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朱元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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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后宫捉奸 灭门叹铁券

天气非常炎热,不得不把寝宫的门窗都打开,但是屋里还是一点风都没有,让人心情烦躁。朱元璋坐在御座上已经汗流浃背,他把奏折放下,想要静一静思考个问题,但是因为燥热的天气,让他根本就静不下心来。他要思考的这个问题正是自己这么劳累,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大明江山千秋万代,能够做到吗?秦始皇原想一代又一代传下去,可是二世胡亥即已亡国。千秋永固的江山是不存在的,万岁不死也是办不到的。但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总要多传留几百年,朕这大明,哪怕像周朝一样存在八百年,也就心满意足了。看来为这江山的久长,自己还得不辞劳苦。他提起笔来,白纸上留下了他的一行诗句: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

近来,朱元璋的心情一直比较压抑,也就是很不开心。相濡以沫的马皇后弃他而去,安庆公主的丈夫被他赐死,随之更是雪上加霜,太子朱标竟也突然辞世。这是对朱元璋的致命一击,使他的脾气变得相当暴躁,动不动就发无名火。身旁的刘太监见皇上不开心,便试探着说:“万岁,天气闷热,莫要一直憋在屋里,到外边走走,心情会好一些。”

朱元璋被提醒,遂决定出去散散心说:“刘公公,你不用跟随,朕自己随便走走,少时回来。”

刘太监不放心说:“万岁小心。”

朱元璋信步不知不觉到了吉庆宫,这是充妃的住处。他不免又想起了这位胡贵妃,虽说不是专宠,但对充妃他心里总是放不下。记得一月前到充妃宫中,得知充妃有了身孕,朱元璋为了保胎,特地又去往宁妃处过夜。屈指算来,也有五个月了,朱元璋在吉庆宫外往来踱步,对于进不进去一时拿不定主意。

宫内,充妃正在与人对饮。此刻已有七八分酒意的充妃,举着手中的银盏,两朵桃花爬上面颊,深情地望着对面的宫女,泪眼婆娑说:“表哥,明天你就要出宫了,此一别不知我们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半年来,能与表妹同床共枕,恍如在神仙洞府无二。”原来那宫女装束者是充妃的表兄,“所幸未被识破,你我二人平安,这是上天赐福,只要彼此有意,总有相见之日。”

“表兄,过个数月半载,你再来同我相会。”

“不,万万不可。”表兄连声反对,“得意不可再往,相聚半年未出差错,已属不易。”

“表兄还以宫女面目留宿宫中,谅来无事。”

“日久天长,纸难包火,上次被皇上撞见,就险些原形毕露,切不可再度涉险。”表兄叹息着道,“现在你已不是当年的胡小姐,你已是皇帝的充贵妃了。”

“表兄,你我原本青梅竹马当成连理,谁料命运捉弄,竟被那朱元璋强行拆散,而今还得这样提心吊胆地偷情。小妹可是不愿做这贵妃,我是多么渴望和你生活在一起。”

“咳,今生今世已不可能,就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朱元璋已然走到了宫门前,那当值太监跟在身后追着说:“万岁,容奴才进去通报。”

“朕已说过,你老老实实在宫门呆着,朕自己进去,无须通禀。”朱元璋大步走进房中。本来上次来此,听见嬉笑之声他便心中存疑,而今他要看看充妃是否背着他有猫腻。

充妃和表兄正在酣饮,突然发现皇上站在了面前,一时间二人全都傻了。朱元璋何等精明,冷笑着问道:“是什么人,敢和贵妃同桌共饮?”

“万岁,是妾妃闲来无事,一人饮闷酒无趣,才硬拉这宫女作陪。”充妃给表兄使个眼色,“还不快些退走。”表兄不敢言声,抽身要走。“站住。”朱元璋断喝一声。表兄不敢再挪动脚步,但他始终垂眉低首。朱元璋又是怒喝一声说:“抬起头来。”表兄只得将头仰起,便露出了颈部的喉结。朱元璋一步步逼近说:“好一个宫女,演戏演到朕的皇宫内苑来了!”

