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有个外甥名为李文忠,原名李保儿。父亲李贞,母亲是朱元璋的二姐。保儿十二岁丧母,跟随父亲四处逃荒流浪,十四岁到滁州投奔朱元璋。从此,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根本转折。当时,朱元璋没有孩子,便把外甥保儿,侄子驴儿,以及私生子沐英收为义子,百般呵护,视同己出。并将李保儿改姓朱,取名文忠。当时处在战争环境,几个孩子除了学习武艺,朱元璋特别关注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儒家经典。文忠学得最用心,后来还专门拜著名学者范祖干、胡翰为师,学习经史与诗赋。随着年岁的增长,朱文忠不仅文化提高,武艺精进,而且熟知韬略,颇有儒将风范。他二十岁时跟随邓愈、胡大海攻下严州,随即做了严州镇守,一手指挥浙西防务,与张士诚进行了长期的对抗。张士诚倾数十万兵力不能前进一步,朱元璋免去了南顾之忧,集中力量在西线与陈友谅一决雌雄。
当朱元璋向张士诚发动全面进攻时,朱文忠挥师北上,攻杭州,下绍兴,军纪肃然,民心安定。朱元璋论功行赏,加给荣禄大夫、浙江行省平章政事。把一个省交给朱文忠统辖,并让他恢复李姓。洪武二年,李文忠配合徐达、常遇春北伐,追击元顺帝。在凯旋途中,年仅四十岁的常遇春暴亡于柳河川,李文忠受命接替常遇春副将军之职,配合徐达西征。兵至大同,被残元军队包围。援军未到,形势危急。李文忠声东击西,巧妙周旋,终于转败为胜,一举斩获敌军数万人,再次受到朱元璋的嘉奖。
洪武三年北征沙漠,徐达为征北大将军,李文忠任左副将军,为徐达手下第一副统帅。冯胜,邓愈,汤和等老将,都在他的麾下。大将军徐达西出潼关,追击王保保时,李文忠率部北出居庸关追击元主。徐达在沈儿浴大破王保保,李文忠同样连连告捷:克兴和,入开平,趋应昌,俘获元顺帝的孙子买的里八刺以及后妃官人、诸王将相等数百人,部众五六万人。宋元玉玺、宝物,以及无数驼牛马羊,都成了他的战利品。战后大封功臣,这位仅仅三十一岁的骁将进封曹国公,为开国六公爵之一,并出任最高军事长官——大都督府左都督。
洪武五年,李文忠与徐达、冯胜兵分三路再次北征。这次战役,只有西路军冯胜获得胜利,中路徐达和李文忠的东路军都损失惨重,此后,李文忠长期镇守北疆。洪武十二年初,他又率沐英等人,平定了甘肃洮州十八番的叛乱。而后,为震慑权相胡惟庸,朱元璋把李文忠调回京城,坐镇大都督府。
李文忠的飞快升迁和被重用,首先得自于他的能征惯战和治军有方,秋毫无犯。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他为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分不开的。
朱元璋对李文忠自幼加意培育,视同亲子。教以文艺,习以弓马,外则君臣,内则甥舅,恩同父子,亲密无间。自从朱元璋将亲侄子朱文正处死之后,李文忠便成了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亲人。
如今,同朱元璋共过患难的亲族,只剩下李文忠父子和沐英了。在朱元璋看来,照顾好文忠父子,就能安抚二姐的在天之灵。二姐夫李贞是渔民出身,苛重的鱼税曾使他穷困潦倒。朱元璋免除了李贞家乡盱眙县的鱼课。即位之初,即追封二姐为孝亲公主,一年后,又改封为陇西长公主。李贞则封为恩亲侯驸马都尉。李文忠封曹国公时,李贞推恩也封曹国公,并为他们在京城西华门玄津桥上建造府第。朱元璋以及太子、诸王,经常去府上问候起居。洪武十二年,李贞病卒,朱元璋追封他为陇西王。不仅对李家恩宠厚爱,胜过任何人,皇外甥李文忠,实际上已是位极人臣。
就李文忠的智谋和能力来说,担任统领全军的大都督游刃有余,朱元璋的儿子们望尘莫及。李文忠也是感恩戴德,勤谨效力。
因此,他的威望、地位虽然日益提高,猜忌狠毒的朱元璋对他仍然视同亲骨肉。从不担心自己的亲外甥,会做出不忠于自己的任何举动。
不料,祸起萧墙。李文忠在严州的一件旧事,传进了朱元璋的耳朵。他如梦初醒,凛然而惧,深悔对这个表面忠厚能干的亲外甥,失去了应有的防范。
事情是由一个女人引起的。
