,一种母性柔情便充溢心间。
料峭的寒风渐渐猛烈,吹在身上有些砭骨了。肖丽站起来,跺跺有些僵硬的脚。她把马晓磊扶正,使力拍他的脸,马晓磊终于醒过来。肖丽怜爱地说:“晓磊,你快起来走嘛,这里好冷,你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马晓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肖丽把他扶住了。她架着马晓磊,慢慢地爬上了三楼。当她气喘吁吁打开门,要把马晓磊扶到沙发上时,却同马晓磊一起栽倒在屋子中间。她爬起来关上门,刚把屋里的灯打开,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了,是谁?肖丽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珠光宝气的时髦女人,满脸笑容。“请问马所长在家吗?”
肖丽满脸疑惑地问:“你是?”一边还是请人进来。
“哦,我给马所长说过,他约我晚上来的。”那女人走进门,见了躺在地上的马晓磊叫了一声,甩掉手提包上前,手忙脚乱就去搀扶。肖丽赶紧上前帮忙,将马晓磊抬到沙发上。
“水……水……”马晓磊虚弱地说。肖丽赶紧去倒水,等肖丽给马晓磊喂水时,那女人坐在她对面莞尔一笑,说:“你是肖丽对吧,听马所长说过。我叫谢彩凤,你就叫我谢姐吧。”
马晓磊喝过水后终于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大哈欠。肖丽拍拍胸脯说:“晓磊,你终于醒来,看看谁来看你了?”
谢彩凤笑嘻嘻地道:“马所,喝酒还是要控制,喝醉了自己身体好吃亏。”
马晓磊瞅了瞅谢彩凤,将手一挥:“你……你是谁呀,我……我不认识你,有……有事办公室找去,下……下班别来烦我……”
谢彩凤冲肖丽笑笑。“马所,我也就是来认认家门。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就算我不做客运业务,大家见面还是朋友,对不?”
“谢……总,说……说你到这里来的真实想法。”马晓磊醉酒但人还不糊涂。
谢彩凤说:“马所,我是生意人,当然还是生意上的事。”
马晓磊烦躁地挥挥手。“谢总别说了,客运线路是政府资源,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批给你。”
谢彩凤说:“知道知道,所以我特地给马所出主意来了。”
“可是我马晓磊不喜欢听。”
“兼听则明,马所,你谢姐好歹也是市人大代表,说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对吧?”谢彩凤软硬兼施。
马晓磊生气地坐起来:“谢总,我刚才的话你还不明白?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你听见了吗?”
谢彩凤嘻嘻地看着肖丽。“肖丽妹妹,你看马所长今儿在外头受了气,却把火气撒在我的头上,这公平吗?”
肖丽拉着马晓磊的衣袖摇了摇。“晓磊,人家谢姐可是热心人,你态度不能好点吗?”
马晓磊梗着脖子。“姓谢的,今天白天不是告诉你了吗,客运线路我一个小小的交管所长没有权力审批,得我们交通局集体讨论,交通局一把手定板知道吗?”
谢彩凤说:“马所,你这就是扫你谢姐的脸了。你想我怎么会让你马所为难是不是?好的,我回去了,马所也别太在意你们交通局个别人了,顾洪涛他不能代表交通局,更不能代表组织!”
马晓磊猛地站起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和顾洪涛吵架了?”