表哥一见事已败露,急忙跪倒在地说:“万岁饶命,都是罪民不好,如此乔装只为看望一下表妹。要杀杀我一人,与表妹无关。”

充妃既不跪地也不求饶说:“万岁,既已被你撞见,也就无须再加隐瞒。本来我们兄妹自小相爱,却生生被你给拆散。我们旧情难忘,才有今日之举,你要杀要剐冲我一个人来。”

朱元璋眼睛死盯着充妃隆起的腹部说:“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二人私会的孽种?”

“是便是,自然是我二人相爱的结果。”充妃完全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态。

朱元璋已是气得脸色紫胀,刷地拔出佩戴的宝剑说:“我把你们这对狗男女,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给朕戴绿帽子。”手中剑直刺过去,先将充妃扎个透心凉,又复一剑砍去了表兄的人头。

充妃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表兄身上,嘴角现出一丝苦笑说:“表兄,我们总算死在了一起。”

当值太监这才想起大事不好,转身要跑。朱元璋跟进一步,剑锋插进他的后胸说:“你这个奴才,也不是好东西,合伙欺朕,怎能容你。”

太监嘴角咧了几下,鲜血横流,倒在了地上。

一直暗中跟随保护的刘太监问说:“万岁,充妃身死,对人该如何交代。”

朱元璋想了想说:“就说她身怀有孕,私自堕胎,是而被朕赐死。”

“那,奴才就将他们的后事处理了?”刘太监胆怯地问。

“给充妃起个坟包,日后他的亲人或者她的儿子楚王朱祯问起,也好有个去处。”说着,朱元璋从充妃身上抽下一条白玉链带,交给了刘太监,“这个给楚王留个念想。”

刘太监接过说:“奴才记下了。”

朱元璋回到自己的寝宫,望着案上堆得高高的奏章,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但是没人帮他处理国事,而且他也不相信别人。又坐回案前,拿起一个奏折打开来,见是御史余敏和丁举二人联名的本章,不觉格外注意起来。两位御史联名上表,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他从头看罢,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国事繁冗,自己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想想新立的皇太孙朱允坟,心中越发沉重起来。太子朱标不幸夭亡,朱元璋本想立四子燕王朱棣为太子,但遭到大臣的反对。他也难以违背千百年来的惯例,册立皇长孙允坟为皇太孙。这个允坟,与其父的性情相同,也是仁厚有余,刚武不足。遇事优柔寡断,又过于善良。朱元璋担心朱允炆日后继位,难以挑起这副治国的重担。眼下这个奏折,倒是个绝好的机会,何不叫他来历练一下,也好令其学学如何做好皇帝。

刘太监奉旨将朱允炆召到,允坟恭恭敬敬地叩拜说:“皇祖父,天色已晚,叫孙儿前来有何旨意。”

“你看看这个。”朱元璋把奏折交给他。

朱允炆拿在手中,从头看了两遍说:“皇祖父,孙儿看过了。但不知要孙儿看它是何用意?”

“允炆,假如你现在是皇帝,对这一奏章该如何对待?”

朱允炆脑子里急速地过筛子。这份奏折的内容是,天上的星相异常,主大臣谋逆篡位。而韩国公李善长与胡惟庸是至亲又是胡的后台,胡的升迁,系李善长一手提拔。此人不除,日后对朝廷极为不利,因为李善长能力太大了,朝中门生故旧甚多,可以说能做到一呼百应。二臣建议,及早除去这一隐患。

朱允坟想了再三,按自己的思路说:“皇祖父,孙儿觉得这道表章是无稽之谈,所谓星相示警,全系无中生有。这样的表章,不必理睬,丢过一边便是。”

朱元璋连声说:“果然不出朕之所料,你还不是当皇帝的料。要知道,这两位御史是借星相说事。他二人是为你日后坐皇位着想,担心李善长会危及你的皇帝宝座。”

“那也不该无中生有,假借星相害人。”

“孙儿,你还是不懂为政之道,要达到目的,有时就得寻个借口。”朱元璋再问,“话已说明,你看该如何处置?”