李文忠镇守严州时,仅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堂堂方面重臣,又是统帅的义子、亲外甥,自然是人人巴结,个个逢迎。几个怀有私心的部下,便引诱他寻花问柳,游戏放浪。严州有一个极其漂亮的妓女,姓韩名可儿。生的粉面朱唇,青目黛眉,行动如春风拂柳,说话似燕语莺啼。谁人见了都要驻足留恋,不忍离去。这一天,不谙风月的李文忠,被引入了韩可儿的香闺,一见之下,魂荡心摇,忘记身在何处。春风几度之后,更是痴迷陶醉,须臾难离。部下们索性把尤物接到衙门里,金屋藏娇,让他长期享乐。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被在严州供职的检校杨宪知道了。为了向皇帝邀功,便把这件违犯肄令的事,秘密报告了皇帝。前线将士取小纳妾,朱元璋一向公开支持,但严禁出入青楼妓馆,饮酒狎妓,以免涣散军心,泄露军情。而身为一方总指挥的亲外甥,竟然知法犯法,对自己的警告置若罔闻,气得暴跳如雷的朱元璋,立即派人赶到严州,将妓女韩可儿处死,并把李文忠带回京城问罪。
马夫人得知外甥被拘,害怕脾气暴躁的朱元璋鲁莽行事,急忙进行劝阻。她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孩子血气方刚,喜欢上好看的女人,何足为奇?何况还是受坏人撺掇的过错。你狠狠责骂他几句就是了,千万不要太难为孩子呀!”
“哼,二十大几的人啦,还是小孩子?他把我的谆谆教诲,当成耳旁风,岂可饶恕!”
“这话说的是呢。保儿做事是太出格点。不过,”马皇后仍然耐心地劝说,“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严州地势险要,保儿威镇一方,将顺民安,张九四畏服,这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大节。万不可以使他威望受损,更不可以轻易更换统帅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凡事可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儿,更不能因小失大,得顾全国家社稷呀。”
“那就饶恕他这一回?”朱元璋犹豫起来。
马皇后右手抓着胸口的衣服,皱着双眉说道:“前方不可一日无帅。狠狠教训他一番,叫他立刻回去好好任事。”
“皇后,你哪儿不舒服?”朱元璋注意到皇后的表情。
“俺没什么。”马皇后极力露出笑容,“你赶快理事去吧。”
“那好吧。”朱元璋顺从地应允了。
朱元璋觉得夫人的话句句在理,反驳不得。只得把李文忠叫来,当面训斥了一顿,放回严州继续任职。
朱元璋究竟与多少女人有过眉梢春风,意惹情牵,甚而香闱温存,被翻红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所有的女人中,使他全心敬重和倚信的,惟有结发老妻马皇后一人。这爱慕和敬重,不是来自美颜玉肌,床笫欢洽,而是来自她的明达勤谨、敦厚仁爱。马皇后虽然出身寒微又没有读过书,却是一个十分杰出的女子。他对丈夫的关怀体贴、理解帮助,可谓是无所不至。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后宫粉黛满目,佳丽如云,他对糟糠之妻一直是言听计从,礼让三分。作为郭子兴义女的马夫人,不仅给初出茅庐的莽和尚带来发达的机遇,在艰难岁月里,在遇到危难的时刻,她也总是伸出救援之手,帮他度过难关。难怪,贵为天子之后,她仍然是朱元璋最堪信赖的贤内助。
当然,马皇后得到分外敬重,还有朱元璋不愿意提及、而又满怀感激的因素在内。
俗话说,没有不爱吃腥的猫。十个男人九个馋,一个不馋假一半。当红颜迷目,软玉温香拥怀,哪个“柳下惠”不是立刻变成了“胯下醉”?一向标榜不爱女色的朱耘璋,无非是假惺惺而已。说他是一只馋猫,丝毫也不是冤枉。逃难的路上,他不但与沐桃花梧桐树下交欢,而且欠下风流债——生了沐英。刚与马夫人新婚燕尔,他就“极不情愿”地把年方十四的小姨子收为小妾,甚至一天娶两个女人。在严酷的战争岁月,他忘不了去追求漂亮的小寡妇;甫得太平府,他忙不迭地金屋藏娇娶了孙美人。击败陈友谅,他急忙收拢了仇敌的爱妃。攻陷了大都,元宫的朝蒙娇娃,同样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俗话还说,天下没有不吃醋的女人。男人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以及妻妾成群,拘于当时的礼教,女人只能强作大肚佛、顺从地接受不公平的现实。而马皇后却不同,她不仅严守“妇道”,不予干涉,而且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和平静。她所担心的,不是朱元璋把温存给了别的女人,而是“从此君王不早朝”,误了国事。“女人都是刮骨的刀”,更害怕伤了皇帝的龙体,减了他的阳寿!
