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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情乱

城市如一位穿着三点式泳装的年轻女子,是很炫耀、很外露的。在这个城市主城区任何一条街道,只看房屋的外貌就知道这幢房子住的是哪种类型的居民。那些外表装潢考究、器宇轩昂的大楼里,总是住着这座城市里率先暴富的一族,而在这座城市的下半城,那一间间挤挤挨挨、歪歪倒倒的吊脚楼里,住的绝对是像何明文父母一般的使力气的人。

何明文当然想来一场洪水,来个阴沟篾片翻翻身,从吊脚楼里永远走出去,住进那一幢幢大楼里。不过,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一切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吊脚楼里的住户要改变自己的窘境确实并非易事。

此刻,在顺城河街的那间门楣低矮的吊脚楼里,何明文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竹凳上,看着屋外阴沉着的天空,想着心事。

何明文至今还记得牛宏大哥那些天在趸船上对自己说过的话。也许,大哥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才跟何明文说那么多连何明文至今都不相信的话。

大哥说,他这一辈子,真正喜欢和害怕的女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谢彩凤。

当时,何明文不知道小凤就是谢彩凤,但是他知道,小凤肯定是珍藏在大哥内心深处最心爱的女人。何明文站起身来,带上门,迎着密麻麻的细雨,走了出去。

雨中的小路潮湿溜滑,何明文小心翼翼地走着。在街上买了点酒菜,他向趸船走去。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夜晚的江风很硬,刮在人的脸上身上,有一些砭骨。何明文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酒。这种价格低廉的白干果然霸道,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浑身燥热起来。暗夜阴沉着脸,江两岸多姿多彩的灯光不停地变幻着色彩,夜晚的城市变作了又一个狂欢之夜。何明文今天没到阿波罗夜总会去,他对阿波罗夜总会的一切,不,现在他对任何事情都感到没有兴趣。何明文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竹竹呀竹竹,今生今世,我何明文最遗憾的事,就是在你最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

章程的手机响了,他把手机凑到耳边,是古春那圆润的嗓音:“章程,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章程迟疑了一下。“我在郊区,不,不在阿波罗,真的。”说着走出办公室,声音小了下去:“……什么,想见面?好的,那就不见不散。”

何明文躲藏在黑暗中,偷听着。他又看见竹竹了,她是那么清晰可见,又缥缥缈缈。何明文的眼睛湿润了,他又看见了牛宏大哥给他描绘的那一幅极为生动的画面。他看见,那位被大哥叫做谢彩凤的女子,清纯如水一般,慢慢地向他走来。

牛宏大哥曾问他:“明文,你知道被女人疼是怎么回事吗?”

何明文书读到大专,文化当然比牛宏高。何明文不知道,仅小学毕业的牛宏,为什么把爱叫做疼。“那个叫小凤的女娃,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我。”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

傍晚,在搬运新村那苍虬的老黄桷树下,那个叫做谢彩凤的妹子把那本《曼娜的心事》悄悄地递给了牛宏大哥。大哥汉大心直,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啥也不懂。他在那株黄桷树下做完了每天必做的功课之后,就揣着那本书回到了家里。他打了一盆凉水,冲了凉之后,惬意地打了两个喷嚏,拿出那本书,就着那一盏昏黄的灯光看起来。

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啊,如果人是油,它就是火焰;如果人是江,它就是瓢泼大雨。看着看着,大哥浑身就如着了火一般,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牛一样低沉地吼了两声。那时间,大哥汹涌澎湃的热血在他年轻的体内不安分地奔腾着,使他不能自制。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嘉陵江边,扑进了江中。

那个夜晚,大哥失眠了。这是大哥十多年来第一次失眠。在那个静悄悄的夜晚,大哥辗转反侧,在心里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心目中的大哥就是这样一种人,敢爱敢恨,爱得海枯石烂不变心,恨起来九头牛也拉不转。