“这,李善长身为韩国公,又是皇亲,只能教育训导一下,警告他不得胡来,要谨慎为官。”

“孙儿,你太天真了。天底下岂有与虎谋皮的事例,要想皇帝座位牢固,就得铲除一切对己不利的因素。”

“皇祖父的意思是,要罢了他的官?”“说得太轻松了,”朱元璋耐心身传言教,“像李善长这种人,即使在野,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能一呼百应,必须彻底根除。”

“昕皇祖父的意思,终不然还把他下狱不成?”

“关进大牢也不管用,只要李善长还有一口气,他的同党便有幻想,以为朕的亲家总会出狱的,为乱之心就不会死。”

朱允炆可是糊涂了说:“皇祖父,总不能杀了他呀?”

朱元璋的表态令朱允炆大吃一惊说:“就是要将他处死,只有这样,才能免去孙儿你继位的后患。”

“皇祖父,您杀不了他。韩国公可是有免死金书铁券的,而且他是免死两次,儿子还有一次。”

朱元璋冷笑几声说:“金书铁券是朕发的,朕就有法叫他没用。别忘了朕还有一句话,谋逆者不在赦免之例。”

“可是,他没有谋逆啊!”

“他与胡惟庸合谋害朕,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加给他谋逆的罪名,对他一点也不冤枉。”

“皇祖父杀了他,李家会仇恨您的。”

朱元璋冷笑几声说:“有道是斩草要除根,所以朕要给李家灭门。”

“灭门!”朱允炆感到毛骨悚然,“他家七十多口全杀?”

“朕活着不怕他们报复,皇爷爷担心的是你呀。”朱元璋无限爱抚地,“你太宽厚仁爱,朕不能让他们从你手中夺走大明的江山。”

朱允炆突然跪下了说:“皇祖父,孙儿有一请求,万望应允。”

“什么事,说吧。”

“请皇祖父无论如何饶临安公主姑妈一命。”

“朕的亲生女儿,自然要免死。”朱元璋爽快地同意,“好了,平身吧。”

朱允坟还不肯起身说:“皇祖父,孙儿还有话说。”

朱元璋脸绷起来说:“你呀,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皇祖父,你不能让姑妈成为寡妇,也不能让她失去亲生骨肉,望您格外开恩,饶了驸马李祺和两个孩子吧。”

朱元璋沉默许久,才缓缓开言说:“按理说,你为他们一家四口求情没错,可你这就是妇人之仁。这不是一个皇帝所应有的性格,朕归天以后,怕这就是你致命的弱点。”

“皇祖父放心,孙儿也不会对敌人仁慈的。”

“好吧,但愿如此。”朱元璋点头了,“就以孙儿所言,免了李祺一家四口人的死罪。”

刘太监携圣旨到了韩国公府,宣读了圣旨,李府上下如闻晴天霹雳。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贵为国公且与皇上是儿女亲家的李府,竟遭此灭门横祸。

临安公主痛哭失声说:“公爹,父皇他一定是听信了谗言,待儿媳进宫去为全家人求情。”

李善长与皇帝相处多年,深知朱元璋的为人说:“公主,难得你的一片孝心,你不要进宫了,没有用的。为父的死,只是早晚的事。在十年前我就该与胡惟庸一同上法场,晚死了十年已是不易了。只是我没想到,会连累家小七十多口,谁也不怨,是我自作自受啊!”

行刑之日,天空飘着细雨,像是为李家哭泣。李善长这位七十七岁的老人,他步履蹒跚,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跪在地上就要被砍头之际,他左右环顾一下那些还不谙世事的孙男孙女,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长叹说:“天哪,难道这就是我出生入死戎马生活几十年,为子孙后代争来的荣耀吗?尔可免两死,子可免一死,这就是作为国公得到的金书铁券吗?天哪,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我就在乡村做一田舍翁岂不没有这灭门之祸!”但是,一切全都晚了,七十多颗人头落地,刑场一片血腥,令人惨不忍睹。

朱元璋注视着窗外的风雨,计算着行刑的时间。他的面部看不出表情,似乎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可是皇太孙朱允炆却悲悲戚戚地走进来说:“皇祖父,他们一家全死了。”

“你应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皇爷爷去后,就少了一个夺你皇位的人。”朱元璋在为他的杰作欣慰。

“皇祖父,您曾说李善长是您的萧何?”

