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没安好心!”胖子跳脚地指着面无人色的船娘,一边望着船底渗入的湖水,脸色开始变了。
船娘身体抖如筛糠,惶急得一时坠下泪来,“不是不是……客官,我哪敢……这是我的船,我又——”
语无伦次的她,一时也解释不了,那商人瞧着已是目眦尽裂的模样,只还是紧紧搂着怀中的匣子,若不是腾不开手脚,想必定要上前找这船娘拼命,只恨得在原地跺足,“你你你……你个小娼妇,定是见着老子怀里的宝贝——你、你不得好死!”
船娘那里受过这些,挽了袖子手忙脚乱地拿了簸箕往外舀水,船里的积水仍是汪成一大摊,当下号啕起来。
怎么办?风寒雾冷中,云横波却汗湿重衣,怎么办?
她茫然地眺向四下烟淼的水域……这是湖泽当中,再有急智,不会水性,又该如何逃出生天?
况且——
惊悸划过她的眸子,云横波揽紧颤栗的锦辉,面色白如寒玉。刚才,似乎听到船底不寻常的动静……是她听错了?还是……
没有再给她思虑的时间,船娘的哭声尚在耳畔,不远处陡然闪现一点渔火,亮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宛如鬼魅。
——怕什么,却来什么!
这也就解释了好好的橹船,何以会出了纰漏……但是想不明白,彭蠡湖一向是游览胜地,怎会突然多出水寇?
待到那艘小船劈开芦苇,箭一般直冲过来,迎面的那几张面孔,眉眼的戾气中还隐现几抹孟浪——云横波心头雪亮!
——酒楼里,正是这一群状似剽悍的江湖客,旁若无人地笑谑议论,对着自己和小妹评头论足。
大哥说“财不露白”,可惜,可惜她们还是生嫩了些,一件雪山貂皮的围脖,就露了所有的底!
云横波阖眼,满手的冷湿,对着微有所觉的锦辉涩然地低道:“我们……遇到了水寇。”
“啪嗒”,那胖商人瘫软下来的身躯,像极了咸湿的鱼干。
“到这边来!”
云横波迅速拉过弟妹,自己掩在身前,却不知道她自己的脸早已雪也似的白,
小舟“砰咚”撞上橹船,锦辉不能遏制地发出尖叫,一手撑住船舷,一手还死死拽在云横波的臂弯上,才没给那一撞跄出去。
她惊悚的呼救中,响起这些水寇更猖獗的笑声,也非个个狰狞的貌相,然而那些睨过来的眼色,早已把橹船上这一堆人都当作了死物般,隐约的嗜血和兴奋。
为首一人仰头大笑,执着弯刀的一臂斜点,居然是朝着软瘫在地的胖商嗤道:“瞧那肥羊——怕是尿裤子了吧?啊?哈哈哈……”
“怎么,还抱着你那箱宝贝?”
胖商如同被人点了死穴,顿时僵在地上。云横波匆促地一瞥,觑见他整张面皮都在抽搐中,却把怀中的箱笼揣入胸襟更深处。
“还藏个鸟啊?”
水寇中有人突然暴喝,手里陡然响起薄脆兵刃迎风而抖的哗啦声。
“哥几个盯着你很久了,乖乖递上来,爷们高兴的话,就饶你一条贱命!”
原来,水寇的目标是他?
云横波等人恍然,奈何此时明了又有何用?而那几个匪寇流里流气的眼光瞟过来时,尽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果然,先前的那为首之人眯着一对阴鸷的眼,扯唇对身后的弟兄们恣意地笑着,“啧啧,今儿真是不虚此行,单凭这对姐妹花,哥几个也就值了!”
众寇又是一阵哄笑。云横波的心一径往寒渊里坠去,而怀中六妹还在簌簌发抖的身体刹那就僵住了。云横波耳后发寒,有种熟悉之至的凉幽幽的气流猝然尖锐地响起,她悸然回身,看见五弟含愤的面色。
“不要——”
这并非出头的时候,水寇志不在此,何必徒惹腥臊,反把己身三人置于最凶险的境地?
况且五弟一身功夫并未大成,云横波大惊之下,想也不想,纤指瞬间拂过,一招彩云逐月,想要捋下那几道冰芒。
可是她历来内息空乏若无,五弟毕竟是修习之人,她招式再快,又怎及得上五弟出手的劲道,掌心锐痛,三四点冰芒擦身而过,照见水寇们微诧的面孔,也灼亮了青衣书生的眼睛。
青衣书生凤眸微挑,划过异样的神采,望向云横波三人,唇际一笑模糊。
云鹤清恼恨匪首言语轻薄,家中姐妹素来矜贵,岂能容人这样辱蔑,眼看那些冰寒的星点就要没入水寇群中,他死死咬紧下唇,两眼晶亮,先时被摧的胆气也渐渐盛了。
陡听那匪首冷喝声中,信手一抄,不见怎样动弹,那些星芒有如泥牛入海,顿时没了踪迹!
