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文是顺城河街一对拾荒老夫妻的独生儿子。四年前那对老夫妻相继去世,那时何明文刚好考上政法学院的大专班,正处在要辍学的节骨眼,八方借贷无门的他愁得一筹莫展,只好拿着父母留下的银荔基金会存单,找到了银荔基金会要兑换现金。可是基金会却大门紧闭,一问才知道,这里早已没人了。他气得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银荔基金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们怎么这样胆大妄为,就这样玩起了失踪?这可是父母多年的积蓄,是他们给自己留下的上学养命钱啊!
这天傍晚,已对生活彻底失望的何明文有气无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昏暗的灯光下,他望了望空荡荡的家,揩了一把眼泪,喝光了大半瓶老白干后摇摇晃晃往屋外走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他只有悲伤的过去和痛苦的现在,没有将来。
他跌跌撞撞向嘉陵江大桥走去。到了大桥中部,他跨出桥栏,嘴里“啊——啊——”凄厉地叫起来。桥面走着的人都被唬住了,一位大汉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随同大汉的那女子说:“小兄弟秀什么呢,什么事这样想不开?”那位大汉却一下子将他双手抓住。
“干啥子?”何明文想从大汉手中挣扎出来,可那大汉和女人将他死死抓住,他哪里挣脱得了。“我死活关你们什么事?”何明文脖子梗得像一只鹅,随后狂呼:“银荔基金会,还我养命钱来——”
大汉和那女子对望了一眼。大汉浓眉大眼,却有一副好脾气。那女子笑眯眯地望着何明文,盯得何明文心里发毛。她指着大汉对何明文说:“兄弟,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天塌了还有大汉顶着呢。告诉你,他叫牛宏,是你大哥,我叫谢彩凤,是你大嫂,你今后的一切有你大哥大嫂罩着呢。”
“大哥?大嫂?”何明文半信半疑地望着谢彩凤,望着牛宏。他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码头上声名遐迩的女老总谢彩凤。
“兄弟你肯定还没有吃饭吧,走,我们吃饭去。”谢彩凤拉着何明文,到街面的一个火锅馆要了几个菜,又叫了几瓶啤酒,三人吃起来。谢彩凤看两个男人喝酒,慢慢套出了何明文的那些事情。
何明文发狠地喝酒,脸色冷峻得好像江岸的岩石。他将酒杯狠狠朝桌子上一顿:“谢老总,收起你的怜悯心吧!你以为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告诉你,我不吃你那一套……”说罢霍地站起,将剩下的酒喝光,摇晃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面走去。
“站住!”谢彩凤冷冷地道。她追上来,一把拽住何明文:“姓何的我不是怜悯你,而是敬佩你。”
“敬佩?”何明文睁大了眼睛,突然呵呵大笑。“哈哈……”他笑得东倒西歪蜷下了腰。“你呀……你敬佩我什么……”
谢彩凤鼻孔里哼了哼。“小兄弟,我这个人想来你也听说了,敬佩敢于去死的人。你想啊,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害怕生活中的困难?”
章程在大厅巡视了一圈,然后在伍刚旁边站住了。伍刚一张脸笑得稀烂,讨好地对章程说:“章经理,今天的生意真是好,有些人来了都没有座位了呢。”
章程鼻孔里应了一声,没说什么,突然感到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来一看,说:“米米,你的功课做完了么?”功课是阿波罗对小姐做台的统称。
被章程叫做米米的是阿波罗夜总会红极一时的小姐,此刻已陪完一位客人,要章程再给她安排一个。“章哥,人家这些天缺钱得很嘛,你当哥子的也不体谅体谅妹子。”
章程说:“你做完功课难道不休息?”
米米嘟着嘴儿说:“休息休息,哪是我们这些穷鬼消受得起的?”
章程问:“怎么,难道连你米米都欠谢老板的钱?”
米米黯然地说:“谁说不是呢。哎,这些阎王账什么时候能还得完哦?”
米米话音刚落,就听后面有人冷冷地道:“米米,你在说谁?”
