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纭的传闻,最慑人的还不仅如此,给火云招来“冷酷、乖张、无情”等诟病的,还是缘于他与鼎剑阁千金的一场纠葛。
鼎剑阁崛起数十年里,堪比四大世家在武林中的地位,俨然以剑宗砥柱享尽了江湖人欣羡的眼光。
这代剑阁主人膝下仅有一名爱女,闺名宛娥眉,数年之前就已和慕容、上官世家的千金同列武林三美,有如此才情,兼之显赫家世,如何不引得武林子弟们趋之若鹜。
可是这位宛小姐偏偏钟情于火云,甚至不惜孤注一掷,用了媚药,自荐枕席……
事实原委,世人终究无从得知……却传言那时火云绝情至极,拂袖而去。
可怜那位宛小姐,最后落得草草嫁于近身侍卫的下场……鼎剑阁宛剑主一怒之下,更是扬言要毁了火云这个寡情之人。
只是,悠悠经年,这个寡情之人,还是活得逍遥自在。
能使天之娇女的宛小姐,浑然忘却女儿家的矜持,固然是她有不理智之嫌,可是如斯钟情,却换来这般不堪下场……怎不令人生寒?
这些话,横波自然无意告知弟妹……只是她想起这些旧事,再回忆适才见到的场景……夜风贴身而拂,更冷了。
“回去早点休息,我们明天就离开江州。”
还是早点脱离这是非之地……几天前路过云家在陈郡的分店,铺里的掌事接到传书,大哥结束了族中事物,已于不日前南下了,希望能快点儿会合。
“消息确切?”
火云捏起掌心的纸条,拇食两指轻轻地搓揉……纸张的白,慢慢染上了焦黄的色泽,越来越深,终于辨不出便签上的字迹。
不期然地看到下属笃定的点头,一抹笑意,烟云般笼上他的眼,犹带了几分难以琢磨的谑色。
“是……我们颇费周折,还是找到当年在云家当差的老管事,虽然旁敲侧击,听到的都很隐讳,但是和着之前在云家搜集到的消息,应该就是那一位了!”
说话的朗清,声线压得很低,集气凝声,相信即使与他俩毗邻而坐,也未必听得周全。
“好……辛苦你了。”
火云低语,勾起的唇角却浮起一丝让朗清微有所觉的深意,他素来谨慎,略有不安,浓黑的眉毛已不知不觉地紧起一线,“爷?”
“没事。”火云眸光扫过,倒还是一贯的隽定,“蛟幽的事情已经了结,你和卫澈还是早点返回吧。”
“爷对刚才的事——”
“我自有计较。”
火云悠然地端起茶盏,手指触到杯壁,已是微凉,他浅啜了一口,慢慢地吞咽……细细的一股凉意,入腹的瞬间,反倒燎起体内熟悉的炙热,指尖不由得用力。
——如果,如果他猜得不错,应该就是“她”了!
狭道相逢,只不过对“她们”而言,可能终究难以幸免!不知道算不算是他“违诺”?
所以,他才笑……面上没有,笑谑之色尽都染在了眉间眼底。
朗清又是一诧:他没有看错,岛主在说刚刚那句话时,分明意有所指……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只不过他还来不及开口询问,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亮奕的一角,不觉侧目——柜台后通往客房的木质楼梯,有步声盈盈。
“掌柜的,我来结账。”
全身裹着浅紫色的斗篷,杏黄的一圈兜毛衬着面颊莹洁如玉,没待看清那眉眼五官是否周正,触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贵气,只是那少女的盈盈温婉,恰好压得住,丝毫不显张扬。
朗清却吃了一惊,好在亦是久经场面的个性,到底按捺得住,猛地侧身低声疾问:“爷,这是——”
“你也觉得很像?”火云眼光兜转,越过朗清的发顶递到了柜台那边,面上还是悠然的一抹笑……朗清忽然心明如镜,这才知道他何以安之若素,只是……这么巧?
耳边正好听到火云轻哂的一句:“只这么三个人……云家居然放得了手?!”
朗清神思一凛,蹙了眉欲语又止……听爷的口气,根本就不在意云家的筹谋,他说来何用?