“是啊,”朱元璋对皇太孙还蛮有耐心,“看来你还是没能变仁慈为刚毅,当大明朝需要萧何时,他李善长就存在。当他威胁到大明朝的存在时,他也就只能成为长乐宫中的韩信。”

“皇祖父,对有大功的开国元勋,还是应该给予优厚的待遇,时时刻刻挂在心头才对。”

“是啊,给他们封公封侯,让他们的后代世袭,赐建府邸,颁给免死金书铁券,这待遇也够丰厚了。”

“皇祖父,有一开国功臣已是病重不起,您一直也没关心,当年如果没有他的英勇善战,大明朝只怕还未能开国呢。”

“哦,孙儿所指何人?”朱元璋心中无数,“是哪位大臣,竟这般重要?”

“皇祖父,是魏国公徐达。”

听了孙子的话,朱元璋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统辖百万之师,攻城略地的大将军,却是个治家的低能儿。徐达的家人奴仆横行乡里,曾多次遭到他的斥责。而徐达夫人谢氏的桀骜不驯,目无皇上,更使他切齿痛恨。堂堂首将,竟然是个惧内的魁首,一直连个姬妾都不敢纳,谢氏好强使性,傲慢无理,说话更不知道深浅高低,对徐达的劝说教训,她只当成耳旁风。有时进宫朝见马皇后照样疏于礼数,甚而倨傲不恭。马皇后看在多年亲密相处,徐达功高忠勤的份上,每次都原谅了她。

有一天,马皇后设宴招待几位诰命夫人,席间兴奋地说道:“多亏各位公爷、侯爷沙场拼杀,才使百姓们脱离苦海,生活安顿。各位爵爷、夫人,也才有今天的富贵。”说到这里,马皇后扭头笑着对谢氏说:“像魏国公徐大人,也是受苦过来的,当初哪想到今天的好日子?希望夫人珍惜今日,永保荣华。”其他几位夫人都说道:“多托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只有谢氏冷冷地说道:“不错,都是穷过来的。如今我家可不比你家。”听到这样不懂规矩的话,马皇后很不高兴,本想训斥她几句。转念一想,不能忘了皇后的气度,冷冷地笑道:“当年王、谢再生,说不定还要忌妒你国公府呢!”

朱元璋下朝回来,见马皇后脸色不悦,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马皇后隐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了谢氏的言行。朱元璋听了很生气。认为谢氏的莽撞无礼。绝不仅仅是出自无知,根子恐怕是在徐达身上。犯上悖逆之言虽然出自妇人女子之口,可能正暴露了徐达心中的隐秘。即使徐达无犯上之心,枕边风吹紧了,焉能不心动?当年谢在兴谋叛暴露,被处死的时候,那谢氏不仅无视劝告,捧着酒食到沙场上为其父亲送行,而且大骂自己狼心狗肺,是杀害同患难弟兄的凶手。

当时战争还在进行,为了笼络这位惧内将军,同时也为了制服泼妇谢氏,朱元璋特地送了两个美人给徐达,一则压服醋坛子,二则趁机找到由头,将狠毒并对皇家不恭的女人除掉。不久,果然发生了谢氏逼得侍妾投井自杀的事,他趁机将眼中钉杀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杀了他的老婆,徐达能不衔恨于心?

“是的,必须要听其言,观其行,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徐达的阴谋得逞!”

