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劫杀,居然瞬间烟消,云散……
橹船上早已没有那袭青影,待她们醒悟,往那叶轻舟上眺目之时,长袖逸扬,玉树临风,就只剩下了那一袭深碧。
云横波等哑然……
“啊!”船娘首先惊叫,扑身下来,重又慌手慌脚捡起簸箕,舱内的水已经淹至脚踝。
水寇之患虽然已除,奈何再不自救,等待她们的仍将是灭顶之灾。
云横波稍一怔忡,松开了扶持小妹的手,俯身下去,一边促声对船娘嘱道:“我来,你还是摇橹,幸运的话……在船倾没之前,我们能划到那座湖心岛。”
“你们——还不上船?”
悠扬的一声似被晚风送来,众人入耳,都是一股子凉意,云横波手臂微抖,锦辉却不由自主地朝鹤清那儿靠了靠。
滨海九幽虽然狠辣猖獗,他火云制服敌人的手段却更为慑人,没有谁能忘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几个壮汉,现在却悄无声息地沉在了湖里,连个挣扎呼救都不曾有过。那湖水还是碧泓泓,微澜不兴。
云鹤清毕竟是男儿,忍着心头的震怵,瞪着那静闲的身影,“你不是说——”
那眼睛里墨色流转,像是跳跃吞灭的火焰,倏忽阻住鹤清的话。
“要我再说一次?”
轻和的甚至是携着笑意的声音,鹤清、锦辉和树先生,面面相觑,却无哪个敢妄动。
“走吧,上船。”
温和的语声打破岑寂,鹤清吃了一惊,在那件水碧色的衫裙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把揪住,“姐姐?”
云横波涩然一笑,眸光瞥向舱内又深盈几许的积水,慢慢化为郁色。
“我们没有选择。”
“可是——”
云横波阻住五弟,眼光微抬,“他真要我们死,何必多此一举。”
江湖风传火云其人行事诡异莫测,但凭喜怒……姑且不论两族为何结怨,真有加害之意,撒手不管即可。
或许真如他自己先前对蛟幽所言——生平痛恨为人所迫,所以偏偏相救。
不论真相,如今只能选择相信。
云横波第一个迈步,锦辉只迟疑片刻,忽然低叫:“姐姐,等我……”
怯生生地把小手交与她,两姝并肩而行。
火云的眼光飘忽,移到云横波的身上……停驻稍许,幽光微明地闪耀。
一个、两个、三个……轻舟由原来的宽绰瞬间就显出拥仄来。
最后是树先生臃肿的身躯,一摇三晃,怀里兜着的还是他那宝贝疙瘩——乌木匣子。
就在他脚尖踏上船板,火云忽然斜斜迈了一步。
树先生一惊,肥腻腻的胖脸上小眼睛开始浮出了恐惧。
“船小人多,我救得了你,却救不了你的财物。”
火云语气清淡,似乎浑然不察树先生的身躯里匿藏的惧怕是何等的深薮,他的眼光睨向那匣子,树先生像是被蜂子蛰了似的,浑身的肥肉哆嗦起来。
“那……那、那怎么成……我我……”树先生口吃起来,可是对上火云冰冷的眼光,他绝望地抱紧了木匣,惨嚎起来:“这匣子里……匣子里都是我的宝贝……”
“我、我死了算了!”
“那就死了算了!”
一句轻嘲,众人背脊嗖嗖的寒,觑见火云唇际的讽刺,谁也无法开口。
云横波捏紧了手掌,虽然厌憎这商贾满身的市侩刻薄,然而见着他现下满脸的绝望,终究不忍。
那声嘲弄,却彻底吞没了胖商的嚎叫,瞠目瞪着火云,良久,却只会在对方的蔑视下怯懦地垂头——船内的水,一径漫到了脚脖,整个船体都在四周湖水的细微涡流中轻晃。
树先生裂开嘴,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死了……死了……”
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嗫嚅,船娘等投以怜悯的眼光,树先生神容委顿,面无人色,一点一点弯腰下去,还不待他甘心撤手,船身震荡,他一个趔趄,掌中突轻。
一点声息都没有,乌木匣子从他手心脱离,径直沉向湖底,树先生忽然号啕,整个身体匍在船舷边,若非云鹤清眼疾手快,伸臂一挽,连他都一块跌了下去。
整个湖面上回荡起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云横波抱臂掩住斗篷,只觉得冷,越发不能看下去,心头汇聚的那点悚意开始泛滥。
还有什么,比失财更让这商贾痛不欲生的?