谢彩凤吃吃笑起来。“马所呀,你不知道我的社会身份?我是市人大代表啊!”她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调侃地说:“解民危难,为民请命,可是人大代表的义务和责任呢。”她将嘴巴凑到他耳旁:“马所,只要你愿意,我保证三个月内让顾洪涛在交通局消失。”
马晓磊冷冷地哼了一声。
“马所,你还不相信你谢姐有这道法?那我们赌一把,看是不是真的。”谢彩凤朝马晓磊伸出手来。马晓磊将那手推开,说:“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私人住宅。”
“所以啊马所长,你也得规避一下虎眼才是,你同这位漂亮的美女妹妹都各有自己的家庭却长期苟且缠绵,难道不想在官场上混了?”谢彩凤的语气里有些敲诈的味道了。
马晓磊被这话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望着眼前站着的谢彩凤,见对方笑容可掬,虽然心里有火还是压了下去,说:“谢总,我们没怎么着啊,反正我们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谢彩凤只是嘻嘻地笑。
伍刚遭遇了一个痛苦难耐的不眠之夜。
伍刚是被老板谢彩凤给炒掉的。当时,服务生伍刚给包间里的一位贵妇人送水,那贵妇人却黏黏糊糊非要伍刚坐在她身边。伍刚不去,与她僵持着,却把桌子上的果盘、洋酒碰到地面,酒瓶也碎了。那贵妇人就惊叫起来,要伍刚赔她的损失。伍刚当然不服气,正争执着,谢彩凤就来了。她问也没问,就要伍刚给客人道歉。伍刚想争辩,却被经理王三元给摁住头,硬是给那贵妇人低头认了错。
伍刚当晚就离开了阿波罗。他心想,老子就是回农村养猪,也不待你这虎狼窝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坐落在城乡结合部无正规手续的野旅店,一个仅五六平方米的房间,挤挤挨挨摆放了三张双层床,要睡六个人,每晚一人10元钱。晚上没有热水洗澡,更没有电视看,那么晚上草草吃过饭后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早早上床睡觉。
此刻,昏暗的灯光下,伍刚在自己的铺位上坐着,对着灯光在一个小本上记着什么。屋里的空气污浊,霉味儿汗味儿脚臭味儿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混合在一起,使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屋里其他几个人都睡着了,屋子里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伍刚写过之后,从笔记本中拿出一张相片,就着昏暗灯光深情地看起来。他看得十分投入和动情,看着看着,他的眼眶就潮润起来。“竹竹……”伍刚无声地呜咽着,一刹那,妹妹伍竹那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庞又浮现在他的面前:她抓着他的肩头,充满期待地对他说道:“哥哥,我不想死,我要读完大学,我要活下去呀!”
妹妹伍竹死得好冤啊!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却因无钱治病而错过了医治良机,一朵鲜花就那么过早地凋零了。
可是,他们原本是有钱治病的。在城里工作几十年的老爸,退休时把自己一生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万块钱,投资到了市里的银荔基金会。原来是想多有几个利息,可到他们终于要用钱时,却被告知,那笔钱因银荔基金会巨额亏空取不出来。那些日子,为了给妹妹治病,伍刚天天到位于茅草区的银荔基金会,给这个说好话,给那个求情,可都无功而返。后来,银荔基金会干脆把门关了,每天,那紧闭着的门口都挤着几十上百号兑钱的投资者。
那都是些什么人?那都是一些善良的老百姓,他们怀着十分美好的愿望,把钱义无反顾地投资到了区政府担保兴办的基金会,谁知到头来却血本无归!伍刚看见,在讨钱的人群中,有好多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痛苦,那焦渴起裂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里满是失望。他们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政府会欺骗自己,欺骗他们这些老百姓。
那些天,妹妹的男朋友何明文也来到他们兄妹租的那间小屋,天天守在妹妹面前,喂药给她吃,给她讲笑话,以减轻她的病痛。他和何明文八方借贷,到处游说,通过C市几个大学的学生会给他妹妹募捐,终于凑了一点住院费用。