云鹤清大骇,锦辉偷眼望见,小脸一片惨白——五哥,已是最后的指望!
“冰原世家?映雪山庄?”
低头觑见掌心中几枚六角的星芒暗器,握在手里有咝咝寒冽的气息,匪首脸色微变,蓦然抬头,冲着怔忡的云鹤清叱问:“云泽和云鹤天是你们什么人?”
他这一出手,云横波是暗悚不已,这等身手和眼力,岂是寻常末流的匪寇?
乍听父兄的名讳,云鹤清神思微振,胸膛微挺,哼道:“若是我爹和兄长在此,你们还不望风而逃!”
匪首怒极反笑,朝三人厉声叱道:“纵然云泽在此,只怕见着我们九幽兄弟,还得客气一声,你个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
眼底桀鹜一闪,阴咝咝地冷笑,“好,今天老子就替云泽老儿教训教训你这撒野的小子!”
尖啸的响声突然割裂平静的气流,同样是几点星芒,这次却快得根本都看不清暗器的行迹。
“快躲!”
云横波失声叫出这句,她其实也看不清那些杀机四伏的暗器,只因匪首那怪异的语调令她警觉,所以她只来得及反手推了五弟一把!
但却也把自己整个置于星芒侵袭的范围内,逼面而来的劲风刺得她睁不开眼,耳畔听到弟妹们惊惶的声音——
直到她咬紧牙关等着硬受那几点星芒……良久,连扑面的劲风也慢慢地湮没、无声……身体却没有意料中的痛楚!
云横波猛地睁眼,须臾间眩了眩……像是堕入湖水中,四壁都是无边无际的碧色,一泓泓轻柔又难以抵拒地涌来——
那袭深碧的衣衫,是他?!
他……到底出手了!他,果然不是寻常的书生!
云横波不是场中唯一惊震的人,一边的锦辉与鹤清和簌簌发抖的船娘,涕泪横流商人,都是呆若木鸡的表情。
而对面轻舟之上的水寇们,在短瞬的死寂之后,那双双充血的眼里,几乎没爆出炙人的火星来。
“你又是谁?”
只有这青衣书生,倏忽对着瞠目结舌的鹤清笑笑,长袖微送,有柔和的风拂面。鹤清不由自主地伸手,掌中凉津津得惹人生怵,低头却望见那是他自己的几枚暗器,此刻躺在他手里,莹澈光洁一如它们并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布囊。
“滨海九幽?”
还是清润淡澹的低音,甚至眉睫上还是温和轻软的神采,青衫书生低邈地笑着,飘向众匪的眼神,含着一味不能揣辨的意思。
他低低地叹了一声:“我等你们说出这名号……真是等了太久了。”
随着清淡的一句,他目中神光陡长,不远处的匪首心头大震,有股悚意沿着脊背慢慢渗了出来,就在这温雅书生眼风微挑的瞬间,他陡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惧意,生平仅见!
“能与九幽中的老大蛟幽相识在这彭蠡湖,真是幸会!”
云氏姐弟乍听见滨海九幽这几字,也都震骇不已——滨海九幽,自长及幼,乃是九人,麾下齐集的儿郎却逾千众,九人各有奇技,坐拥南滨海域霸主之位数年之久岿然不倒。
难怪适才鹤清一句引得那蛟幽震怒之下翻脸就要伤人——云横波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捏紧了指掌。
只不过现在这海上一霸的脸色并不好看,眼里暗潮掀涌,强自捺下性子嗡声问道:“尊驾是——”
蛟幽刀一般尖锐的目光刺向那书生,那人此刻的身姿,无比闲雅自在……心头疑云重重……然而见识过对方的出手,淡若无痕!
——这人,绝非托大之辈!
有个闪念猝然划过脑中,凶悍如蛟幽者,居然一霎灰白了脸,“你——”
他戟指戳向书生,“你”了半天,也没有了下文,只是望着书生时,目眦尽裂,像是恨到极处,也怕到了几极处!
“不可能——你、你明明没有离开火云岛!”
云横波脑中匐然作响,嗡嗡不绝,须臾间失却了思考的余地,勉强移开目光,视线所及,还是那张面孔——白如玉濯,气品温润,哪里……哪里是武林中谈之色变的“火云”?
——火云岛!火云?
云横波心乱如麻……纷纷杂沓的意念中,只茫然地抓住一点:绝对不能落在火云手里!
——冰原世家,火云列岛,冰火不相容,谁也说不清起因缘何,两族历代交恶却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办?