——他,真是可怕!
揪着别人的软肋,一旦出手,赶尽杀绝,毫无转圜的余地。
小舟终于靠岸,云锦辉伸出的指尖都能触到湖边袅柔的柳丝,小丫头难以自噤地轻呼,满满的欢愉。
既有死里逃生的雀跃,更为能脱离小舟上窒人的沉寂而松快。
“姐姐!”
云横波还她一记温暖的笑,素手抚上她冻得青红的面靥,低问:“冷吧……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客栈了……”
云鹤清第一个跃上岸,回过头来,亮晶晶的深瞳里在觑向那袭深碧身影时,仍是不减戒备。
树先生失了财物,这会儿只有“失魂落魄”四字得以形容,就连脚下踩着踏实的地面,也是步履踉跄着往前拐。
倒是船娘,对着几人千恩万谢,泣涕涟涟。云横波微微侧开身去,沉吟着取出袖袋里一些碎银,对船娘轻道:“这回……倒是我们连累了娘子,这些银子权当我们赔给娘子的船钱。”
趁着她一怔间,塞进对方手里,云横波回身挽起锦辉的手,“走吧。”
月色融融,映照在青石板的路上有如一匹上等的白绢,流离幻彩出柔和的光泽……春花静默,这江州连夜色下的空气都是如此馨甜。
可惜,三人都无心流连……足履裙裾是湿冷的一片,更搅人心魂的却是身后始终不辍不离的那道身影,雅姿清泽,澹澹悠容,正是火云。
半炷香之后,鹤清终于按捺不住,没有任何预兆地猛然回头,瞪向青影的目光燃着一丝倔强。
云横波惊然之下却没来得及阻止鹤清,就听见他象燃炮仗似的炸了开来。
“不是说过不为难的吗?干吗还阴魂不散地跟着?”
“鹤清!”云横波语声沉了下来,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五弟,心里连连叫苦。
果然,那袭青衫悠然而立,似乎不以为忤,月色映照出那双黑眸里,一簇幽焰明灭不定。闻言眉梢挑起一丝有趣,“哦?我说过这话?”
“你——”
虽觑不清他神色如何,至少也听得出话中的嘲弄,鹤清气结,还要还口,耳边是三姐一声沉定的轻叱。
“鹤清,住口!”
他望进三姐逐渐沉凝的眼色,怵了怵。三姐姐素来温和,可是越是这样的品性,一旦生怒,倒真慑得他不敢造次。
“公子所住的客栈,与我们乃是一家,不走此路,你要他往何处去?”
鹤清一怔,然后满面的通红……终究碍着面皮,悻悻地无法抬头看他。
听见三姐姐温声低语:“今日多谢阁下相救,适才小弟言语无状,阁下高人雅量,切莫见怪。”
火云轻哂,但听她娓娓细语,也不接话,凤眸微睨,眉梢轻挑之际,视线里收进那个细挑的身影。
——这少女怕他,至少并非如同她面上流露出的那样镇定,轻罗小袖里紧紧互绞的手指,出卖了她的心境。
一如她乍见九幽劫船时,轻盈的眉眼笼罩的也尽是惧意……以至于,蛟幽出手伤人的须臾,看见她合身挡在年幼弟妹身前,他都有些微诧,不曾料一直在簌簌颤栗的她竟真的敢这么做!
——倒是自己看错了!
比如现在,她口中虽在斥责幼弟,用心却是想仗着他“狂放”的秉性,为己身三人一搏!
她倒是颇敏锐的洞察……那么,自己会“上当”吗?
火云扯开唇角,浮起一丝与他温润的相貌实在不符的邪魅之色,云横波心口一凛……下一刻,青衫一袭擦身而过。
“再见!”
云横波脑中轻眩,刹那间真有虚脱之感……一直在赌,赌他的矜傲,不屑于和他们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计较。
而她,赢了!