那天下午,等他们满头大汗把伍竹抬到医院,已经晚了,伍竹刚被抬上手术台,就永远地停止了呼吸。医生十分遗憾地告诉他们,要是早来半天,他的妹妹就可能有救。半天,仅仅四个小时,一个那么可爱,那么鲜活的生命就消失了!伍刚永远不能忘记,妹妹临死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始终没有合上,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在火葬场,当妹妹的尸体被送进火化炉那一瞬间,他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要不是何明文把他死死拽住,他恐怕也冲进火化炉了。何明文脸色铁青,嘴角抿得紧紧的,双手抓着伍刚的肩头,手指头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去了。
在妹妹死后那一段痛苦的日子里,何明文像大哥哥一般陪伴着他。何明文找来了许多法律方面的书籍,每天都要看到深夜。他对伍刚说,竹竹的命不能白没,我一定要找银荔基金会打官司,向他们讨回公道。后来,政府对银荔基金会的善后工作有了明确说法,由政府接管基金会的债务,负责退赔,何明文方才罢休。
伍刚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银荔基金会的最大投资对象是异人集团。伍刚还听说,异人集团的女老板谢彩凤与原茅草区章区长、邹书记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在茅草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伍刚不相信,同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方巨额亏损,而另一方却大幅赢利,仅仅几年时间,异人集团就由一个小公司爬上了全市“私营企业50强”的第15把交椅。伍刚决定从对阿波罗夜总会的调查开始,从中找出异人公司与银荔基金会的关系,最后找出银荔基金会巨额亏损的最终原因。这才有了他到阿波罗夜总会打工这档子事。
此刻,望着妹妹的照片,想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伍刚心里百感交集。尤其是想到自己在银荔基金会的遭遇,伍刚更是又气又恨。这位农村长大、心地单纯的青年人,还从没受过这种屈辱。伍刚对妹妹的相片轻轻地说道:“竹竹,你原谅哥哥吧,我一定会为你申冤的。”这时,伍刚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看,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把灯关了,给店老板打了一个招呼。店老板说你睡不着出去找乐吗,还暧昧地笑一笑。伍刚哼了一声,走出屋去。
何明文坐在小镇那叫做“好又来”餐馆的一张小桌旁。他的面前摆了一杯酒,一碟盐水煮花生,自斟自饮着。见伍刚来了,何明文叫店主切了一盘烧腊,给伍刚叫了一瓶啤酒。
何明文同伍刚碰了一下杯,很响地喝了一大口酒。何明文说:“伍子,你瞎整啥!你半路上打退堂鼓不说,还约我在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见面!”
伍刚并不搭话,他心事重重地瞅着面前一大杯泛着泡沫的啤酒,吁了一口气。
何明文说:“你怎么一天就知道唉声叹气。跟你说,如果你真这样颓废,那你这一辈子就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社会是个竞争的社会,面对困难你不想办法克服,那你这辈子肯定无所事事!”
伍刚仍旧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伍刚说:“农村也是一个广阔天地,不会没有作为。我就不信,我一个大学生会在家乡整不出名堂?今天我想了一天,本想就此一走了之,但是,想到你那样关心我,我无论如何也得见你一面。”
何明文说:“你整一大口白酒,包你酒一下肚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伍刚拗他不过,闭着眼狠狠地喝了一口。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往胃里走,他的胃一下就如着了火一般燃烧起来。不用何明文再劝,他一把夺过何明文那杯白酒,几口就喝了下去。何明文并不阻止他,只是眯着眼望着,有滋有味地品着烧腊,又叫来半斤白酒。
春雨又下了起来,在沙沙的雨声中,随着一道刺眼的火闪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沉闷地响了。伍刚醉眼蒙蒙地看着屋外的大雨,喃喃地说:“春雨来了,家里该点庄稼了。”
何明文骂道:“你龟儿子天生一个农民,你再回忆一下,你妹妹死的那天,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不给她报仇你就不姓伍,你妹妹死得好惨呀,你娃哪里像是她的哥!”
伍刚的泪水下来了。他喑哑地喊了一声:“竹竹……”就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初春下午,谢彩凤坐着章程驾驶的宝马从南山醉庐往市区赶。她望着朝车后一一倒去的绿地和建筑物,吁了一口长气。望着此刻正专心开车的章程,她想,再烈性的驽马,只要调教得好,都是有用处的。想到过去权倾一时的章长征,想到他的胞弟癞子书记,她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啊,当码头王的感觉真好!