有一天,她伺候朱元璋吃完了饭,委婉地说道:“臣妾昨儿读到了一首好诗,是唐人李山甫写的,皇上愿不愿意听一听?”
“好哇,您就念吧。”
她轻声念道:“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马皇后连续把这首诗念了两遍,朱元璋心领神会,会意地点头一笑,说道:“难得皇后如此牵挂着江山社稷。朕命人把这首诗题写到谨身殿的屏风上,天天念道,永远不忘。可好?”
马皇后急忙敛衽施礼:“皇上圣明!”
马皇后大字识不了几个,为了替朱元璋做些机密文书的保管与记录,便努力学习文化。她把官员识文解字的女眷请来做自己的先生,坚持不懈,直至粗通经史大义。随着文化的提高,眼界逐渐开阔,做事更加透辟干练。凡是朱元璋交代的事情,她总是整理记剥得清晰条理,及时提醒他,以免发生什么失误。
做了皇后之后,她更是发挥了贤内助的作用。朱元璋对后官要求很严,决不许嫔妃干预政事,更不准她们奢侈腐化。马皇后统摄六宫,处处做出表率。器度能力,比朱元璋希望的好得多,使朱元璋十分钦佩。登基之后,为了报答马皇后的恩情,想到她自幼孤苦,设法访到了她的族人,打算授予官职。马皇后得知后,急忙加以制止。
“皇上体恤臣妾娘家的困苦,俺十分感激。不过,”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朝廷的官爵应该授给贤能的人。妾家的亲属,未必是贤才。如果因为妾的缘故,让庸才得了官,势必恃宠而骄,横行不法。那不但于国不利,于家也不祥,爱他们反倒是害了他们。”见皇上连连点头,她继续劝道:“历代外戚之家因为骄奢淫逸,不守法度,搞到家破人亡的,为数并不少。那是臣妾所不希望看到的。如果皇上一定要加恩给他们,颁给一些赏赐,便是厚恩大德了。”
一番话,胸怀坦荡、顺情人理,朱元璋极为叹服。立即改变主意,收回了预定的封赏。
马皇后身先垂范,其他跃跃欲试的妃嫔,只能起而效应,赶快罢手。没有人借着自己被恩宠,为父兄邀官求爵。难怪朱元璋曾经当着大臣的面,大加夸奖:
“皇后与朕同是布衣出身,与朕同甘共苦,数十年不改初衷。比之光武帝危难时冯异所献的豆粥麦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多次对朕说,夫妻恩爱厮受容易,君臣和谐相处难。常常请求赦免臣下的过失,保全他们,不愧是朕的得力膀臂。她比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更加劳苦功高!”
马皇后得知丈夫当众夸奖自己,谦逊地进行阻止:“陛下不忘与妾贫贱时的苦难日子,妾身感激不尽。俺更希望陛下牢记与众臣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妾哪里敢比得上长孙皇后呢?以后万不可痴男夸丑妻,惹人家笑话。”
虽然善良的马皇后十分欣赏那种返璞归真,孝敬慈爱,生活安定,无为而治的治国方式,但作为开国皇帝的朱元璋,需要的是开规模,立章法,清污秽,除积弊,强主干,弱枝末。即所谓“为子孙立基业,为万世开太平。”这就需要拿出雷厉风行的严酷手段。因此,他虽然口上唯唯,行动上却很难接受无为而治的劝说。不过,马皇后以仁慈为心,清净为本的主张,对朱元璋所作出的许多严酷、猜忌和专断的过正之举,进行了不少的矫正与补救。前面提到的宋濂、朱文正、李文忠等,都是得到马皇后的保护,方才逃过被当场赐死的悲惨结局。爱护嫔妃,体恤下人,同情不幸的官吏与百姓,处处表现了马皇后的宽厚与仁慈。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马皇后外出访一位勋臣的妻子,见大批苦役犯在筑城,因不堪劳累折磨,有人倒在结满冰凌的土坡下,觳觫呻吟。旁边还狼藉着几具囚犯的尸体。她心里异常难过,回到宫里,吃晚饭的时候,便对朱元璋说道:
“用劳役赎死罪,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典。但让那些年老体衰、或者疾病缠身的囚徒承担重役,仍然不免一死——这岂不是有伤天地和气,等于没有赦免人家?”