大哥是第二天夜晚开始他的行动的。正巧谢彩凤同父母吵架,就睡到了大哥家里。想来,大哥得到谢彩凤的身子其实很容易。但是,谢彩凤是多么清纯多么稚嫩的小妹子哟,在灯光下看谢彩凤,能看见她脸庞上细细的绒毛。她是那么乖巧,把大哥当作了自己依仗的兄长。睡梦中,她嘴巴咋咋作响,好像在咀嚼香甜的美味。大哥望着谢彩凤,汹涌着的浪潮慢慢消退了。

这时,屋外边响起了怪糟糟的调子:

鬼啊鬼

鬼啊鬼

光兮兮的骨架

两条细腿

亮晶晶的眼

血盆样的嘴

遇见了他哈就撞了大霉

是罗癫子。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大哥被唬得三魂吓掉两魂,心里那鬼真就飞到了爪哇国。

大哥真正同谢彩凤成事,是“背篼鸡”事件过去好久的事了。

那天傍晚,大哥朝嘉陵江走,谢彩凤正在江边的困牛石歇息,见大哥来了,笑一笑,一把将大哥抱住了。谢彩凤喘息着说:“牛宏哥,我的牛宏哥,我早想把我给了你,可你——”

大哥说:“小凤,你还是这么小的妹子,我不忍心啊!”

谢彩凤却说:“大哥,不嘛,我反正早晚都是你的人,我要你,我要你啊!”说完紧紧搂抱着大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谢彩凤是一只温顺的羔羊,她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她又是一只威猛的老虎。在那个充满****充满爱恋的夜晚,大江两岸的灯火都见证了谢彩凤那充满激情的叫喊声。

接下来的日子同样是一个个充满****充满爱恋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天空永远晴朗,月华清凉如水。大哥成为自己的上帝和主宰,无羁无绊,实现了自己恋爱史中空前的辉煌,从一个高度迈上一个更高的高度。因此,大哥对于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显得那么应付自如。

“我得到了我最不该得到的东西,说明这世界对我已经十分公平了,就是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又怎么样呢,明文你说是不是?”每当讲到这里,牛宏总对何明文这样说。

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可以依稀看到小凤的模样。那时,谢彩凤总是男性瞩目的对象。尽管她出生于一个搬运工人家庭,但是她天生丽质,使她在搬运新村的人们面前保持了一种气势,一种面对事情不动声色的雍容大度。一般来说,男人们的目光是不敢直接与她对视的,她虽然穿得寒酸,但是她的眼睛却具有穿透力。任何男人,只要被她看上那么一眼,任何非分的淫邪念想都会收敛起来。

在同谢彩凤相恋的那些日子里,大哥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白天,他在搬运站上班时气力倍增,两人才抬得起的物件,他二话不说扛在肩头就走;而一到夜晚,他就与自己的小爱人小凤在一起。谢彩凤对于男女之间的****无限向往,在那些****横流的日子里,搬运新村那一块叫做困牛石的地方,成为大哥与谢彩凤的乐园。

“哎,那时小凤实在是太小了。”牛宏给何明文讲到这些时,往往就要叹息一声。“小凤实在是一位真正的女人,一位心高气傲的女人呀!”

谢彩凤总搂着大哥,对大哥说,我就不相信,当官的辈辈代代当官,搬砖的就辈辈代代搬砖!

大哥对于搬砖与当官之间并不认为哪一种更为高尚一点,大哥对于生活没有什么奢求,只是在暗中祈求上苍,把谢彩凤恩赐给自己,两人同心,一起携手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

在顺城河街长江边上的那些日子里,天空永远阴沉沉的,而大哥也总是喝得二麻二麻的,连空气中都有浓郁醇和的酒香味道。喝过酒被酒精烧得麻叽叽的大哥最喜欢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大哥缓缓地说:“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大雨过后,天边燃起了一团火烧云。那是一种怎样的云哟,只见在天的边缘,一团血一般的色泽就像沾了水一样,慢慢地化开去。而那血一般的红,就慢慢地、慢慢地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就在那个雨后的血色黄昏,小凤对大哥掏出了她的那一颗真心。”

“牛哥,你得帮我实现我的愿望,必须!你我的父母都是卑微的人,过错不在他们,我们也都习惯了。妹子我多读了一些书,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大哥,我要读书,我要努力奋斗,你得帮助我啊!”

