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屏风后转出的小婢,低垂着眉眼,望着手上托盘里的粥点,步履迟滞,那模样是为难到极点。
神色怏然地迈了几步,垂落的视线忽然瞥见一角白衫,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抬头,“公子——”
烈铮面无表情,擦身而过时那小婢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幽凉的一句在耳畔响起。
“进来。”
小婢面色惶白,惴惴不安地跨进了内室,站在后面她看不见公子的表情,但是瞧那位姑娘还是卧在榻上,两眼紧阖,仍是不理不睬,小婢只道不妙。
“可是粥点不合胃?”
没有声响……烈铮笑笑,神色里并无半点悻恼,“要不要换过?”
还是沉默。
烈铮似乎略一沉吟,目光缓缓掠上旁边惶切的小婢,轻轻地,却没有多少温度地开口:“既不是厨子做得不好……那么,势必是你惹恼了姑娘?”
他口中这个“你”字,自然是指那名小婢。小婢一下懵了,“奴婢……奴婢没有……”
“没有什么?”
小婢含泪的眼匆促地望向床榻,委屈里又掺着丝丝惊惧,顺着脊骨蹭地就冒了出来——可是床上那位云姑娘,还是置之不理!
而公子的眼光渐欲冰冷,小婢呜咽着“扑通”跪下,声如蚊蚁,“奴婢……奴婢知错……”
连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面的盘盏都因为那双手的哆嗦而发出“嗒嗒”的脆响。
烈铮似是漫不经心地转身——她还是两眼紧阖,可是失血的唇瓣,却在这一刻微微抿起。
——你又能忍到几时?
烈铮眨了眨眼,看都没看小婢,只轻叱道:“既然知错——”
那双羽睫轻轻颤动……终于睁开,乌黑澄净的瞳仁凝着稀薄的怒气,放在外的纤掌紧握成拳。烈铮觑见,深眸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
“你自惩戒你的人,犯不着演这样的戏码给我看!”
她又非三岁稚子,真看不穿他这出激将法?
云横波一句斥责,却激起胸口下怒意如潮,刺向烈铮的眼光掺着雪样的冷意,可是下一刻移到旁边,明显微震。小婢惶急的面色,啼泪纵横,那些惊怕竟不是作伪!
齿舌里还滚动的话语,顿时难以成言,榻前响起他悠悠的笑声。
“说得好,说得对!”
“你看,连云姑娘一个外人,都知道我火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却连顿膳食都伺候不好——”
小婢惊然抬头,面色惨然,“公子!”
云横波体内的那团焰苗倏地就燃了起来,灼灼地熏得人火烧火燎地痹痛,团捏的手掌难以遏制地发抖,她怎么会忘记这本是个行事但凭一时喜怒的人?难保不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够了!”云横波突然低叱,面上燃着岔怒的红云,再不看烈铮一眼,“把盘子端过来!”
小婢哭声一噎,泪眼婆娑却难以置信地瞪来,只见到那双手真的朝着她伸出时,顿时喜极,看见公子虽没有点头示意,然而那目中冷意已经淡去,小婢这才慌不迭地爬起来,小跑着上前递上了托盘。
把盘子搁置在曲起的膝盖上,云横波脸上忿怒之色并未减去,然而眉眼沉默,慢慢地抬手舀粥,一勺勺咽下去。
粥味极是清淡,本是极适合体虚脾弱的病人,譬如她,自昨夜昏厥后醒来就通体倦怠,五内俱痛。
连日来寝食不安,她应该很饿的,可是那熟食散溢出的阵阵气味,冲入胸臆间,竟带起一丝翻搅。
云横波秀眉蹙起,手指舀动的动作慢下来,小婢抽了口气……云横波咬咬牙,强自捺下那股不适,又伸出手去。
勺子里那口粥水溢进喉咙,一股逆流瞬息就倒了出来。
小婢一声惊呼,惶然地看到片刻前还好生生的她,突然“哇”的一口,连连地呛咳,溢出之前喝下的一些粥,还有丝丝怵目的红色夹在其中。
再看她脸色如纸,水眸里尽是痛楚,小婢倒还机灵,这回抢上前就要替她擦拭,不料斜里一股托力生生把她送到旁边。
云横波只觉得那阵呛咳像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会罢休,眼前是迷茫的白雾,大团大团地罩上来……
“吸气!”
他的声音,低如深潭,随之有手掌抵在了背心的志堂穴,她拼力地要挣扎,因为那手掌是带着灼人热度的。
“你走开!”
她用了全力,呵斥的声响却几如呓语,还是挣不脱,挥出去的手掌自然什么都没能抓到,并且那只胳膊也揽了过来。
她开始发热,心头暗流湍急的潮流是这辈子从没体会过的委屈、酸苦……渐渐积聚,潮涌,灭顶而来……她没有恐惧,即使面前这人可能令大多的武林人闻风丧胆,可是她清楚地感受到盘踞在心头的纷杂情绪,绝对是愤恨占了上风!
——都是他!
如果没有他,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没有他,她还是那个养在深闺、怡然悠闲的云三小姐!
从来没有尝过恨一个人的滋味……可是,她现在真的恨这个人!