火云若有所思地凝着轻笑,目光不偏不倚,仍然锁在紫衣一袭上——
“三姐姐!”
随着娇脆的欢声,楼梯口又转出巧笑倩兮的云锦辉和云鹤清,两人也都是妆容齐整,俨然一副外出的模样。
——是时候了!
火云所定神闲地摞下茶盏,睨了朗清一眼,朗清很快站立起来。
“先不要露了痕迹。”
朗清起身的刹那,身后传来低低的嘱咐,心念电转,立刻会意。
“三姐姐,我可还没用早膳呢。”
锦辉轻摇横波的手臂,表情娇憨。云横波柔声笑道:“昨夜睡得太沉……这都近巳时了,再耽搁又是半天的功夫……乖,我们带些食粮,路上用吧。”
锦辉还要噘嘴,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云三小姐!”
三人诧异地回头,云横波在那瞬间,心头更是凛了一凛。自打昨日彭蠡湖上露了行迹,回来后她心底的忐忑始终不歇……迷迷糊糊了一宿,终于捱到出发在即——她微一迟疑,还是回身望去。
一位青年含笑而立,很平凡的面貌,可是脸上浓黑的眉毛在温声笑语时扬得很高,倒是显出了三分的不俗。
可是他是谁?
“阁下是——”
“还请三小姐暂缓行程,我家主人有请!”
云横波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含出几分的松弛笑意,轻道:“你家主人?”
“三小姐自然认识,否则怎敢冒失相邀。”
朗清一笑洒然,思及适才岛主的神情,大胆地猜测在此之前可能双方已然会过面——果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三人眺望之时,瞬息闪过愕然,朗清更没有忽略其中夹杂的惊慌。
朗清心细发尘,一旦觑见立时就电一般掣出了两只手掌——有迅疾的风声逼面而来,云横波大惊之下,匆匆一瞥,却已迟了!
眼前这笑吟吟的年轻人,刚刚还一派谦恭地屈身和你对答,下一刻,他的手掌一左一右就刚好搭在了弟妹的手腕脉门处——而他神情里笑意不减,落在外人眼中,就如他乡遇到故知时的亲昵。
“你干吗?”
锦辉大窘,拼力要翻出那只手掌的掣肘,她不用力还好,这一挣扎,顿觉酸痹的感觉沿着脉门处蛇虫般蜿蜒着爬上身躯,口中“嗳”了半声,蹙了娥眉已经叫不出来了。
身旁鹤清一见顿时就泄了气,自己这三脚猫的身手,怎么比?
这几番折腾,柜台后那忙碌的店家也觉出这儿的动静,眼中带着疑惑慢慢地朝这儿挪步。
朗清仍是慢条斯理地眯起了眼睛,压低的声音在面色倏变的云横波近前呵呵笑道:“云姑娘——你当知道如何抉择才是最好,对吧?”
云横波匆匆朝那边一角清寂的身影望去,似是淡隽的那双黑眸,乍然亮起一簇氲光,似是对这边的情况浑不在意。
朗清打量着她渐渐苍白的脸,樱粉的唇色因为牙齿用力的啃咬也泛了白,却在掌柜的一句“小姐,怎么了?”时,端出三分的笑意,娴然回道:“没事,正好遇到熟识。”
掌柜睃了笑吟吟的朗清一眼,倒也不再吭声,此时店里也忙,哪里真有闲工夫听这壁角。
“你们想怎样?”
骤变突起,云横波早已失了素常的温和,字字如夹了冰霰般清冷。可惜对方仍是笑容满面,也不忙着作答,眼光凝向那边的身影,看到岛主的眼光淡淡地掠向二楼,立刻明了。
“劳烦三位先到楼上歇歇。”
余光觑见木梯上正缓步而行的青影,锦辉和鹤清的目中,终究洇出了惧意。
朗清这边刚一松手,鹤清觑得空当,右手反掌就扫了出去,两人本来离得就近,眼看避无可避。眼前眉眼温实的青年,一边冲着他笑了笑,一指如同鹤凿,“啪”地凿在鹤清肩胛骨上。
鹤清“哎呀”一声,捂着肩膀连退几步。朗清浓眉一掀,不咸不淡地轻笑,“小爷走稳了!”