谢彩凤望着章程,禁不住笑起来。她笑得很甜,白净细腻的面庞现出两个酒窝儿,使她增添了几分妩媚。
谢彩凤掏出烟,问章程要不要,章程摇摇头。她把烟点上,很惬意地吸了一口。等了好一会儿,章程都以为她睡着了,她突然问道:“马芳回来是怎么回事?”
章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难堪地说:“我受伤后,那贱女人把屋里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同她的野男人跑到沿海去了。哪晓得,那位口口声声爱情至上的男人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把钱骗到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彩凤笑了。“是么?哈,爱情真正是绚丽多姿的风景。章程你说的这话,倒使我想起在学校时的你。爱情呀爱情,多么使人难忘的爱情呀!”
章程低声骂了句:“狗屁爱情!”又说,“这贱人又回来找我,我没理她。”
“不!”谢彩凤打断了他的话。“马芳没有物质上的钱了,但她还有身体这本钱嘛。她不是喜欢爱情么,我可以提供舞台,让她在阿波罗夜总会演绎风光独特、使人过目不忘的爱情故事!”
章程突然发起脾气来。“谢总,打狗还得看主人,马芳再贱,也还是我章某人的女人嘛!”
谢彩凤冷冷地说:“现在阿波罗夜总会的主人姓谢可不姓章!”
章程把车停下来,盯着谢彩凤,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谢老板。”他猛一加油门,轿车往前一蹿,两人随着惯性身子往前一冲。谢彩凤突然吼道:“你个烂人,把车给我停下,停下!”
轿车猛地刹住,谢彩凤身子往前一冲,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你不要命了?滚,老娘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章程悻悻地摔门下车,扬长而去。
谢彩凤喊道:“章程,今晚给我早点到夜总会招呼客人。”她坐进驾驶座,望着章程远去的身影,笑了。
轿车驶入主城区后,路上的车辆就多了起来。
谢彩凤找了个鲜花店买了个鲜艳的大花篮,然后将车驶到一幢楼前停下。她左手提着花篮,右手提着一个大礼盒,仰望着阳光下显得十分高大轩昂的大楼,笑了。
谢彩凤走进大楼,进了电梯,在指示牌上按了“8”字。电梯一会儿就到了,谢彩凤走出来,在左侧的那扇防盗门前站下,摁了一下门铃。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已变为政协副秘书长的邹新走出门来。“咦,是小凤呀,稀客稀客。她吴姨,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老太太,一见谢彩凤,一张脸就笑得稀烂。“小凤呀,你可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吴姨了,把吴姨给忘了么?”
谢彩凤把花篮同礼盒放到门侧的茶几上,亲热地倚靠在吴姨的肩头上。吴姨不由分说,捉住了谢彩凤细软的手,摩挲着,嘴里说道:“小凤啊,你可把吴姨给想死了。”
谢彩凤说:“吴姨,我也怪想你的。可是,我的杂事太多了,哎!”
吴姨说:“谁说不是呢,你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呢。幸亏遇上你这能干人,说话办事风风火火的,要是我摊上这一大堆子事,恐怕连哭都来不及呢。小凤你还一个人么,要是遇上合适的男人,还是把个人的事办了。要求也别太高了,只要人好就行,吴姨还等着吃你的喜糖呢。”
邹新说:“老婆子,一见面你就这么叨叨,烦不烦人嘛,也不晓得给小凤沏一杯茶。”
吴姨拍拍手:“真是的,我光顾了高兴。小凤,好不容易来了就不要走了,晚上吴姨给你包饺子,好不好?”吴姨不待谢彩凤回答,兴冲冲地到厨房去了。
谢彩凤问道:“猴子最近没回来?”
邹新宽容地笑笑:“还提你那同学,她有了自己的家,心里哪里还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呀。哎!”
