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云横波挣扎着起身,却被云鹤天一把按住,“歇着,你受了风寒,身上又有伤。”
“大哥!”
云横波反手捉住他的胳膊,只唤了一声,眼里迅速地涌出泪来。
“六妹她……大哥,我……我实在有负你所托……”
“不是你的错!”云鹤天的眼里似要湛出火星来,手指沾到她面颊上的潮湿,心里一揪。
“好好养伤,剩下的交给我和爹好了。”
云横波吃了一惊,原本崴倒在软枕上的身体,倏地惊坐起来,“爹?爹也来了?”
云鹤天沉凝地点点头,眉间始终笼着一层郁色,低喟道:“此次窦家太君大寿,两家世代交好,爹抽出空来,总要一尽孝义。”
“他老人家晚我两日南下,刚刚到了陈郡,我马上就去书斋见他。”
云鹤天起身欲走,觑见云横波神色似有恍惚,只道她乏了,便柔声嘱道:“你好生歇着,我晚些再来看你。”
“大哥——”
云鹤天回身,对上她略带惊忧的眼神,“怎么了?”
“你、你们……什么时候去救六妹?”
云横波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就在她看见大哥神情里一闪而逝的黯然时,一股惧意噌地冒了出来。
——大哥还瞒什么?爹又怎会轻易离开山庄?
祝寿吗?真要如此,何苦遣他们几个小辈先行?
果然,云鹤天目光微闪,闻言略迟了迟,才回道:“我正要和爹商量这事。”
“我走了。”
云鹤天慢慢踱出几步,不知为何突又止住,倏忽转身。
他黑眸里亮着几分难以辨别的异光,灼灼凝视,云横波轻震,瞬息在他抿成一线的唇际捕捉到些许的桀骜。
“你们……和火云打过照面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横波微怔,眼前瞬间闪过那张玉濯般的脸孔,同时忆起那副喜怒不定的性情……难以自禁地颤了颤,脱口低道:“很可怕……武功也是!”
她每说一字,云鹤天眼中的阴霾就更深重一分,云横波顿时噤声,忍了半晌,娇怯怯的唇瓣嗫嚅了好久,还是那一句:“大哥,救救六妹!”
云鹤天颔首,却无语……门板轻轻阖上,再看不见那袭蓝衫,云横波眼里积蓄的泪水,重又涌出。
越思量,越觉得云鹤天临去前的神色有异……越等待,越觉得心口发慌。
——那是不谙世事的幼妹!
——对方是素来狠辣邪魅的火云!
——她眼睁睁地看着亲妹被宿敌掳走!
肌肤到处都焦痛莫名,四肢百骸都在叫嚷着休息……只有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不能消停……念及锦辉,心头上就像有把钢锉在一下一下地挫着,刺得她不能安枕……
云横波咬紧下唇,内心天人交战,直到口里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唇瓣一痛……终于,按捺不住,她一把掀开了棉被。
暖烘烘的身体被外边的清冷一袭,顿时连打几个寒战,她捞起床边的衣衫,十指哆嗦着为自己着装。
起身的刹那,才发现自己到底有多虚弱,云横波不得不扶住床架,原地驻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移动脚步。
——屋外居然没有人!
云横波庆幸时,眼前却因为眩晕而泛起白光,一手撑着扶廊,一手拢紧身上的斗篷,略一思量,迅速拐进左边的小路。
几日前刚来过陈郡的这座宅子,似乎记得脚下的小路可以避开往来的下人,直通书斋。
云横波埋首疾步向前,松软泥地上堆着浅浅的一层松针,沙沙轻响……她走了好久,四下里寂静无比,偶尔几声啾啾的鸟鸣。
她猛地抬头,松柏清郁的气息萦鼻不去,枝叶如伞,盎然的绿意下挑出一角飞檐——正是书斋。
有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云横波一惊,猛地止步,并迅速猫腰贴靠在树干后,屏住呼吸——那是爹的近身心腹倪管事。
想必,书斋里的父子俩还在密谈。
云横波四肢发紧,胸腔里一颗心更是急速地鼓跳,紧张到全身的血液都似涌了上来,原本就发热的额角脸面更如火烧。
——十八年来,她没有这样子逾矩过,更何况是而今这般窥听的行径!
