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侥幸了结了火云性命,还有他那些厉害的属下,都还没现身呢?三姐姐,逃得掉吗?
各样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但是这一回她倒聪明地没有迟疑,伸指一揩脸颊,闪身离开暗室的刹那,不知出于什么心念,她猛地回头望向那正对峙的两人。
三姐姐背影单薄却执着,望之令人心酸,而烈铮——
云锦辉临去前倏忽闪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既费力抓了她这个人质,何以又轻言放过?但观他素日行事以及那日彭蠡湖上对待九幽之举,显然是厌恶为人所胁迫。
这么多天耽搁在晋安郡……而他今晚之前那些异样的话语——为什么总觉得他似是若有所待?
这个人的心思,原本深薮难测……只是三姐姐……
云锦辉眼泪肆意,奔走在夜色之中,庆幸的是一路磕磕绊绊,却没撞见一人……远远地看到宅子尽头低矮的花墙,云锦辉喘息不定,目中却露出了喜色。
“现在……你可放心了?”
相比较烈铮,云横波的神情凝肃,倒更像受人胁迫,她不敢松懈,只拿眼角的余光觑向洞开的门口。黑乎乎的一片,再也看不到锦辉的身影……心底啸声如裂,却不知是悲是喜。
烈铮的那句,她浑然不察。
烈铮倏忽一笑,云横波心口揪紧,明明看得不清楚,他那一笑也无声息,她却在须臾间感到四周不寻常的波动,令人生怵,几乎是本能地指掌发力,轻叱一声,暗夜里寒白的光华再次亮起。
那么近,近在咫尺,可惜她就是刺不动半分,云横波大骇——烈铮的面前如同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仅仅一瞬的功夫,烈铮朝着被震慑住的她洒然微笑,忽地抬手,还是食中两指!
如拈花拂柳般轻和地拈来——“叮”的脆响,秋水剑刃居中而断!
剑柄炙烫灼手,打斜里逼近的一股气流力道方向都诡异莫测,她也把持不住猛地趔趄。
这股灼热的内息像是一个索引,顿时牵起胸口下的痛楚,云横波瞬间就寒白了脸色,而她顾及不了,睁大水眸,惊惧地望去!
他,居然全身而退?!还那样轻松自得?
那刚刚——
“觉得奇怪?刚才为什么甘愿受制与你,放了你妹妹?”
烈铮一语道破,云横波张了张嘴,干裂的唇舌却再也挤不出一个字来,颤萎着伸手,想撑在旁边的墙壁,眼前一花,略带温热的气息扑面——是他!
云横波大惊,伸出的手却落入他的掌控里。
“放手!”
只两个字,她说不出更多的,胸口遽然纷涌的气息冲撞得她五内如焚,头顶上却似雪水浇灌,难以形容的苦楚。
烈铮眉心紧起一线,握住她手的瞬间已经搭上了她的脉搏,下一刻,他眸里湛出了森冷,“御风丸?!”
“你居然用了御风丸?”
他口中蹦出的字眼把她自疼痛的眩潮里又拽了回来,吃惊地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烈铮凤眼轻挑,还是让人觑不分明的眼色,“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他迫得很近,气息相闻,指掌扣住她的手腕,挣不动半分,云横波目中戚色一闪即逝,烈铮看得分明,心里微动。
果然,银光乍亮,她没有被钳制的右手,猛地倒转,那手上半截断刃,正是抹向她自己的颈脖!
“休想!”
耳畔是他轻和的低叱,隐约盛着愠怒的眼逼视过来,云横波似乎真有被烈焰焚烧的灼痛,黑甜穴一酸,身体再也撑不住,一径地软倒下来。
困倦夹着疼痛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压来,她想勉力挪步,最终却跌进身侧的怀中,而这邪狂的男子还要强迫她对上他的眼,那里面惊涛湍急又深不见底。
似乎他还笑了声,缓缓靠近她的耳畔,低低地说了句。
“很好……你总算是来了,虽然迟了些……”
他,在说什么?