朱元璋觉得说得对,便将筑城的囚犯统统释放了。
随着国事愈来愈棼乱,朱元璋变的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神经质。马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宽解,时时体贴入微。朱元璋每次用膳,她都是亲手安排,亲尝冷热,尽量使朱元璋吃的高兴舒服。妃嫔劝她爱惜身子,让她们替她做一些事。她总是解释道:“不是我不信任你们,皇上日理万机,心情烦躁,万一有不周之处,你们就会受到惩罚,俺心里不忍呀。”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经发生过。
有一天用午膳时,朱元璋情绪极坏,没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调羹喝一口汤,觉得有些凉,便狠狠地将调羹摔进羹盆里。羹汤四溅,弄了马皇后一身一脸。她不仅未恼,而且连忙赔笑,伸手摸摸羹盆,歉歉地说道:“这汤,是凉了些。我去为皇上热热。”
说罢,亲自去御膳房加热,很快端了回来。朱元璋见老妻双鬓添霜,神色憔悴。为了自己,仍然如此艰辛操劳,心下不忍,不无抱愧地问道:
“刚才烫着没有?”
“没事,没事。几滴汤咋会烫着呢。”她甜甜地笑着,“臣妾粗心,让皇上生气了。”
“不,不过是汤凉了一点嘛——我不该把脾气发到你身上。”
“这没啥。俺打心里盼望着,您能把所有的烦恼和不满,都发泄到臣妾身上呢。要是发在大臣或者下人身上,他们不都得吓死!”
“皇后,你的心肠真好!”朱元璋动情地拉过她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有你做我的皇后,是朕的福份呀。”
“皇上言重了。你能永远高高兴兴,不生气,不伤身子,才是臣妾等的福份呢。”她趁机挽起丈夫,“皇上吃好了吗?走,俺陪你到殿外散散心去。”
“好吧。”朱元璋的脸色平静了许多,顺从地让她搀扶着向殿外走去。
作为掌管六宫的最高统治者,马皇后从来不滥施威福。嫔妃和宫女有了过失,总是能得到她的谅解与宽恕。
有一天,一个宫女在侍候朱元璋洗脚的时候,水比平常略微热了些,朱元璋的大脚往里一放,立刻怒吼起来:
“混账东西,你诚心要烫死朕?”一面骂着,一脚将宫女踹倒,又一脚将洗脚盆踢翻。“来人呀,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小女子不是诚心的呀。”宫女跪在洗脚水里,磕头哭求。“皇上饶恕俺这一回吧。”
“哼!还敢狡辩!饶了你这一回,下次你还敢作践朕。快快拖出去狠打!”
惹恼了皇帝,小宫女一场重责眼看难逃。正在此时,马皇后闻讯赶了来。她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近前指着宫女斥责道:
“小妮子,找死呀?伺候皇上不用心,就该狠打!”她转向皇帝说道:“这事不必劳皇上费心劳神,由臣妾来处置她就是。”
朱元璋气咻咻地问:“你打算怎么个处置法?”
“皇上仅仅打她一顿是轻的,把她送到宫正那里去议罪!”
宫女被拉走了。皇后又吩咐重新打来热水,亲自伺候朱元璋洗脚。朱元璋这时平静了许多,想了一阵子,忽然问道:
“宫女有错,皇后为何不亲自处罚呢?”
“皇上。”她缓缓答道:“咱们是帝王之家,待下人固然要严格,执法更要平允。不能喜而加赏,怒而加刑。人在喜怒时行赏罚,难免出自喜怒,畸轻畸重。而交付专管此事的宫正,就可以平静对待,按律酌处。朝廷的事,也应当如此。陛下在外廷要定人的罪过时,不也是交给三法司承办吗?”