在谢彩凤说那话时,天边的火烧云燃烧得正艳,那红彤彤的亮光打在谢彩凤的脸上,使她的脸上铺满了一层油亮殷红的色彩。在谢彩凤身后,那一块硕大的困牛石的边缘涂满了金辉,好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剪影。

大哥好一阵惶恐:“小凤,我是一个使力气的搬运工,我恐怕帮不了你的忙——”

谢彩凤愣了一下,望着大哥。突然,她扑上去,对着大哥又撕又咬。谢彩凤一边扑打着大哥,一边呜咽着说:“我看你是一条汉子,才把我的身子给了你。你要不帮我,那你把我的身子还给我,你还给我呀……”

在失去理性的谢彩凤面前,大哥有什么法子呢,就如木偶一般站着,挺着胸膛,让她打,让她撕,让她咬。

谢彩凤撕咬了好一阵,把大哥周身上下弄得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末了,她抱着头,一下子跌坐在地下,如一只无助的小羊羔一般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咬牙切齿地对大哥说:“我才十六七岁,你弄了我的身子,你得去坐牢,你这个强奸犯!”

大哥急了,用手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住。“你疯了,我坐牢了你怎么活?”

谢彩凤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去坐牢,你这个强奸犯!”

大哥已是通身冒汗了。“我就是强奸犯,我坐牢后,又有哪个人来关心你,帮助你?”

谢彩凤任性地说:“我不要哪个来管,我反正不想活了,活着好累啊!”

大哥慢慢地跪在了谢彩凤的面前。“好小凤,是我这个畜生害了你!今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一条狗,一匹马,你要我做啥我绝对照办就是了,好不好?”

谢彩凤破涕为笑。“你倒说得好听,到时候你不听我的,我搬起石头打天呀?”

大哥发誓道:“苍天在上,今后要是我不听小凤的话,叫我出门让汽车撞死!”

谢彩凤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牛哥,我的傻牛哥!”

说实话,伍刚的车技远没有章程好,因此车开得歪歪扭扭的,在下高速公路时,还刮蹭了路边的一棵行道树。谢彩凤哈哈大笑,拽着伍刚的衣袖,指着路边纷纷朝后倒退的行道树对伍刚说:“你再撞一棵给我看一看,你再撞一棵给我看一看。”

伍刚不敢分心,他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车前面。谢彩凤大概指了一个方向之后,就靠着座椅睡着了。伍刚瞅着谢彩凤,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轿车沿着之字形的弯蛇路往上爬,刚开到南山,谢彩凤就醒了。“小伍,让我来开一会儿。”谢彩凤接过方向盘后,猛地一轰油门,轿车低沉地吼叫着,急速地开向通往醉庐那条路。当车停在那座硕大的假山旁,保安把车门打开之后,伍刚仍然疑惑着:“谢总,你……就住在这里?”

谢彩凤笑着说:“靓仔,你在云里雾里么?”说完就拽着伍刚的胳膊,歪歪扭扭地往里走。谢彩凤今天晚上的酒喝得实在太多了,周身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酒精味儿,难闻极了。伍刚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谢彩凤拉着伍刚直接往楼上走。刚上楼梯,伍刚就听到了一声声压抑着的惨叫声。谢彩凤把伍刚一推,说:“你等等我。”就几步上前,打开左边那间屋,走进去又赶紧把门关上了。伍刚站在楼梯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踌躇间,谢彩凤打开门走了过来,把伍刚领到楼中间的卧室,摸了一把伍刚的脸,对伍刚说:“靓仔,你先睡吧。”

这天晚上,伍刚在谢彩凤家那张富丽堂皇的床上翻来覆去地贴烧饼,总也睡不着。夜晚的南山万籁俱寂,偶尔有山风刮过,呜呜哇哇,凄厉得很。不过,透过这些自然界的声响,伍刚真正地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这绝对是人的声气,而且是两个人的声气,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凄惨低沉,女的声气尖利。这种声气时断时续,似有似无,折腾了伍刚一个晚上。

清晨,伍刚迷糊着,谢彩凤就把他摇醒了:“小伍子,走,快走!”