云横波急促地喘气,残留的一丝清明在警告她这些异样象征着不寻常的危机……可是她已经无力,双手抵在他靠近的胸膛上,慢慢地滑落。
卫澈脚步轻悄,趋近了晶屏格架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原本背对屏风的烈铮,瞥来一记眼光。
他的神色倒是平和,深眸里若隐若现的两簇暗焰无声而炙,倒是让卫澈惊了惊——难道事情并不顺利?
“爷?”
卫澈素来寡言,只这一字沉郁凝重,烈铮知道作为近身护法,卫澈从来都比别人警醒。
淡淡的一个手势,阻住卫澈的话,烈铮低道:“出去说。”
卫澈轻震,临转身前忍不住朝床榻上那人觑了一眼,病恹恹的一副仪容,难道真的是——
“什么事?”
“岛主,独孤已经到了。”
烈铮薄唇微掀,颔首问道:“很好,人在何处?”
“正在前厅相候。”
“独孤见过岛主。”
前厅里朗清伴着一人,身形细瘦,五官并不出色,他身上散溢的气息正是与近旁朗清卫澈二人格格不入的书卷气,唯独那双眸子里神光蕴敛,眯睐之间尽显清睿。
烈铮对上他的眼神,一笑淡定,仿佛连原先积于眸心的那点郁色也疏淡了不少,“观你神色,理应都解决了?”
独孤隽颔首,似是忆起什么,表情微冷沉声应道:“九幽中残余的老三、老五倒还是有点心计……费了我不少精力。”
烈铮轻笑地端起青瓷茶盏,浅浅地啜着,“料想难不倒你。”
“怎么处置的?”
独孤隽神色一正,“正欲请示岛主。”
烈铮垂眼凝向茶盏里浅碧的茶汤,似乎已被里面载浮载沉的叶片吸引,隔了一会儿,静寂的大厅里响起他的低语,略微的轻嘲,连眼光也是斜斜睨向独孤隽。
朗清看在眼里,身上如扎了刺似的,一边打着寒噤一边拿异样的眼光瞪着独孤隽——也只有独孤这尾狐狸才经受得了岛主的眼色!
瞧他现在满脸无害、浑身耿直的表情——除非心里有鬼,否则才不至于在岛主面前装模作样!
“是不是这些年,咱们的独孤军师早已习惯了兵不血刃、杀人无形,所以今日就做不来此等的血腥事?”
独孤隽朗然一笑,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之前显露的文弱,精芒闪奕的眼灼灼地望向烈铮,显然不把烈铮明褒暗贬的一句话当回事。
烈铮目中也泛出笑意来,“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独孤隽敛住笑谑,正色低道:“岛主,九幽易除,可毕竟是盘踞了南滨海域多年的帮派,如此轻易给我们拔了——立威之余,只怕祸不旋踵!”
烈铮目光微闪,也不急于追问,面上神色并不因独孤隽话中的“立威”或者“祸不旋踵”而变化。
所以朗清卫澈纵有异议,也不好张口。
独孤隽稍缓,紧迫着烈铮的眉眼说道:“岛主,自你出道已近十载,又是独来独往惯了,世人只知有个不世高手‘火云’乃是出自火云岛,然而对我火云岛一脉势力究竟如何,除了几则真假难辨的传闻,武林中人还在蒙昧之中。”
“我们在海域一带的生意,多年来因为有慕容家的光辉遮掩,外边觑得不过冰山一角而已。可是与九幽之战,却让我们的实力浮出了水面,大白人前!”
“我怕——”独孤隽说到此处却打住,眸子翻出深郁的意味凝视烈铮,不想对方只闲闲地投来一瞥,似笑非笑地挑起秀长的眉眼。
“你是在想,沿海一带的帮派是否会因为担心我们火云岛一味坐大而达成联盟——陷火云岛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烈铮指尖轻弹,瓷盏“叮叮”地发出清悦的响声。独孤隽黑黝黝的眼珠子随着他的动作两边转溜,稍后觑见他唇际模糊的笑意,心头灵光忽闪,独孤隽眼眸大张,直直瞅着烈铮,半晌后吐出一口长气……脸上,已经缓缓漫出了愉色。
“原来……岛主心中已有了计较,倒是我……心急了。”
“不,你思虑周密,并非杞人忧天。”烈铮对他淡淡一笑,“只不过,你还不够了解江湖人!”