徐达,字天德,濠州钟离永丰乡人,是与朱元璋一起割草放牛的少年伙伴。投军之后,一直是朱元璋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他庄重沉稳,谋而后功。不论是奉命留守,还是统帅三军出征,尽管大权在握,却严格遵从朱元璋的部署行事,从不专权,或擅作威福。他为人含蓄敦厚,自律甚严,治军令出如山。他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士卒不饱他不进食,士卒安营未稳他不进帐。将士爱他如尊长,都愿意为他出死力。他不妄杀,不扰民。军队所到之处,秩序井然,深得百姓爱戴。

当初,徐达率部攻下苏州,立即出榜安民,严申军令,军人取民物者斩!将士慑于军令,无人敢于违犯。当时,苏州还流传着不少徐达忠厚仁慈、以及严于治军的“故事”。

有个卖食品的摊贩认为有机可乘,竟想趁机讹诈。他诬陷一个军士吃了他的面食不给钱,军士不肯认账。两人争执不下,徐达恰好经过那里。小贩见大官来到,更加有恃无恐。徐达见小贩大吵大嚷,害怕影响军威,只得将军士当场斩首。但剖开军士的内脏检查,并未发现有面食。小贩急忙跪到地上,承认是诬赖。但遭到诬陷的军士已经被冤杀,只得以命抵命。这件事震动了整个苏州城。从此,军纪更加整肃,全城百姓同声叹服。

有一天,徐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绝色女子,不由心下活动,便烦人以重金相聘。女方慨然应诺。但因战事匆忙,未来得及迎娶,便匆匆转移。徐达后悔不迭,觉得一厢情愿,有强聘之嫌。等到一年后重返苏州,立即遣人前去道歉,让姑娘另行嫁人。不料,女家不答应,坚持要嫁给大功臣。徐达无奈,只得亲自登门谢罪,陈述轻率之过。恳求再三,女家方才勉强应允。告辞时,徐达再赠金银,以助奁资。

徐达的为人,在苏州传为美谈。人人敬仰徐元帅军纪严明,道德高尚。朱元璋也对徐达优礼有加。他自己更是把皇帝的事业,无条件地看成自己的事业。

但是,等到四方战事结束,徐达胜利返归京城后,渐渐对朱元璋的一些做法,产生了疑虑。

首先使徐达惊心动魄的是,大臣们接二连三地被逮捕,一个个成了谋叛的凶犯,许多人不经三推六问,便草草掉了脑袋。忠诚敦厚的老实人,不忍心看到那么多的旧人相继殒命,更不相信,那些被杀的人,真的犯下了应该杀头的罪过。忠心耿耿的李善长、宋濂,功勋累累的李文忠,老实巴交的汪广洋……那些所谓“十恶不赦、法理难容”的大罪,真是他们犯下的吗?

许多往事,不住地在徐达的心头涌动……

他永远记得妻子谢氏被杀的情景。

那天,朱元璋召他去内廷下棋,却派人将谢氏杀了。事后兴高采烈地跟他说:“牝鸡司晨,家之不祥。现在,爱卿家可以免除赤族之祸了——朕要向你祝贺呦!”

徐达又想起分“悍妇肉”那恐怖的一幕……

开平王常遇春,虽然是一个雄鸷武夫,却跟自己一样,娶了一个泼悍凶狠的老婆。他虽然酷爱女色,却只能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养女人,一直不敢公然纳妾。朱元璋听说堂堂国公爷竟然缺少添香的红袖,便赐给常遇春两个美貌的宫女。他的老婆哪里容得,把两个宫女看得紧紧的,不准常遇春碰一碰。一天早晨,其中一个宫女捧来水盆,请常遇春洗脸。一眼瞥见眼前的藕腕葱指,他的双眼为之一亮,不由赞道:“呀!好一双白手呦!”当天散朝回到家里,老婆送来一个红盒子。常遇春急忙打开一看,却是血迹斑斑的两只纤手!他仅仅称赞过一句的一双美手,竟被割了下来!随意残害皇上恩赐之物,乃是大逆不道的勾当!常遇春惊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朝后,朱元璋留下几位勋臣议事。他见常遇春脸色灰暗,神态异常,追问出了什么事?常遇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这更加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便生气地喝道:“看你神色慌张,莫非有什么异谋?”常遇春“扑通”跪到地上,说出了实情。然后磕头求饶,“圣上赐给臣两名宫娥,此恩天高地厚,微臣感激不尽。如今发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实在有负圣恩,臣万死莫赎!”朱元璋听罢,哈哈大笑道:“快起来吧。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朕再赐给你几个就是。”正说着,侍者给每个在坐的勋臣,送上一个包裹,打开布包,里面的纸上写着“悍妇之肉”四个大字。原来,常遇春的妻子已经被朱元璋派去的人肢解了。