米米一看是老板谢彩凤,脸色一下变了。“谢姐,我哪能说你呢!”
谢彩凤瞪了米米一眼,说:“那不见得。跟这儿干吗,还不赶紧做功课去。”
米米搭讪着走了。
看着米米远去的背影,章程说:“这丫头的身胚子同脸盘子真是好得不得了,难怪好多男人都迷恋她。”
谢彩凤歪着头问:“章公子对她有兴趣?”
章程立马否认:“我哪里敢?退一万步说,我就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啊!”
谢彩凤为章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章公子好乖,不错不错,这种精神该发扬光大。”
谢彩凤招手叫伍刚过来,用手拍拍伍刚的脸盘,说:“小伙子,这样招人喜欢的一张脸蛋,不当感情陪护多么可惜哟!靓仔,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哟!”
伍刚腼腆地笑了。“谢姐说的是,我反复考虑过了,我愿意当感情陪护,只是得过一段时间。”
谢彩凤一把抓住伍刚的手,对章程说:“亏你还是大堂经理,人家员工有啥子思想你倒一点都不知道。”
章程说:“还是老板有经验嘛。”
谢彩凤哼了一声。
顺城河街是C城最为古老的街道之一。C城的街道历来有上半城下半城之分。在这个号称山城、以水路交通繁荣发展起来的城市,先前其主要的街道都傍江而建,这是码头城市的显著特点。后来,随着铁路公路运输的发展,街道和城市才逐渐向山上发展,这才有了上半城。
下半城曾经是这座城市的脊梁和精髓。居住在下半城的居民,都是在码头上扛重物谋生,在船上走水求生活的普通老百姓,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群。只有这些人,才能够反映出这个城市最本质、最原始的色彩。
牛宏与何明文结拜兄弟后,牛宏经常在晚上到位于下半城的顺城河街来。牛宏喜欢何明文,他总说自己没弟弟,有了何明文就弥补了自己情感上的缺陷。
那是些很平凡的日子。
每当阳光退隐,夜幕降临时,在顺城河街那间门楣低矮的吊脚楼前,就会有一位人高马大的汉子急匆匆地走来。
顺城河街已经很古老了,尽管那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街景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但现在早已风光不在了。顺城河街以前叫湖广街,一百年前这里还很萧条,随着两湖、两广人的入住,人烟逐渐稠密起来,最后这里便成为长江上游著名的码头。白天,从上下游来的乌篷船,顺着江岸密匝匝排开去,挤满了半条江。入夜,街上巷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那时,街面两旁摆满了火锅摊子,吃食担子,在码头上摸完活路的搬运工人以及梢船上的船佬,成群结队地走上街面,围坐在一盏盏昏暗灯光下的小桌子边,喊几海碗老酒,切几盘卤菜,就猜拳行令起来。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几年前。由于C城是一座大城市,而这座城市正在申办旅游城市,又由于C城城区的旅游资源极其有限,经过一些专家的考察论证,这里的顺城河街就成为了极其难得的旅游资源了。政府决定,这里的人口只出不进,但是房舍却不能拆除,也不准新修,只能保持原貌,以便政府今后统一规划恢复重建湖广街。在政府行为下,大多数顺城河街的居民都纷纷搬走,此时,顺城河街早已失去了昔日的辉煌。
何明文开门后,牛宏也不进屋,反而叫何明文锁上门。两人来到“老板凳”火锅店,要了几份菜,无非是毛肚、鸭肠、黄喉等,两弟兄就对饮起来。大约喝了一小时,牛宏结过账,两人就二麻二麻地,敞着怀,迎着欢畅的江风向长江边走去。他们慢慢地走着,来到长江边一艘废弃了的趸船。就着江两岸辉煌的灯火,两弟兄在趸船的铁甲板上坐了下来,把在街面买的几样卤菜摆到中间,然后把一瓶白酒打开,对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酒过三巡,平素寡言的牛宏话多了起来。“明文兄弟,我们两兄弟很对脾胃啊!”