“对……”
那温和的声音似乎笑了笑,竟还带着些许逗弄的轻嘲:“不然……我哪里能这样轻松地找到你们。”
“说来……还要谢谢这位树先生!”
凤眼微挑,一缕眼风噙着愉色,瞥向地上那胖商,若是仔细分辨,他的深眸里氲氲的毫无笑意。
蛟幽的眼光令这“树先生”惊惶莫名,现在这书生淡淡的一瞥,却叫他四肢寒彻得连躲避都不会了,呆怔怔地微张了口……早已是欲哭无泪的蠢样,恁他磕破了脑袋也闹不明白,怎么自己这懵懵之中,就成了几路人眼中的饵料了?
青衣书生眯眸一哂,笑如春水,灿晔之处连天际晚霞都黯淡下去。
“诸位一路遁逃,现在居然连一个商贾的微薄缁财都不放过……看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笑容微敛,墨色氤氲的眼睛,沉沉地觑不清什么,声音也平静地没有起伏,可是听在蛟幽等人的耳中,却重若擂鼓。
“你等血洗南冥海上的商船之时,可曾料想有过今朝?”
蛟幽神情微变,强笑着掀唇欲辩:“那时我们实在不知——”
然而对方神容隽寒,似是根本没有见到他作低伏小的情状,生平几曾受过这等恶气。
再听到那凉澹澹的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蛟幽毕竟是独霸一方的枭雄,当着几名弟兄下属的面前遭此奚落,一时羞怒交加,陡然喝道:“火云,你少卖狂!”
他微凸的颧骨,浮出异样的暗红,手搭在大腿侧翼,捏得指骨“咔咔”轻响。
蛟幽和身后几人,皆怒目而视,两船对峙,一时间剑拔弩张。
随着蛟幽咬牙切齿的一句,火云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耀眼处就像是一簇幽火,偏偏落在无际的草原上,顿成燎原之势,而他却笑了起来。
“你们可以一试。”
蛟幽眉心的结越拧越紧,就在这时,一声低不可闻的泣声忽然响了起来。
云横波悸痛地低头,锦辉在她怀里,大张的杏眼,尽是掩不住的惧色,直愣愣地盯着足下越积越深的湖水。云横波呼吸凝滞,按在小妹肩上的手指也不由得用力……鞋袜潮湿以后的冷意,沿着腿脚一点点地蔓延。
蛟幽却亮奕了双眼,嘴唇紧拗,噙着模糊的一丝酷杀,“我倒忘了——火云岛主一向标榜的就是身手快!”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今天真要看看岛主你如何快得过这漏水的船只!”
“在那之前,你还得从我们手里救下这一船的累赘!”
脚下弥漫的水,火云恍似不见,眸底炙芒陡盛,“这些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蛟幽脸上的笑蓦然冻结,清楚地看到对方神色间的嘲弄。
“知道我的身份还说出此话……真是太蠢了。”
“你——”
蛟幽手指猛掣,那柄弯刀散出蓝汪汪的色泽,正要发作,猛地瞥见火云若明若暗的眸光,眯睐之间一抹邪魅恣肆遮也遮不住,有如锋刃透匣而出。
“只是……我生平最厌恶别人的威胁。”火云凤眼剔挑如刀,骤然冷了下来,“你既如此说……今天,偏偏就要救下这些人,你奈我何?”
那话让蛟幽一震,失神的片刻间,惊变骤起。
一声“玎玲”,轻嗡不绝,蛟幽的手掌遽然炙烫难耐,兵刃几欲脱手,他大骇之下也是拼力忍着剧痛,死死握住——却不知身后下属为何悚叫迭起!
匆匆回身,这一瞥真是如坠炼狱。
他只瞥见一抹淡如荼气的青影,接着是他弟兄中浸淫擒拿手的老四发出的惨呼。
“咯嗒——”那分明就是骨节断折的声音,然后老四就如泄了气的皮囊般委地。
九幽顿时红了眼,再定睛,轻舟上又少了两人的踪影,湖中却是“扑通”两响,水花四溅,淋了他满身心的寒栗。
“火云!”蛟幽眼睛几乎沁出血来。那青影却一刹,惊鸿乍现,是火云依旧清俊的面孔。
蛟幽暴喝一声,手中弯刀挟着毕生的功力,闪电般砧下,拼着两败俱伤,他也要将这人神色里始终不改的从容斩碎!
刀罡如刮飓风,火云额前不羁的发丝尽数被摧得朝后扬起,寒光照亮他玉曜般的五官。
可惜,可惜眼看就要触及他的颈项——那儿倏忽多出一根手指!
“扑扑”两声,蛟幽惊骇地捂肩而退,体内真气岔走,竟然一泄而不可收,仰面栽倒,最后听到的是那凉澹澹的声音。
“我不杀你,只要你也好生品尝一下,手足俱废之后,泡在水里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