徐达接到“悍妇肉”,几乎不能自持,其他人同样惊愕不已。从此徐达就落下了惊惧之症。每夜惊梦不断,不知道哪一天,飞来之祸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曹国公李文忠暴亡后,徐达更是日夜忧惴。皇上的亲外甥和干儿子,一个比同乡伙伴不知亲近多少倍的亲骨肉,尚且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同从军的兄弟,已经有好几个做了冤鬼。看来,变心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什么叫信义,什么叫友情,什么叫功过!

“功高震主,权大生威。自己乃是武将之首,能逃脱愈演愈烈的浩劫吗?”徐达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一日数惊,寝食难安。忧虑伤神,不久,徐达便恹恹病倒了。

朱元璋早已观察到徐达萎靡不振,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忽然听说徐达病倒,越发生疑。他想弄个究竟,又担心派别人去会被欺蒙,便微服简从,亲自去察看。

来到魏国公府,朱元璋不准人通报,直奔徐达卧室而来。

徐达正在静卧,见朱元璋突然掀帘而入,一时慌了手脚,急忙挣扎着爬起来,要行君臣大礼。朱元璋见徐达面黄肌瘦,呼吸急促,果然病得不轻,命他不必拘礼,不妨倚枕叙话。徐达倚枕躺下后,朱元璋立刻仔细询问病情,并反复叮咛,要徐达好生将养,不必牵挂国事。

徐达对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已经猜透了八九分:只怕看病是假,探问虚实是真。他已经反复想过,要想解除皇上的猜疑,惟一的办法,就是处处表现出对皇帝无比崇敬与炽烈的忠心。他气喘吁吁,语气谦卑地说道:

“徐达微贱之躯,承蒙皇上看顾,真是天大的荣幸!臣不过是偶感风寒,不日就会好的。徐达定当耿忠驱驰,报效皇恩于万一。”

朱元璋笑道:“爱卿不说,朕也知道你的忠心。你不要多说话。以免累着。”

“陛下,”徐达仍然继续说下去。“徐达想向皇上冒死进一言。”

“哦,你还要说什么?”

“人心难测。尔后,陛下不可再微服出行。”徐达一面说着,一边瞟了墙上的佩剑一眼。

朱元璋看到佩剑,心下蓦地一震。那把剑,竟然与前几天梦中所见,徐达手中拿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经意地问道:“爱卿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

“那倒没有,臣只是日夜为皇上悬心罢了。今天不惧斧钺之诛说出来,万望皇上留意。”

听了徐达的话,朱元璋很受感动。他病成这个样子,仍然担心皇上的安全。较之这位老臣的坦荡忠诚,自己的处处设防,时时怀疑,反倒像个戚戚小人。在梦中,自己与徐达白刃相见,徐达的当面质问谴责,似乎都来自自己的多疑。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道:

“朕知道你的苦心。你自己好自珍重吧。”说罢,掀帘而去。

朱元璋从此不再化装私访,对徐达的监视,也放松了许多。

心病只有心药医。朱元璋的私访,没看出有什么恶意。徐达立刻放下心来,病情随之减轻了许多。这一天,他撑着病体上朝,朱元璋关切地说道:

“我见爱卿宅第局促,居住十分不便。我做吴王时住的那座宅院,还在闲着,就赐给你吧。”

徐达连忙跪下说:“陛下,那是龙潜之地,微臣何敢僭越?万万不可!”

