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双乌盈盈的眸子瞬息就瞪了过来,幽润的波光隐隐压抑着内力激荡的心绪。
“没料到——他们转而去了临川郡,并不准备经过晋安郡。”
云横波大震,拼尽所有的自制,也不能控制住遽然涌上来的绝望……她的肩背微微地颤栗。
——是,这样吗?
——大哥他们……放弃了救她?为什么?
她整个身体都往轻暖的被裘里缩去……没有抬头,她都能想像到,身旁的他,可能会露出怎样讥诮的笑意。
她陷在这样的痛苦迷茫里,失魂落魄,以至于没有听得进他后面的一句,更加不能意会这句话,相较火云一贯狂放激烈的作风,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
“早知道如此……我也不用急于启程。”
以她目前身体的状况,其实并不适宜远行。
烈铮移开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一片广垠的蔚蓝色,阳光下泛着细浪的海域,浪花如逐,散着耀眼的光亮……火云岛,那片蓝意环抱之处,还在淼远的地方。
自那日之后,云横波一连数日守在舱内,足不出户。烈铮自然没有禁她的足——这是无边无际的深海,即便放了她,她又能上哪儿?
生平第一次乘船远航,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值得庆幸的,在于自己这破败的身体没有不适的晕船反应。
但是她的脾气也恶劣到了极点,她开始变得挑剔。
挑剔食物的寡淡无味,挑剔衣衫色泽不合心意,甚至挑剔吸进口鼻内的空气为什么都带着股腥咸的气味……每一回,挑剔到身边侍候的小婢花容失色,无措地怔立当场。
每一回,都挑剔到他的出现……然后,她开始爆发!
她会寻衅到些微的地方,揪着不放,冷嘲热讽,尖酸詈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撒泼妄为的一面!而在这之前,她连思及这些举止,都会觉得不齿。
闹到筋疲力尽,昏沉疲殆,却在梦寐之余……脸颊捂在枕衾上,她为白日里那样的自己掉泪,泪水里流不尽的是绝望,也是羞惭。
是……疲惫!
因为无论每次的争端是怎样挑起,无论她讥讽詈骂到了嚣张的地步,他都是一样的置之不理,淡然相望,由着她发泄……直至她声嘶力竭,手足酸软,昏昏欲睡时,他会倏然钳制她,强迫为她渡气疏引。
——每回不一样的开始,却最终是一样的下场。
他是不屑于在言语上与她一争长短的,而自己其实就像个跳梁小丑,每一出的闹剧中是不是在为他无聊的远航途中增添余兴节目?
否则,他何必捉了自己,却远涉火云岛,而不把她这个人质拎到云家人的面前善尽其用?
想得多了……心头的种种煎熬和激荡,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云横波放弃了前几日那近似狂躁的举止……一径变得沉默。
也不知是不是饮食的调理以及他每日晨昏两次的疏引,几天下来,她的手脚开始有了活络的力量,连五脏六腑间窜乱的气息也在平复当中。
这一日,她在小婢惊讶的目光下,扶着舱内的楠木家具,慢慢地下床,举步……走过舱内铺设的地毡,迈向两三道台阶,一个趔趄——小婢轻呼着伸手,她微喘地甩开那搀扶,勉强撑在船舷上,稳住身形……慢慢地,慢慢地移步。
一股微湿的海风很快涌到了口鼻处,阳光是那样刺眼,她恍惚地伸指挡在额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一片壮阔的蔚蓝色吸引了心神。
无法去顾及甲板上正忙碌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望来,云横波不知从何借来了力气,很快走近了船尾的扶栏边。
她深深地吸气,水眸幽光里泛着异彩,惊震地凝向船体下几近黛色的海水。由海船航行时泛起的细粼,那上面是银白的一层浪花,被阳光照成幻彩的弧形,一圈圈泛漾开去,而极目之处,烟波万顷,浩淼无垠。
其实他们所乘的海船,阔达数丈,高帆云桅,已经是极有气派之相,然而在这茫茫海域之上,不啻于沧海一粟。
她怔怔地远眺,目光吸在海水碧蓝、深黛的漩涡里收不回来……这样瑰丽的色泽,似乎有吸摄人心的力量,那些泛着细浪璀璨的水花,是不是也染上了骄阳温煦的热度?她很想知道……
她茫然地伸手……够不到……
趴在扶栏上的身躯,渐渐地俯低,手指露出栏杆,探向半空,阳光照出苍白的指尖——
胳膊上微灼的痛意,有只手掌突兀地握紧她,她尚未回过神,被一股大力扯离了栏杆,后跌的身体撞到一人怀抱。
她吃了一惊,回头,脸上还有迷离之色,望进一双深眸,她一怔。那双眼,并不陌生,陌生的是里面隐抑不住的怒潮!
“难怪这两天消停下来,原来是找到了更有趣的乐子——你想死吗?”