倪总管的身影稍纵即逝,渐渐远离……再也觑不见,云横波这才舒出胸口淤浊,而背脊上粘湿湿的一片,都是瞬间惊出的汗意。
蹑足而上,尽量避开脚下的松针,不发出半点的声息——她没有忘记里面的爹和大哥都有一身惊世的绝学,警醒之心自然有异于常人。
慢慢地走近……一直到隐约的语声入耳,云横波立刻止步。
“你又是什么打算?”
沉郁的口吻,犹带着临泰山崩顶而不变色的淡泊,正是爹爹的声音。
云鹤天一记冷哼:“少不得……要和火云硬碰硬一回!”
一阵沉寂……云横波以为是离得远,听不分明的缘故,犹豫了半天,到底不敢异动,只屏息静气,用尽了心力去分辨那些声响。
“太危险了……你……”
“那也不行……没有办法……”
……
突然响起云鹤天微带激动的低喟:“爹……怎么行?那是六妹,更何况——六妹她是我们期盼了数代,好不容易对上了契机,才等到的练功炉鼎!怎么能毁在火云的手里!”
“火云要知道她真实的身份,锦辉还有命在吗?”
——锦辉?练、功、炉、鼎?
云横波脑中一空,良久……良久才意会到刚刚听到的是什么……扶着墙檐的手指禁不住用力抠进墙缝里,半晌,一阵钻心的痛。
她仓惶地垂下头,瞪着自己半秃渗血的拇指指甲发怔……
练功炉鼎?
练功炉鼎!
身为云家的一分子,她再不济事,也知道练功炉鼎意味着什么。数代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一则说法,身为练功炉鼎之人,自身未必有绝好身手,然而但凡修习御风舒卷心法的云家人,却能在其相助之下,使武功日进千里,一臻化境。
只可惜,“练功炉鼎”并不易得,云家泱泱数代,也未曾听说出过一个。实在是因为这练功炉鼎必须是元阴之体,暗合云家神功以柔克刚,凝寒成霜的心法,且需骨骼清奇,资质脱俗,就连出生的时辰都有一定的讲究,而且必须是云家嫡系女儿。
云横波瑟缩的身躯蓦地一震,心念急转……难怪依稀记得,以前窦姨娘曾经和下仆们抱怨过,爹在她身怀六甲之时,曾经误给她服食了催生的“桃花酥”。
原来……
云横波颤抖着揪紧自己的衣襟,失魂间浑忘了指尖的血渍弄污了衣袍,水眸深处的惧色越来越浓。
纷念呈杂,而她在此刻也只能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如果火云知道这些……火云岛和映雪山庄积怨数十年,他会——
锦辉……锦辉!
云横波狠狠咬住手背,才止得住到了嘴边的呜咽,泪水纷堕而下,她胡乱地擦去,只知道自己再不能待下去——转身要走,隐隐的那句低呼,再次让她僵立了身体。
“御风丸?鹤天,你——”
云鹤天压抑的声音,携着一丝隐忍的愤懑,“顾不上了——爹,总不能就由得那火云恣意妄为!说什么我也要救下小妹!”
“爹是一庄之主,不能以身犯险,但是儿子可以!”
“御风丸……那是我庄的禁药,你、你怎么敢——”
“非常时候用非常办法,陈郡的祝管事一向擅专歧黄之术,我已经给了他方子,很快就能配好!”
云鹤天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微凉的一缕,还有丝丝狠意——他倒是对自己下得了手!
御风丸……
云横波茫然地举步……茫然地穿过那片松柏林,也不再避讳来往的佣人。
看不到下人们诧异的眼光,没有搭理倪总管笑吟吟的招呼……她像幽魂一缕,终于飘回了自己的房内。
合身扑上柔软的被褥,云横波这才敢失声啜泣……一声声压抑的是那些惊痛、恐惧……还有深悔。
怎么她就不能警醒些,再持重些?如果没有停留在江州,如果没有一时好奇,游览彭蠡湖……
可是人生并不能让人选择说“如果”。
屋子里,低抑的泣声渐渐轻弱……无声……
云横波慢慢地抬头,眼睫上还带着湿意,神色却径自沉淀下来……凝着枕衾上的纹样,那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如笼了软烟轻雾,洇出幽惚的光泽。
“好,现就这么着吧。鹤天,明日辰时带着鹤清先行,不管如何,窦家太君的寿辰不能误。”
“是!”