一席话,说得朱元璋半晌无语。仔细想想,不但敬佩皇后的仁慈之心无所不在,而且她的话中,暗含讽谏之意,可谓用心良苦。朱元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高兴地拍着老妻的肩头调侃道:
“皇后,你呀,也是一个‘常有理’!”
“皇上认为臣妾做的不对吗?那,俺立刻改正。”
“哪里,哪里——朕不过是说了一句笑话。”朱元璋正色道,“老天爷派你来做我的皇后,这是咱前世修的福份!”
“皇上言过其实了!”马皇后笑着摇头,“真是这么回事,这话也得由俺来说。”
“不,朕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不知是过度的劳心,还是染上了什么病症。自打入春以来,皇后便觉得茶不思,饭不想,浑身恹恹的,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御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皇后的病却毫无起色。等到秋风萧索,落叶满阶,已是茶饭难进,下不来床。群臣纷纷上书,请求为皇后设坛祈福,并遍觅天下名医精心调治。已经调治了大半年,却不见成效,马皇后早已失去了信心。既然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乡野郎中更不会有什么回天之术。她恳切地对朱元璋说:
“自古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祈祷又有何益?即使扁鹊在世,也是治得了病,涮不了命。一旦找来的郎中投药无效,陛下会因爱妾心切,愤而加罪于郎中。那不但让人家白白送掉性命,还增加了妾身的罪过。万万使不得呀!”
“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不管怎样……”朱元璋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俺求陛下了,”马皇后无力地摇着头,打断了丈夫的话,“往后,臣妾决不再喝那些等水了。”果然,此后所有郎中开的药,她一律拒绝再吃。
朱元璋急得团团转,来到病榻前,进行劝说:“皇后,药还是要吃的。万一无效,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会宽恕他们的。”
但马皇后知道丈夫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开杀戒。她不愿意让那些郎中和服侍的人无辜受牵累。而且悄悄吩咐他们,你们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以免被连累,无辜受到惩罚。
弥留之际,朱元璋流着泪问道:“皇后,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统统说出来,我一定遵办。”
“臣妾,愿皇上……”马皇后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但能如此,妾就虽死无憾了。”
“皇后,我,定能照您的话办。您就放心吧。啊——”见皇后双眼上翻,朱元璋失声痛哭起来。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日,操劳一生、明达仁慈的马皇后与世长辞,享年仅五十一岁。
皇后撒手而去,悲痛不已的朱元璋,变得暴躁无常。但想到皇后一生仁厚,临终前又叮咛再三,不可迁怒于人,虽然尽可能地压抑按捺着,仍然时不时地因为一点小事,即大发脾气。为了排遣心中的悲伤思念,朱元璋决定大做佛事,追荐皇后。他相信,皇后是菩萨娘娘转世,现在驾鹤而去,一定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皇后撒手而去,悲痛不已的朱元璋,变得暴躁无常。但想到皇后一生仁厚,临终前又叮咛再三,不可迁怒于人,虽然尽可能地压抑按捺着,仍然时不时地因为一点小事,即大发脾气。为了排遣心中的悲伤思念,朱元璋决定大做佛事,追荐皇后。他相信,皇后是菩萨娘娘转世,现在驾鹤而去,一定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不料,安葬皇后这天,天阴如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整座金陵城一片汪洋,仿佛沉没到大泽之中。朱元璋于伤痛之外,又增加了几分忧虑与恐惧。菩萨升天,为什么不是花香鸟语,风和丽日,偏偏是天昏地暗,雷雨交加?
他把著名僧人宗泐召来,责问道:“你回答朕,今日是皇后封安大典的日子,为何上天如此地不作美?”
荆泐知道,皇帝平时都喜怒无常,今日哀伤盛怒,一句话回答得不当,就可能将小命白白搭上。沉思了一阵子,壮着胆子问道:“小僧有四句偈语,不知皇上愿意听否?”
朱元璋哼道:“念来朕听!”
宗泐清清嗓子,高声吟道:
“雨落天垂泪,
雷鸣地举哀。
西方诸佛子,
同送马如来。”
“这诗——是哪个写的?”朱元璋认为和尚胡编乱造欺骗自己。
“陛下,昨晚小僧入睡后,忽见菩萨降临,急忙叩头询问,为何皇后升天的日子,天色不佳?菩萨念了这四句涛,然后驾云翩然而去。陛下,这是小僧梦中得句呀!”