伍刚半梦半醒之间跟着谢彩凤走下楼,钻进轿车中。这时,伍刚听到楼上传来一串咚咚咚的沉闷声响。谢彩凤的脸色都变了,她咬咬牙说:“走!”

轿车低沉地吼叫着,往山下驶去。

章程就像丧家犬一样,在嘉陵江边游荡着。

天色阴暗,江风阵阵。章程沿着江岸,踩着松软的沙滩,慢慢地往前走着。章程觉着,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过。他原本想沿着江岸走到天黑,然后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生生地醉一回。自从重新回到阿波罗夜总会之后,章程就很少醉酒了。他想,本来吸粉就很摧残身子了,再醉酒的话,自己真的是陷于深深的泥淖之中了,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救了。

今天,章程不怕摧残自己的身子了,自己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身子又有何用呢?

章程走得气喘吁吁,在岸边一块巨石上坐了下来。他摸出裤兜中一瓶半斤装的酒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章程想起老爸出事后,自己在江边喝醉酒的那一次。心想,姓章的硬是没有血性,当时,自己真的安心要对谢彩凤做什么,谢彩凤哪里能防范?

烧酒很烈性,章程感到从喉咙到胸口都热辣辣的。他伤感地望着灰色的天空以及暮色中缓缓流淌的嘉陵江,三月的桃花水把冬季细瘦的江水变胖了,江水就很显汹涌湍急。暮色中,江水低沉地吼叫着,拍打得岸边卷起一朵朵银白色的浪花。坐在岸边,可以看见不远的那块呼归石,那是嘉陵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据说,呼归石是大禹妻子的化身。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妻子热切地盼望夫君,站在江边,年年又月月,终于站成了一块大石头。此刻,遥望着呼归石,章程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远古的女人都那样重情重义,现在的女人怎么这样朝秦暮楚,行为真愧对祖先呢。

章程隐约看见,那块巨大的呼归石变作老爸了。老爸勾腰曲背,一张脸也变得沟壑密布。而他那双曾经是那么明亮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却像两颗浑浊的玻璃球一样,显得那么无助和凄然,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爸爸……”章程喉头发噎,嘶哑地叫道。他猛地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啊啊啊地嚎叫着。他看见自己那很受伤的声气如一只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贴着江面飞呀飞,一只接着一只跌进了浑黄的江水中。

章程又喝了一大口酒,心想,这些日子,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和屈辱,都是谢彩凤刻意安排好了的。谢彩凤这个女人,外表光鲜,内心却如蛇蝎一般狠毒!看来,她对在大学期间受到的耻辱并非不在意,而是把那耻辱深深印入了脑海,想方设法要报复回来,看自己的笑话。

章程把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喝了,把空酒瓶狠狠地甩到江水中。火辣辣的酒精在他的体内熊熊地燃烧着,他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想要找什么东西来发泄一下。他又看见谢彩凤、王三元以及马芳,他们都笑得十分开心,而那一张张脸上,都写满了奚落、唾弃甚至幸灾乐祸。

“滚,你们给我滚——”

这时,在章程前方慢慢走来了一团黝黑的身影。章程见有人来,更加气极了。

“滚!你们滚啊——”

来人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已丧失理智、正啊啊叫着朝江中跑去的章程。来人力气虽小,但因为章程喝醉了,立脚不稳,这样两人都摔到了江边。章程倒在地上后就晕了过去,那人爬起来,抓着章程的肩头摇了几下,见实在弄不醒他,叹了一口气。

那人把章程扶起来,让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上,慢慢地向江岸的那条小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