云泽一笑温和,转向倪总管,“倪总管,陈郡事务暂且交给你,我还得回山庄一趟。”
“庄主放心!”
“庄主,大少爷——”
一个略带仓惶的声音撕碎了大厅里的平静,云泽眉心微紧,目光凝缩,看向正疾步跑来的人——祝管事!
“庄主,不好了!”
云鹤天一把扣住祝管事的臂膀,蹙眉低喝:“何事惊慌?”
“大少爷,你让我配的那味药丸,昨日刚刚得成,可是、可是——”
肩膀微痛,缘于云鹤天瞬间收紧的十指,眼看着那张脸倏地就变了色,祝管事慌忙喘道:“可是刚刚却不见了!”
“怎么会?”云鹤天厉声喝问,神情渐冷。
“听小厮说,昨日午后……只有三小姐来过!”
云鹤天一震,迅速回眸觑向云泽,两人眼神在半空相接,各自淬出异色来。云泽双唇微抖,却仍是没有片语。
云鹤天心头一阵刺痛,那痛意一下子烧上了咽喉,嘶声嚅道:“爹——”
只这一字,他亦哑然!
轩窗半敞,案几上一方青田玉的笔山,搁着一支湖笔,镇纸下压着摊开的宣纸。离得有些距离,云锦辉并看不清那上面写得什么,但见案边的那袭青衫运肘自如,姿势闲雅,一路行墨甚是流畅淋漓,料想他笔墨功夫也不会太差。
——之前倒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江湖上的狂邪巨擎,也喜欢偏居斗室,舞文弄墨?
云锦辉终究难禁好奇,悄悄离开圆鼓凳,伸长了脖颈。
她还什么都没觑见,耳边听见淡淡的一句:“外边春光正好,何不出去走走?”
烈铮身不转,头不抬,右手仍是力透纸背,墨迹淋漓——独怜幽草涧边生。
云锦辉神情里一喜,脱口轻呼:“散步?我一人?”
执笔的手略微一顿,那双凤眼斜斜飘来一记眼光,些许的揶揄,“不想去就算了。”
“我想去!”
云锦辉脱口欢叫,随即顿觉自己像是过于活泼了——在一个俘虏了自己的宿敌面前!
于是脸飞轻霞,不觉赧然,埋着头一阵疾走,“砰”地用力推开门。
足尖沾到外边湿润润的泥地,嗅到园子里花草独有的清香,只觉得自己每个毛孔里都蒸腾出了一种欢悦……
春阳洒在朵朵娇嫩的花蕊上,露水晶莹剔透,南方的春景真是无一不美……云锦辉四下张望,摸摸草叶,摘朵野花……满意喟叹的同时,却唤起心底另一股不安和疑窦来。
——到底什么意思?
抓了她来,有十天半月了吧?好吃好喝不说,甚至不曾禁她的足,更不要说点穴啊之类的伎俩。只要在他们能见着的范围,他从来没有禁锢自己的自由。
而她也从最初的惊恐、抵拒、吵闹……到现在认命的安分守己。
想到此处她倒是赧然得很。这一切,势必也是因为自己三脚猫的那几手,根本不能入他们的眼吧。
——他不是说想“请”她们上火云岛吗?却为什么又在这晋安郡一歇就是这么久?
明明听到他的属下们说过潮汛将至,可以返航……火云,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而她再蠢笨,断也不会乐不思蜀到忘记火云其实是个怎样可怕的人物。
——可是,既然都这么久了,为什么家中没有一点消息?
——三姐姐和五哥,还没有传回她被掳的消息吗?
云锦辉寻着一处草地坐下,慢慢地环抱起自己的肩膊,神色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