“这是真的吗?你要是撒谎骗朕,当心你的脑袋!”
“小僧乃佛门弟子,怎会说谎呢?”和尚回答得理直气壮。
朱元璋不但觉得和尚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撒谎欺骗自己,而且四句诗非常吉利。心头的悲痛和怒气,渐渐消解。可巧,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朱元璋这才高柴起来,更打心眼里相信,他的马菩萨真的荣登仙境了。
马皇后活着的时候,后官嫔妃宫女数百人,没有哪个没得到过她的恩惠。在她们的心目中,皇后不是一位活菩萨。如今,活菩萨撇下她们先去了,宫廷内外一片哀伤,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感戴马娘娘的仁爱体恤,担心尔后碰上个冷漠、甚至暴戾的后宫主子。痛惜,思念,人人像掉了魂。马娘娘许多感人的故事,也在宫人中不断传诵。有的女官将马娘娘的嘉德懿行,写成一首歌,以寄托深沉的感戴与哀思。此后,后宫中经常传来这样的歌声: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斯万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皇后与世长辞,李文忠嚎啕大哭,几天不思饮食。
当初,他因嫖娼获罪,被传唤到集庆。全亏着马皇后讲情,方才安然返回任所。后来,舅母对自己的疼爱关注,始终没有改变。现在,最为疼爱自己的亲舅母永远离开了自己,怎不叫他痛彻心肝。胆战心惊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原来,当初李文忠从集庆返回严州时,害羞加上害怕,终日忐忑不安。做事无精打采,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手下的儒士赵伯宗、宋汝章看在眼里,乘机劝他早做防范。
“说的倒容易——怎么个防范法呢?”李文忠没了主意。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赵伯宗分明成竹在胸。
“什么路?你们快说。”
“投靠张士诚。”朱汝章向北一指,说出了谜底,“将军这次能够安全归来,算是万幸。下次再去,恐怕就难得全羽而归了,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李文忠反复琢磨,觉得部下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派赵伯宗和宋汝章去杭州与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秘密联络。
朱元璋的亲外甥愿降,张士信自然求之不得,当即慨然应允。李文忠立刻与郎中侯原善,掾史闻遵道商议投降条件。
恰在这时,京城使者来到,传召李文忠立刻返京。李文忠猛吃一惊,认为是事情败露了。但反复看过朱元璋的亲笔书信,口气亲切,倍极关注。特使也是殷勤有礼,没有丝毫异常,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到了集庆,舅父亲切地询问前线防务,并面授攻防机宜。接着,舅母又跟他亲密交谈,让他处处谨慎,好生抚慰将士。分手时,朱元璋不仅叮嘱再三,而且赐给他名马、金银。李文忠一则以喜,一则以悔,一则一惧。喜的是,舅父、舅母并未对自己产生疑忌;悔的是,不该听信谗言,产生离异之心;惧的是,叛降的事一旦透露出去,舅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一回到严州,李文忠便埋怨侯原善、闻道遵:“我几乎被你等误了!倘若事情泄露,我有什么脸面见父帅?你们说,此事该当如何区处?”
侯原善答道:“大人肯饶了我等性命,尚有个妥善的法子。”
李文忠急忙催促道:“快说,什么法子?”
“让赵、宋两人,从此不再说话。”
李文忠心领神会。当即下帖,请赵伯宗、宋汝章来太守衙门赴宴。等到两人被灌个酩酊大醉,然后遣人用船送他们回去。船行到一个叫大浪滩的地方,仓里钻出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将赵,宋和他们的侍从捆了,全部扔进了滔滔急流中。神不知,鬼不觉,去掉了一块心病。
俗话说,墙打一百遍,没有不透风的。正当李文忠春风得意、功勋越来越显要的时候,株连甚广的胡惟庸案子,扯出了这件公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朱元璋仍然震惊万分!