谢彩凤不好再说什么,她看了看腕上的表。
邹新见她这样,笑了。“你别打走的主意,你吴姨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走了,下次还到不到我家来?”
“我是真有事。”谢彩凤说完随即又装着无意地问道:“邹叔叔,您听说没有,您的老下级、茅草区交通局局长顾洪涛和交管所所长马晓磊在办公室打了一架,据说影响很不好呢。”
邹新说:“就是啊,我在市级机关也听说了。这个顾洪涛啊,都老大不小了,还这样不顾及影响——幸亏我从茅草区出来了,真是的,一点儿素质也没有!”
顾洪涛和马晓磊打架的事情,谢彩凤是无意中遇见的。那天下午,为异人客运公司客运线路的事情,她在王三元的陪伴下去交管所找所长马晓磊。刚到所长办公室门外,就听里面闹成一团。一个粗大的声音吼道:“顾洪涛,别以为你是局长我就怕了你,告诉你,我不怕!”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马所长,我知道你不怕我,但你不会连立正稍息都不懂,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吧?”只听啪啪两下清脆的肉体接触声,“好啊,顾洪涛,是你先动手的,别怪我——”接着一阵桌椅乱动的声响,还有男人压抑着的呼哧呼哧的喘息……
她见两旁办公室的门紧闭,偶尔还从里面探出一颗脑袋朝这边瞅,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就示意王三元把门打开。王三元一把将门推开,只见里面两个吵得剑拔弩张的男人抱在一起,好像在玩摔跤的游戏。其中一个她认识,就是本区的交通局局长顾洪涛,另外一个想来就是交管所所长马晓磊了。
屋里弥漫着使人窒息的酒臭味儿,她感觉很好笑——这两位领导,居然上班时间打架,简直不成体统。连忙跑过去将身体插在两人中间,送了一张甜甜的笑脸给顾洪涛:“顾局长,您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大的气性啊?”顾洪涛见有人进来赶紧松了手,这边马晓磊还得理不让人,喘息着说:“姓顾的,虚火了啊你,要整我们就整个你死我活……”
谢彩凤让王三元陪着顾洪涛先出去,她望着马晓磊只是眯眯笑。“马所,所谓游戏也只能点到为止,哪能不避场合呢?”
马晓磊歪头望着她,嘴里喷出的酒臭气几乎把她熏昏过去。“哈,你是哪棵葱?我不认识你,要是没事请你出去。”
谢彩凤把手伸出来,说:“马所长,我是异人集团的谢彩凤,认识你很高兴。”
马晓磊冷冷地说:“异人公司,是来申报客运线路的吧?”
谢彩凤点点头,说:“就是就是,马所长,那事儿有眉目了吧?”
马晓磊说:“客运线路集体审批,顾洪涛一支笔决定,你不是认识顾洪涛吗,找他就可以了。”
谢彩凤说:“马所,我们虽然才介入公路客运,还是晓得立正稍息。公路客运线路不是运政管理业务的吗?”
马晓磊跺跺脚:“我们这里独树一帜,姓顾的就是能一手遮天。他啊,是我们这个码头的土皇帝呢!”
……
此刻,谢彩凤望着邹新突然有了心得。“邹叔叔,那个顾洪涛也太目中无人了,你看你才走几天,他就人前人后说你的不是!”
“哦,是吗?”邹新沉吟着:“那你的意思……”
谢彩凤道:“此人上班时殴打下属,独断专行,很不得人心呢。这种过河拆桥的人哪,就得给点教训!”
邹新的卧蚕眉抖动了两下:“这样啊……”然后心思重重地望着窗外。
谢彩凤打量了一下客厅,与前些日子摆设完全一样,显得十分简陋。一对双人沙发,迎面是一台29寸的彩电。在彩电上方,挂着本市一位著名画家、绰号“葡萄张”的一幅真迹国画。这位叫做“葡萄张”的老先生已经作古,他的真迹在文物市场卖得很火,这幅画是谢彩凤花大价钱从文物贩子手中买来的,当年为了求当时的茅草区区委邹书记办事,谢彩凤求了好多人,才终于满足了邹书记的要求。
邹新见谢彩凤看葡萄图,慨叹道:“真是人世难料呀。那次,是你同老章一起来送我这幅画的,没想到,老章竟然九十九难都经历了,快退休的节骨眼上栽了跟头,哎!”