无暇理会身旁弟妹们懵懂的眼神,只在这会儿,她才敢无遮无拦抬起眼波,掠向前方渐行渐远的人影。
今朝相见,才知道武林中人何以给他一个狂邪的说词!
“三姐姐?”锦辉摇她的臂膀,有好一会儿了,禁不住面露诧异,“三姐姐,怎么了?”
云横波恍神,“没事……有些冷,咱们快些走吧。”
云鹤清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线条这才生动起来,“今天真是惊险刺激!”
不意锦辉斜瞥着他,满目的笑谑,“刺激?蛟幽出手的那会儿,没见你有这样的神采!”
鹤清的脸泛上可疑的暗红,讪讪地撇开脸去,哼了声:“牙尖嘴利,那当时又是谁一声声地哭鼻子!”
“你——”
被逮到痛处,锦辉悻恼不已,顿时转身要来揪鹤清的耳朵,二小绕着云横波,又是一场追逐。
只是云横波这次并未阻止……受了不小的惊吓,能欢腾地闹一闹,也好。
“姐姐,那火云的名号我在家中也曾听过,只是家中子弟提到这人,言辞都模糊得很,我这儿好奇着呢。”
锦辉灿晔晔的美眸,一径盯着云横波,连鹤清都住了笑容,竖起了耳朵来听。
云横波轻叹:“怎么,他那身鬼魅莫测的身手,你们还没瞧见?”
“还有呢?江湖上那么多的传闻……”
“我这里的……也仅仅是传闻而已。”
云横波轻笑,眼光却沉邃下去,是啊,传闻……只这传闻,也是太多太盛了。
今日得见真人,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而他盛名之久,亦有十载有余,想来,未及弱冠之年就闯进了江湖的险风恶浪中。
邪魅冷酷、嗜血好杀、才冠江湖……勾勒出一个令大家谈之色变的影像,连南冥之海,火云之岛,也日渐成了武林的禁忌。
云横波怔忡之色不过一瞬,旋即对望着她隐隐期冀的两人笑着喟息。
“他那身奇诡的武功就不提了……据说,他出道那会儿,火云岛一脉在江湖上的声名已经岌岌可危,南冥沿海更有数大海枭争相称霸。”
锦辉点头,连声追问:“火云做了什么?”
“二桃杀三士!”云横波微微笑开一丝慧敏,望向弟妹似懂非懂的眼,“他不过用了惯常的伎俩,只不过他看透了人性的私欲和贪婪,所以伎俩是旧的,收效却很好。”
“两颗相传能辟水驱邪的辟离珠,轻松地瓦解了南冥海域上的三大派系……听说那段时日里,海滨的渔民常常不意间就捞上了械斗至死的浮尸……”
“等到这些帮派内有人觉悟,剩余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对火云造成威胁了。火云只用了月余……南冥沿海,至此再无海枭的踪迹。”
锦辉咋舌,眨眼嘘道:“他那时……才多大岁数?”
“侥幸而已!”鹤清忆及那双淡薄中不掩狷狂的眼,犹自忿懑,嗤道:“哼……侥幸而已!”
“很多人当时也和你一样想法。”
云横波语声悠悠,不理会五弟震愣的神情,步履轻盈,继续往前走去,只听见五弟疾声地追问:“那后来——”
“武林中自始至终,最不缺的,就是争名夺利之辈。很多人寻到火云,想试试这名声鹊起的后起之秀是不是徒有虚名。”
“然后?”
“他们都没有机会回来了。”
回想起暮色中那道清淡的青影,仿佛连自己的目力也追不及……鹤清只有哑言。
锦辉偏着螓首,笑吟吟地轻笑,“可是他……一点儿都不像传闻里描述的那样。”
云横波微震,却不露声色地挽过小妹的胳膊,“火云十年来行迹飘忽不定,凭他心性,岂会每到一处都标榜自己的名号,徒惹无限烦恼?得见真人的又有几个?”
锦辉拍手笑道:“对,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虽不可信,倒也颇有威慑的力量!”
瞅见她眉眼间的欢悦好奇,云横波余下之话,却是无法再说出来……传闻,不可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