“可怕至极——简直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天惊呼。
朱文正是亲侄子,李文忠是亲外甥,都是自己一手抚育培养起来的至亲骨肉。他待两人情逾手足,恩同父子。不料,一有风吹草动,便离心离德,不惜叛离而去!这使朱元璋又惊诧,又伤感,又担心,又痛恨……简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越来越意识到,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下,没有信义和亲情可言,有的不过是权诈和血污。洋洋几千年宫廷史,为了皇位这块诱人的香饵,发生了多少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亲党互诛的惨剧?想到这里,朱元璋对同乡汉高祖大刀阔斧地诛杀功臣,更加叹赏钦佩。
“老前辈刘邦,是一位多么具有远见卓识的英明人主呦!”
感叹的同时,便是嫉恨。但朱元璋知道,眼前还不便对这个手握重兵的不肖种发作。他要仔细观察,然后决定应该采取的措施。
在此之前,朱元璋对李文忠的进言,总是十分乐于听取,看成是股肱心腹的肺腑之言。现在,不论李文忠的话是否有道理,朱元璋都要琢磨再三,认真咀嚼,看看其中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陷阱。
有一天,李文忠诚恳地劝道:“陛下,人才难得,人命关天呀。人头不像路边的青草,割了能够再生。还是多给人留一条生路为是。”
朱元璋把脸一沉,答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些日子,朱元璋决定裁减宦官,李文忠趁机劝谏道:“陛下鉴前代之失,不准宦官干政,又裁减宦官员缺,真是天纵之圣。但据臣看来,宫中冗员依然过多,有悖于‘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训,似宜更加裁省一些。”
朱元璋一听,勃然大怒。反问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李文忠慌忙答道:“是愚臣偶然想起,胡乱说的。”
“宫廷内的事,是你胡乱说得的吗?”
“臣多嘴了。请陛下鉴谅。”
“你以后少多嘴!”
“是。臣记下了。”
李文忠一片忠心进言,却遭到狠狠的叱责,后悔得狠捶自己的脑袋。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舅父突然对自己如此冷淡和厌烦,到底意味着什么?
几天后,一群武士闯进府来,将他手下的幕僚全部捉走,不经审问,统统杀掉。
李文忠惊诧莫名,不知属下犯了什么罪过。蓦地,十几年前在严州策划叛逃的往事,浮上心头。莫非是那件事,东窗事发?牵线的人早已被灭了口,秘密不会泄露出去呀?
心里的疑问解不开,心头像无数只毒虫,一起咬啮。越想越感到大事不妙。夜长难眠,饮食锐减,很快恹恹病倒了。
到洪武十七年岁首,病情越发沉重,骨瘦如柴,卧床不起。
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前去探病。朱标嘘寒问暖,倍极关怀。接着,又派遣淮安侯华中,督理御医诊断治疗。无奈,李文忠的病,是因惊惧忧虑而得,乃是心病,哪是药石可以奏效的?就是华佗再世,药王复生,恐怕也难以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亲自驾临探视。
李文忠见舅皇驾临,枯黄的瘦脸上掠过一层希望的光彩。他强打精神,要家人扶起来见驾。朱元璋急忙上前制止。
李文忠喘息着,断断续续地答道:“舅舅,孩儿……恐怕,难以……为舅舅,尽忠,尽孝了。”
“不要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朱元璋蹙着眉头进行安慰。
李文忠深受感动,凹陷的眼角渗出了两行热泪。喘息着答道:“孩儿,在严州,任职十多年,很得……舅舅信任。可,孩儿,却有一件……一件愧对舅舅的事。这事,长久压在心中,一直不敢……”说到这里,他嘴角抽搐,哽咽难言。
朱元璋带着泪音安慰道:“孩儿,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说了。舅舅什么都知道。如果不肯宽容你,把什么事都记在心上,你也成就不了后来的功业。舅舅今天给你带来了御医调制的保春回阳丹,你服了后,很快就会复原的。”
“孩儿,不知怎么……感谢舅舅的……再造之恩。等孩儿……病好了……一定百倍、千倍地……报答……报答你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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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劳神多说话,你就安心静养吧。”
看到外甥的虔诚与痛苦,朱元璋神色忧戚地站起来,急急地离开了。
压在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李文忠感到一阵轻松,病情顿时减去了几分。家里人更是无比兴奋,以为皇上驾临,不仅是圣恩隆渥,而且带来了灵药,带来了吉祥。一家人赶忙给病人服下皇上亲自送来的“保春回阳丹”。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皇帝探视的第三天夜半,叱咤风云二十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四岁。时间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