独孤隽清眉微耸,忍不住疑道:“岛主指的是——”
“江湖人无论正邪黑白,门第之见根深蒂固,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势——你蛰伏火云岛这些年,可曾看到武林中有联盟一说?”
独孤隽稍怔,低头略一思量,慢慢摇头。
烈铮轻哂,黑眸里波澜不动,“而至关重要的一点,在于南冥诸般海事商界,各家各户皆有千丝万缕的牵系,他们哪里就能真的撇干净!”
独孤隽亦是一点就透的玲珑心思,这么转念,瞬息已然知晓烈铮的意思,他眼眸灿亮,笑吟吟地迭声应道:“岛主倒是提醒得及时!年初各地的营运在即,我们和海域周边各派皆有往来,今年不妨立威就立个彻底!”
朗清神情一震,难禁喜色,“什么意思?”
烈铮觑了他一眼,他拔高的声响顿时蔫了,卫澈冷眼相观,满目的揶揄。
独孤隽神思飞扬,意兴遄然,止不住眸心里流露的跃跃欲试,耳畔再次响起烈铮清澹的声音。
“不错,但凡与他们洽谈协商,同样的事情不妨多做偏差,对某些人优容些,对某些人寡淡些……从商之人,唯利是图,利益才是驱使他们的真正原因。如果将来有对峙,交易的那几家,从我们这儿获利不等,难以权衡,自然揣摩不了我们的虚实和主张,这联盟……势必只能是水月镜花!”
朗清和卫澈皆敛容静听,这八年来自得了独孤这个智囊,岛主已经鲜有躬亲之举,而独孤无论是商界营运操作,还是岛上寻常事务,打理得无不妥帖。
今日难得烈铮剖析形势走向,朗清和卫澈两人自然都竖了耳朵来听。只有独孤隽,连连颔首之余也忍不住一丝诧异。
烈铮素日并不爱多做解释,今日却破了例,显然心绪起伏不同往日。
独孤隽待此行重责已解,心头巨石放下,此时偷眼打量,加上之前从朗清那儿得知的……顿时心如雪亮。
独孤隽双目放光,凝起一抹试探,轻咳着开口:“岛主……如今属下只有一事相询。”
“嗯?”
“卫澈刚刚收到的消息,是从陈郡发来的,岛主可知为的什么?”
烈铮闻言凝向卫澈,眼光幽凉,卫澈忙疾声应道:“属下见岛主正忙……”
——他忙?
烈铮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紧。是,他在忙!然而御风丸的霸道,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云泽有动作了?”
卫澈摇头,沉道:“不是,是他的长子云鹤天,携着座下精英十八骑士正一路南下!”
烈铮唇际浮起一抹浅笑,“那么……他快要碰到那小姑娘了。”
独孤隽一怔,不知道这有何可笑之处,而卫澈的这则消息,明摆着很快就会有一场纷争。
烈铮斜眼扫见几人表情,笑意中浮洇着些许深意,他也不多言,只对三人笃定地摇头,“云鹤天不会轻易言战。”
朗清脱口问道:“为什么?”
换了任何一家,岛主此举都无异于是变相的折辱,就不信云鹤天忍得下这口气!
“因为时候未到,云鹤天不是傻子!”烈铮一笑洒然,但不欲解释,徐徐立起,踱了两步,倏忽回头又低道:“朗清,你可以准备返程的事了,越快越好,我想明早出发!”
这下连独孤隽都面有异色,更别说是朗清二人,只面面相觑了半晌。众所皆知,火云素来狂放桀骜,何曾在寻畔的人前避让过,向来是随心任意,今朝面对宿敌居然退避三舍?!
朗清一震后启唇欲语,独孤隽迅速递了个眼色,他才闷闷地应了声“是”!
“独孤。”
独孤隽面对那眸色里那点沉凝浓如暗夜,心里也打了个突。
“岛主有何差遣?”
“我想劳你走一遭慕容府,去讨颗精魄丹。”
烈铮想了想,接道:“如果慕容昙问起,就说是我服用。”
独孤隽神色一凛,却知趣地并不多问,“是,在下这就前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