朱元璋觉得徐达态度诚恳,不是作假,也就不再勉强。

这一天,朱元璋在内廷设宴招待几位勋臣,他频频劝酒,气氛出奇地热烈。酒至半酣,朱元璋避席离去,命宦官代为劝酒。徐达酒量不大,不觉喝得酩酊大醉。侍者把他扶到内官睡下,并留在那里看顾。夜半时分,徐达忽然醒来。本想找杯水喝,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皇帝寝宫里,惊得一个骨碌爬起来,双膝跪到御榻前,向着空空的御榻告罪:

“微臣贪杯,不知怎么的,竟然睡到了这里——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

拜罢,急忙站起来,快步跑到院子里,侍立在宫门口寒冷的夜露中,直到天明。

朱元璋听到汇报,感到徐达固守君臣的礼节,忠心未改,心下宽慰了许多。

战功第一的开国元勋遭到猜忌,朝臣们渐渐看出端倪。有个名叫李仕鲁的直性子大理寺卿,实在看不过去,索性上了一道本章进行劝谏。他极其尖锐地写道:

“今勋旧耆德咸思辞禄去位,如刘基、徐达之见猜,李善长、周德兴之被谤,与当年萧何、韩信之危疑,相去几何哉?”

朱元璋看罢李仕鲁的奏章,十分恼怒。污蔑皇帝猜忌杀人,这还了得!本想严加惩处,考虑到书生的迂腐憨直,情有可原。特别是,自己一再宣扬广开言路、诚恳纳谏,如为此开杀戒,有损皇上的尊严,只得忍了下来。他不仅没有治呆书生的罪,还立即想了个补救措施:册封徐达长女为燕王妃,嫁给四儿子燕王朱棣。妙主意一举两得,既可以封住哓哓众口,又可以暂时稳住徐达。

朱元璋把徐达召到便殿,当面提亲:“朕与卿家,不惟同乡同里,且是布衣之交。朕对爱卿的倚重,非一般人可比。自古君臣交谊深厚的,常常互通婚姻。朕想与卿家结为秦晋之好,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乃微臣全家求之不得的荣耀呀——但不知圣上指的是哪个丫头?”

“你十五岁的长女呀。朕的四子,燕王朱棣已经十七岁了,两人的年纪正相当。不知贤卿肯答应吗?”

徐达受宠若惊,急忙跪地叩头:“小女不才,得侍奉四皇子,她的造化不浅,造化不浅!一切但凭皇上定夺。”

“哈哈,那就定下了。他们的年龄已经不小,择个黄道吉日让他们成婚吧。”

“臣遵旨。”

徐达的女儿温柔贤良,嫁过去之后成为王妃。等到朱棣从侄儿手中夺得皇位,她被晋封为仁孝皇后。成为明朝第三代皇帝、明成祖永乐的正宫娘娘。

虽然攀上了皇家内亲,徐达依然是小心谨慎,处处表现得忠心耿耿。

此时,朝廷风云变幻,官员升降浮沉,旋起旋灭。只有胡惟庸能在皇帝的专断与嗜杀之下立住脚跟,并得到宠信。这个势利鬼恃宠而骄,专横跋扈之极。得罪了胡惟庸,无异于捋虎须、批龙鳞。徐达对胡惟庸的专横不法,早已愤恨于心,却一直缄默不言。他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小人得志不会长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有一天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那时,皇上不但要严惩胡惟庸的同党,而且肯定会迁怒于无辜的大臣,责难他们缄默不语,贻误皇上。

同流合污他不屑,明哲保身他不忍。在夹缝中挣扎的徐达,静待开口的机会。

机会终于等来了。他发现朱元璋对胡惟庸的态度在渐渐变冷。于是,立刻面见朱元璋,提醒他,大臣专擅乃是国家朝廷之大害。这话说得正是时候,不但加深了朱元璋与胡惟庸的裂痕,而且使朱元璋感到徐达仍然忠心依旧。等到胡惟庸的案子被揭露出来,朱元璋果然感到受了蒙骗。原来,那班满口忠君奉上的文臣武将,之所以缄口不语,都是在合伙愚弄欺骗自己!惟一的例外,是刘基与徐达。刘基早已过世,大病初愈的徐达,更显得眼光锐敏,卓识非同一般。