何明文说:“嗯嗯。”
牛宏问:“明文弟,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何明文说:“哦,好啊。”
接着,就是牛宏喝酒讲话,而何明文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望着江两旁的景色。“明文弟,当大哥的这一辈子爽直,也讲究孝道,对得起天地良心。”
何明文还是嗯了一声。
“兄弟你喜欢过女人吗?我……喜欢一个女人,很喜欢很喜欢,可是……”牛宏的声音戛然而止,仍慢慢喝酒。
夜风中,何明文见牛宏的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充满了痛苦。何明文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原本突然之间冒出一个慈祥的大哥,他心里就满是新奇。“大哥,既然你这样喜欢她,为什么不同她结婚呢?”
牛宏默默地望着何明文,好半天不开腔,把何明文看得心里发毛。牛宏叹着气,把酒往肚子里灌。何明文站起来,一把将酒瓶夺过来,一下子甩到江中,激起的水珠溅到了他的脚上。“大哥,你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牛宏点上一支烟,他抽的是一种劲很大很呛人的烟,何明文被呛得咳起来。
何明文说:“大哥,有点冷了,我们回吧?”
牛宏则像没听见一样,仍端坐在冰冷的甲板上,只默默地抽烟,默默地望着江水出神。
此时在甲板上望景物,另有一番景象。江水静悄悄地流淌,江两岸的灯光打在水中,江面闪动着粼粼的波光。就这么坐着,就这么对着江水出神。何明文看着牛宏,总觉得他心里有难以言说的话语,好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把他那阔大的腰身也压塌了。何明文看着自己越来越熟悉和敬重的大哥,心里就像坠了铅块一样,沉甸甸的。
牛宏面朝着大江,自语般说:“明文,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是一个很坏的人,他头上生疮,脚心流脓,坏透了。”
“不,大哥,你是好大哥。”
牛宏沙声涩气地笑了。“你不了解我,你大哥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不,他不是人,他是一个畜生。”
“大哥,你喝醉了,你真的喝醉了。”
“我醉了?要是我真的醉了倒好,可是,我是越喝酒越清醒呀!”牛宏一边说着,一边就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又一下。
何明文不知所措,只好用手拉住牛宏的胳膊,用带了哭腔的声音说:“大哥,你有什么事跟弟弟说嘛,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
牛宏陷入苦痛中不能自拔。良久,牛宏站起身来,何明文以为他要回去了,谁知他走到船舷边,一个猛子就扎进江去。何明文吓惨了,大声对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喊:“大哥大哥,你干啥子嘛?”
好一阵子,牛宏的头才在江水中冒了出来。他嘴里嗬嗬叫着,双臂在江水中奋力地拍打。何明文抬眼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心里想,大哥啊大哥,你这是为的啥子嘛?
隔了好久,牛宏在江水中游累了,这才慢慢地游上岸来。他周身湿漉漉的,仰面朝天躺在岸边的沙滩上,一动也不动。何明文从船上走下去,站在他旁边。
牛宏说:“弟弟,你大哥好累呀!”
何明文望着黑漆漆的天幕,感觉一种很沉重很沉重的东西,网一样兜头盖脑砸了下来,使他有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大哥,天晚了,该回去休息了。”
牛宏慢慢地爬起身来,说:“是呀,是该休息了。”
那天是一个雨天,从下午起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何明文望着屋外阴沉沉的天色想,下雨了,大哥可能不会来了。说实话,经过那夜那作惊作寒的一幕,何明文着实有些害怕了。他知道,牛宏装着心事,而这心事,巨石样沉,将大哥这位码头上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压塌了。何明文当然想为大哥分忧解难,可是,大哥的心事一定难于启齿,这样,那沉重的心事就压在了大哥的心里,且慢慢地膨胀发酵,使大哥在痛苦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何明文想,什么东西能够压得垮牛一般壮实的大哥呢?
牛宏是趟着泥水来的。这时,何明文已在做饭。牛宏武断地说,不在家里吃饭。见何明文爱理不理的样子,牛宏生气了,舀了一瓢水就把炉火浇灭了。氤氲中,牛宏阴着脸说道:“你硬要惹大哥生气?”