当下云鹤清的眼里真要射出毒箭来,咬牙切齿地转身,瞪向桌案边的罪魁祸首——火云!
朗清无声低笑,身形微动,人已在门外,临走还不忘掩上门。
门牖“嗒”的轻响,云横波心里的那根弦终于绷得断裂,锁不住的惊疑、畏惧一点点渗了出来。
伸手挽住一双按捺不住的弟妹,唯恐两小口不择言,会激怒这喜怒莫辨的火云。
“火公子——”
低邈的笑声,不加掩饰的轻嘲,和着他难以分辨的眼神……云横波只觉得,心头一股怒意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紫衣少女玉脂似的面颊,燃起的两抹怒焰,衬着弱不胜衣的一副体貌,像极了江畔的野姜花,是这寂寂春寒中仅有的美丽。
眼看她怒极,那边的青影才似有所动。
“我姓烈,叫我烈铮。”
云横波一怔,那满腔的怒言如梗在喉。身侧的鹤清捂肩愤声叱道:“管你叫什么,与我们何干?”
云横波上前了一步,“烈公子,今日相邀,却为何事?”
比起她刚才神色间的怒意,她说出的这句真显得太过容忍客气……而她适才的移步,刚好遮住了烈铮睨向鹤清的眼光。
——十七八岁的年纪,又一直养在深闺,自然不会有多少人生阅历,那分警智该是天性,可惜……毕竟少了历练。
烈铮笑笑,眸色还是那种一眼觑不到的深意,突然问了句与此时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一路上……就你们三人吗?”
哪曾料到他有此一问,云横波怔愣间,锦辉咬着嘴唇想到了什么,一时壮了壮胆色,脱口叫道:“我大哥很快就会南下——你,你最好赶紧放了我们!”
有抹光灿划过他的深眸,眉眼间还是淡淡的,云横波窥不出他在听了小妹的话之后,显出的那缕深沉究竟是何意?
“你今年多大?”
眼波斜斜掠向云横波,没有忽视她突来的震愕与窘意,绯红了脸却不开口,烈铮似笑非笑地眯起狭长的凤眼。
“算了……”
烈铮掸掸衣袖上的微尘,悠然而立,云横波等立有警觉,惊然投来目光,可惜对方根本就不再望来。
“我无意伤你们,只是想请三位上火云岛小聚几日。”
他淡淡的一句换来锦辉的惊叫,小脸满是仓惶,捉着三姐的胳膊,险些就歪倒在地。而云横波的脑中则“嗡”的一声,心里匐然裂开了破洞。
“三位暂且在此歇息,我们午后出发。”
青衫掠过,拂起微寒的风,云横波下意识地撇开脸……心底的惊惧、绝望一旦有个缺口,奔肆而泄。
他们没再留意到青影是何时出去的……直到耳畔听见的那声“咯嗒”,云横波一悚,反掌拨开小妹死死紧抓的手。
锦辉惶然地抬起泪眼,“姐姐……”
“嘘——”云横波竖指,苍白的脸孔唯剩沉肃之色,用仅他们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道:“我们必须靠自己……靠自己逃出去。”
脑中数念电闪,呼呼叫嚣着,最后汇聚成一个念头——绝不能束手就擒!
能逃走固然是好,即便不能,断也要透出风声去——火云岛地处南冥海域,距离北冥渊城的家园,何止千里之遥?
他们如果无端在江州失了踪,势必会给家族掀起混乱,怕就怕——火云以自己三人为挟,只怕那时就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那个烈铮,明明不欲和他们多缠绕,为何一昼夜,整个就变了?
然而现在不是深想的时候……云横波以目示意,云鹤清迟疑着,小步地移到门口,试探着伸出手,触到门板的瞬间,指下微微用力——“嗑”,门居然开了!
三人都是一懵,想必那火云根本没有将他们三人放在眼里!
鹤清既忿怒,又暗中庆幸,回身之时面上已经有了喜色。
“三姐?”
毫不意外地见到同样惊喜的两双水眸,锦辉掩唇捺下已至嘴边的欢呼,云横波秀眉微挑,突然喝住正欲往外冲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