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徐达越是卓然特立,秀出于同侪同僚,便越有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嫌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存。这绝不是福兆。徐达预感到,因福得祸的日子不远了。

长时间的提心吊胆,过度紧张,大大损害了徐达的健康。饮食锐减,头昏目眩,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俗话说:“六腑不和,则郁为痈。”洪武十七年初春,徐达再次病倒。先是脊背隐隐作痛,继而红肿一片,中央耸起一个碗口大的巨疮。不几天,便红肿溃烂,脓血淋漓,疼痛难忍。遍请各处名医,多方诊治,丝毫不见效验。

这一天,朱元璋亲自来到病榻前探视。徐达跪伏在枕头上,老泪纵横。他紧紧握住亲家翁伸过来的一只手,唏嘘喊道:

“陛下——陛下呀!”

朱元璋颇为感动。俯身问道:“爱卿的意思,莫非是要朕紧握山河?”

“正是,正是。”徐达在卧榻上叩起头来。

朱元璋制止道:“爱卿,好生将息,不要多礼了。”

徐达喘息着说道:“我乃一介武夫,但肯听皇上的话,这些年也读了几本书。现在想了两句,想说给陛下听,不知妥也不妥?”

“爱卿想说什么,就尽管说。说错了,朕也不会降罪的。”

徐达低声念道:“闻说君王銮驾来,一花未谢百花开。”

朱元璋略微沉思,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朕广用贤才?”

“知臣莫如君!”徐达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只是,微臣却难为皇上奔走效力了。”

朱元璋劝慰道:“爱卿不要灰心。今年太阴犯将星,正应在你的灾祸上。据星士讲,尚可禳解。我要让郎中上心地为你诊治,并亲自为你祈福攘灾。”

“陛下天覆地载之厚恩,臣及子孙后代,万世不忘!”徐达感动得老泪纵横。

朱元璋回宫后,果然亲自写了献给山川城隍等诸神的祈祷文,派人到各庙宇焚化。祈祷文话不多,却是十分真诚。上面写道:

“曩者,天下有乱,朕命偃兵息民。大将徐达之功居多,今疾弗瘳,朕特告神,愿全生数载,固宁万姓。朕他日当与达同往敬祭,惟神鉴之。”

杀人不眨眼的朱元璋,居然许诺“全生数载”(几年不杀人),并要“与达同往致祭”,心不可谓不诚,许诺不可谓不重。徐达得知后,望阙膜拜,感激涕零。对皇帝的一切疑惧和忧怨,一扫而光,心里登时豁亮了许多。人添精神,病减三分。加上御医的精心治疗,徐达的背痈明显好转。到了来年元宵节,已经能下床走动,到庭院中兴致勃勃地观看花灯焰火。

听说徐达病情好转,朱元璋一副庆幸的样子。把为徐达看病的御医召来,悄悄问道:

“像魏国公这种病,要忌口吗?”

“恶痈毒疮,最需忌口。不然,好了也会反复。”

“魏国公的病,最忌讳的是什么呢?”

御医不敢隐瞒,径直答道:“启禀陛下,忌食蒸鹅。”

“真的需要禁忌吗?”

“万万大意不得!”

“朕知道了。”朱元璋叮嘱道,“你可要加意照料,用心医治呦。”

第二天,御医就把皇上的亲切关注告诉了病人。徐达感动异常,眼含热泪说道:

“真想不到,皇上不仅派先生等前来诊治,连忌口等小事,还不忘关照。足见以往……”他想说“以往对皇帝的疑惧,都是庸人自扰。”一想不妥,急忙改口道:“足见,皇上对臣下的关爱,胜于同胞手足!”

御医没有接徐达的话茬儿,而是不无忧虑地说道:“大人务必把忌口的事,放在心上呀!”

“放心吧,先生。如此要紧的事体,我怎么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