御风丸……到底御风丸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烈铮并没有用什么力道,很轻易地束缚住她的狂躁,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岿然不动的表情开始显出一丝裂痕。
他眉心微紧,本想问点什么,目光触及她眼角沁出的眼泪,一滴又一滴,乌润的眸子睁得很大,恨恨地瞪来……再慢慢移向自己打横箍着她身体的胳膊。
她似是呆了呆,压抑的咽声一窒,烈铮目光微闪,“你——”
手臂忽然钻心的疼痛,打住他所有的话,怔忡在旁的小婢一声惊叫,却在烈铮森冷的逼视下掩唇退到门外。
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直到口中有腥咸的味道……除了这只胳膊略显得僵硬些,她没有等来意料中的雷霆之怒。
云横波茫然地抬头,目光对上他黑眸深邃的光芒,他竟然还伸手,仔细地擦过她沾了血迹的唇角,一字字轻和但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你看……你自己都说过,不会中这激将法,我自然也不会。”
云横波一震,他还是微微地笑,然而斜飞入鬓的眉梢张扬着一丝两缕的邪魅,望得她遍体生寒。
她太过恍惚,以至于他温和的手指盘桓在自己的唇瓣上,一时都忘记闪避……一缕奇异的香气忽然萦鼻,等她惊觉时,有颗丹丸似的东西已被塞进她的嘴里,咕咚入腹。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劝你还是打消寻死的念头。”
“因为即便你真的出事,我敢保证——云家也一样什么消息都不会收到。”
烈铮淡淡吐出这句,毫无意外地看到她倏然变色,目中泪光点点,神色间却逐渐平复刚刚的激烈。他伸手重新抵在她的背心,掌力微吐,有一脉暖流缓缓渡进她的体内,她垂头敛容,也不再抗拒。
烈铮的眼,不经意地掠上自己还在发痛的手臂,长袖上血渍犹存,那股疼意还在……却在她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那削薄的唇角勾起浅浅的一弯笑。
天际云层稀薄,隐隐的暗青色,正被拂晓时分的熹光抹上艳丽的一笔。独孤隽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看向海天交接之处,广阔无垠,白鸥掠水,他的眉宇间是一片朗润之色。
“岛主什么时候到?”
朗清努嘴一笑,“瞧,那不正是吗?”
独孤隽微怔,耳中已隐约听见轻疾的蹄音,眯眸远眺,正是熟悉的身影,须臾间由远及近。
“噫?”
独孤隽目光凝缩成沉思的一点,不偏不倚地落向马背上的一人,远远看去只能觑见那乌瀑般的青丝——因为烈铮身上那袭风氅,把这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独孤隽眉骨不经意地耸动,压低声线疾问:“那是——”
“是云三小姐。”
朗清说得极快,赶在烈铮等人驰近之前。独孤隽“哦”的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像是知晓了,不动声色地默守一旁,看到烈铮松开环紧的手臂,风氅两边拂开,露出一个细瘦的身形。
不想这具单薄身体的心气儿倒是极盛,一把扫开烈铮的胳膊,哧溜下马,独自往这边走。
独孤隽没有觑清彼时烈铮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眼前场景并不多见,他无声地掀开唇角,奈何笑意还未凝出,那个窈窕的身躯蓦地绊倒在地。
身旁的朗清“哎哟”轻呼,独孤隽怔住。被哎呀,这姑娘的身体……难怪烈铮要讨来精魄丹。
这一分神,再凝目时,不知何时烈铮已经打横抱起那少女。
瞧他两人,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满眼忿怒……朗清只匆匆道了句:“岛主,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启程了!”
烈铮淡淡的一声“嗯”,擦身而过之时,朗清不知为何感触到一股清冷扑面而来,当下噤声。忍不住转身看向独孤隽,身旁的他嘴唇咧开,居然笑得很张扬。
朗清气结,在那两人身影踏上甲板,转入船舱后,他忿声叱道:“笑什么?”
“笑你不开眼……撞在老大的枪口上。”
朗清一怔,怎么,岛主在发怒?
“御风丸,是云泽……还是云鹤天给你的?”
舱内的软榻铺设得极为暖和,厚厚的毛毡,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想深陷其中……明明累乏得很有睡意,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却再次成功地挑起心头澎湃的怒火。
“你——”
云横波忽地掀被坐起,愤慨地叫出一个字后,对上他凝着深寒的眸光——她深深地吸气,努力叫自己别在这人的面前失了控……每回对峙,他都能用种闲淡的语调和表情把人生生地逼疯!
“烈公子思考事情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
烈铮眉梢略挑,为着她此刻突如其而来的冷静和讥讽,看来她是有长进了,懂得在伤人之前先把爪子磨得利一些。
因为笑意,使他的眸里原先的森然似乎淡了些,无喜无怒地看着她秀气的两弯眉毛凝成不屑之极的情致。
“他们一个是我兄,一个是我父——哦,也对,烈公子贵人多忘事,怎会记得这些琐碎。”
云横波轻叱之后,心里刹那间是舒服了,可是旋即发现对方分明不以为忤,她的嘲弄讥笑无益于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反倒显出自己的气急败坏来。
颓然靠向身后的垫子,云横波扭过头去,避开他深思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绕紧枕衾四角的流苏,勒得手指泛出青白的颜色……身下一阵轻微的摆荡。
云横波一震,隔着半敞的窗户,有昂扬的声音遥遥传来:“开船咯——”
她神情里始终坚守的那点平静沉默,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烈铮冷眼旁观,清楚地看到在那瞬间掠上她眉眼里的惶怕和茫然,她甚至尽量地扭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却瞥见她抬起手背迅速地擦过眼角。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返航,”烈铮倏忽开口,低醇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闲淡,没有阻挡地送入她的耳中。
云横波稍怔,想不去细听,却更不愿意掩耳,在他面前露了软弱之举。
他似是笑了笑,还是悠容的口气。
“可是,接到的消息说,云鹤天和十八骑士近期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