谢彩凤的脸色突然变了,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章区长不是病了么,难道——”
邹新把茶几上的糖果盒推到谢彩凤面前,说:“小凤,你吃糖。”他的卧蚕眉又抖动了几下,端起茶杯,很响地喝了一口茶,另一只手却飞快地捉住了谢彩凤温软的小手,捏了捏。“小凤啊,茅草区银荔基金会集资的事情还远没有完,市检察院组织了专门的班子,在进行核查。我看那架势,不弄几个人出来当典型,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哎,其实,老章现在并不只是在治病,专案组专门派了人在医院盯着他,就是要从他嘴巴里掏出有关银荔的事情。老章也是,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会去沾粉嘛。小凤,你也是党员,你想一想,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居然吸毒成瘾,这分明就是告诉别人,我也是有问题的,就像黄泥巴掉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嘛。哎!”
谢彩凤朝后挪了挪身子,挣开了邹新的手,说:“我还以为银荔基金这事已风平浪静了呢。那次检察院的人把我叫去,要我讲异人公司与银荔基金会的关系。好怪呀,公司是公司,基金会是基金会,这是两个不同的实体嘛,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他们见问不出来什么,只好把我放了,没想到……”
邹新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小凤,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要叫老章坚定信心,你能想点办法吗?”
“好的,我想一想办法。”谢彩凤说着站起来,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悄悄地递给邹新。“邹叔叔,这是这个季度异人公司的红钱。”
邹新像被烫着了一样,连连摆手,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红钱?”
谢彩凤仍然坚持着把信封塞到邹新的手中,说:“邹叔叔,你晓得的,异人公司是私人股份制公司,作为公司的经理、董事长,我绝对不会叫股东的利益受损失的。”
邹新说:“小凤,你是一个实在人,我们相信你没有错。哎,就是现在我们对老章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心里有些像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的。还有一件事,我在市里开会时听人说,异人公司完全是一个皮包公司,没有什么实力。还说,阿波罗夜总会是一个大赌场,大淫窝,净打政策的擦边球。你是个聪明人,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办。”
谢彩凤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异人公司的事情,用不着您老担心。至于阿波罗呢,我们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到位了,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邹新说:“小凤,你还不成熟哩。我们实行改革政策,但还要强调精神文明,强调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两手都硬。你把阿波罗搞得太出格了,怎么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又怎么能叫我放心?”
谢彩凤不禁对邹新肃然起敬,她感激地说:“邹老,您批评得对。遵照您的指示,回去后我要抓紧办两件事:一是立即与章区长取得联系,把有关情况向他通报一下;二是对阿波罗夜总会的经营项目进行清理,与有关政策进行比较,对出格的项目坚决停下。邹老,您看这样好不好?”
邹新心事重重地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小凤,对银荔基金的事情,你还要做最坏的打算和考虑,有话说见好就收急流勇退,你懂我的意思么?”
谢彩凤说:“邹老,您放心吧。”她又看看表,“邹老,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办。”
邹新说:“小凤,我听人说,你同章程有一些过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们应该精诚团结,共渡难关呀!”
谢彩凤说:“哪里呀,我同章程好得不得了,您老放心。”
谢彩凤进厨房去向吴姨告别,吴姨说:“小凤,你怎么总像火烧了房子一样?不行,你一定得吃了饺子才走。”
邹新说:“老婆子,你就让她走吧,她真的有重要事情要办。”
吴姨无奈地拉着谢彩凤的手,送到电梯口,一直看她进入电梯,走了好久,还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