于是俩弟兄打着伞,一前一后,到食杂店买了酒和卤菜。
细雨绵绵,江风阵阵。牛宏走在前面,边走边含糊不清地对何明文说着什么。
何明文心里有些发毛。这些日子,通过与牛宏接触,他晓得牛宏对自己充满了真正的弟兄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谊呢,它既有真情的关怀,又有深深的愧疚和自责。牛宏曾对何明文说:“弟弟,这些年你吃苦了,大哥要叫你同你这个年龄的所有年轻人一样,生活愉快幸福,学习上进,不但要读大学,还要读研究生。大哥这一辈子没读多少书,吃尽了苦头,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出人头地。”每当说到这些的时候,牛宏的眼里就灼灼发亮,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何明文在孤独和失望中生活了多年,对牛宏的关怀和希望充满感激。他能说什么呢,只有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一定努力学习,来报答大哥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何明文当然想为自己的大哥做点什么,他看着牛宏被沉重的心事压迫得那么痛苦的样子,就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为大哥分担。何明文好想对牛宏说,大哥,你有什么难办的事情,一定要对弟弟说,弟弟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吃过苦,受过累,他稚嫩的肩头一定能够为你分担一些痛苦的。
牛宏对何明文的这些想法浑然不觉。他左手提一瓶白酒,右手提几袋卤菜,很沉稳地在前面走着。他的步子跨得很大,脚下的稀泥在他的踩踏下发出了一声声痛苦的声响。何明文在后面跟着,两人都一言不发。
上了趸船,牛宏铺开了一张塑料布,撑开伞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两岸的灯火如繁星一般亮了,那密匝匝的灯光在绵绵的细雨中,显得那么朦胧。江水不动声色地流淌着,深沉得很。岸边排着一艘艘铁壳船,在凄风冷雨中犹如一只只蹲伏着的怪物。远处有客船到了码头,便很沉闷地鸣响了汽笛,一声,又一声。
牛宏又在喝酒。
何明文在牛宏旁边坐下来,说:“大哥,你得少喝酒才是。”
牛宏没有搭理何明文。就这样喝了好几口,他才对何明文说:“吃菜,你不吃菜么?”
何明文说:“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啊!”
牛宏无声地笑了。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一本书,一只电筒,说:“明文,你是读书人,你拿去看一看,是什么东西?”
何明文屏住呼吸,把电筒按开。这是一本印刷和装帧十分拙劣的书,书名叫做《曼娜的心事》。打开扉页,有几排写得歪歪扭扭的钢笔字:
我心爱的牛宏哥:
你知道我在想你吗?每天,当你在高大的黄桷树下扯皮条锻炼身体时,你可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深情地凝视着你,有一颗年轻火热的心在为你跳动?也许,我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是……
我好想好想你呀!
吻你
爱你想你的小凤
何明文自言自语地问:“小凤?”
牛宏像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他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垂下头来说:“对,小凤,这是我牛宏最对不起的人了,我欠她的情,今生今世恐怕也偿还不了。”
何明文一番感慨。小凤,就是大哥心情郁闷的原因吧?
牛宏重又坐下,摸出烟来,点上。火光中,何明文见他的一张脸歪拧着。“大哥……”
牛宏淡淡地说:“你看书吧,看过后,大哥给你说一说小凤的事。”
《曼娜的心事》这书何明文以前隐约听人说过。这是一本好久前以手抄本流传于世的****小说,而这种简单直白的描写,这种赤裸裸地表达男女之间性爱的小说,是何明文这种年轻人不宜看的。何明文素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书,他翻弄着书,看着看着,心就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周身开始躁动起来。他跌坐在甲板上,把书放下了。“大哥,这书真是一个女孩子送你的?”
牛宏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何明文踱到船头,走进纷纷扬扬的雨中。凉丝丝的细雨飘洒在头上、身上,他竭力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宁静下来。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