他微微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云横波怔了半晌,终于意会到他话中意思,心里突来的荒谬令她想要发笑,可是笑容尚未生成,眼前有如暗云低压的面孔,令人生窒。
手腕是真的很痛,云横波禁不住拧眉,烈铮倏地松手,却自撤手的瞬间又将她拽离了几步。
“我没有……”
云横波淡淡地开口,偏着螓首,眼光仍是放在那片芒阔的海域上。
烈铮微怔,她神容平静,眼光澄澈……倒是自己惑于之前所见会错了意,当时卷过心头的情绪不知是怒是惊,却肆虐难控,居然令他短暂失神,以至于失手!
他微微眯起的眸光,夹着一丝危险的意味掠上她的面孔。
——他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和心力,所以断然不允许半点的闪失!
他背剪在身后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瞳仁里逐渐亮起冶然的焰苗,眨也不眨地盯着阳光下莹白的秀靥。
烈铮抿紧的唇角开始松软,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这么娇怯怯的躯壳,偏偏有副不易弯折的脾性!
几年来搜罗到的消息,无非是娴静、温和、纯孝之类,堪堪符合她养在深闺的身份。
及至相逢……可是,她能在危机四伏的当口,设计逃匿,不失敏慧与果决;吞服禁药,转而折回救援小妹的她,却又愚不可及……一切特质杂糅在她身上,矛盾至极,也无端地令人侧目!
烈铮低低地笑,温热的气息轻拂耳际,她稍震,往右侧退避之时,却为他所挡。那只胳膊支在护栏上,而她,恰好被锁在护栏和胳膊的中间。
“水色天光共蔚蓝……这样的景色,你第一次见到吧?”
烈铮的眼光放在极远的地方,隐约流转的光灿,似乎浑然不察,云横波眉心皱起,本想发狠撞开那条胳膊——
“还有一日的行程,我们就能到达火云岛。”
不出意外地看到她神色间的波动,本来绷紧的肩背,慢慢地松懈下来。青丝迎风,几缕碎发撩起时遮住水眸里凄清的一点……只有按在栏杆上的双手,那样的用力,有淡青的筋络贲起。
“你避开我的父兄,是没有把握与他们交锋?”
沉默好久,转过身的她,目光如炬,和她面上的平静实在不符,所以烈铮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几天前就争论过了。”
眉梢轻轻挑起不羁,烈铮斜睨着看她,“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
他神色里始终如一的不以为然,比真正的利刃还要锋锐,那样直接地去剜割她的心脏——她想叫自己不痛的,可惜做不到!
想明白?想明白什么?想明白为什么她的父兄会弃她于不顾,至今两派之间都平静如昔吗?
一股燥热窜了出来,连带着掀起熟悉的疼痛……又开始在身体里嘶吼了……云横波的手指按住胸口下的怦跳,闭了闭眼。
用脑子里微薄的清醒来告诫自己——不是的,她不应该失望!此时的情况,不正是她最初想要的结果吗?
再差的境遇,也都好过两派交恶,掀起血雨腥风。她更加清楚,此行南下的父兄,映雪山庄的精英一脉尽数留在渊城,没有他们的相助,父兄即便冒险相救,侥幸成功,势必也得付出惨重代价。
她更没有忘记,火云制敌,是怎样的手段……所以,还是这样好些……她再一次,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对自己一遍遍重复这些话。
她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等她微微疲倦地低下头,才发现他一直眯着眼盯着自己。
他的眼睛,秀长明亮,落日熔金般的色泽被掬在其中,他瞳仁的深处,又似有微明的火焰跳跃,莫能逼视。
只不过,现在的她,早已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所以她没有避开,一字字低低地咬出。
“我想不明白。”
“哦?”
“我只想不明白,把我劫持到火云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他回答时没有迟疑,更表述得清晰明了。云横波反倒怔住,眸子里两泓波光浮漾间已克制不住一股怒气。
烈铮就在这时懒洋洋地扯开了唇角,曼声接道:“也许……等你真正想明白这一切,我也就能想出来‘劫持’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云横波面孔煞白,手指因为陡来的愤怒而发抖,倏忽有指尖轻轻触上她的,留下微暖的一点,像是无意间,只是迅速抬起的眼,却瞥见他唇际有笑容模糊地闪过。
“啾啾”两声清悦的鸣叫乍然响起,并且近在耳畔,云横波倒是惊了惊,扭头回望,只觑得见一尾俊俏的羽翼,轻捷轻盈地掠过。
或许是她目中的乍惊乍喜,让她的两丸瞳仁亮起了潋滟的水色,烈铮心念闪动,只在一瞬。
云横波忽地低呼,近旁的身影晃了一晃,有风声回荡在耳畔,力道明明很柔和,偏偏迅若急电流光。她怔愣之间的眨眼,刚刚发现没有了烈铮的踪迹,下一刻,他白衣一袭翩然,又已经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啊——”
她轻呼,因为他慢慢朝她伸出了手。一只白鸥停驻在他的掌心,通体莹白的羽毛,被漫天霞光镀上柔丽的色泽,脖颈处绒绒的翎羽,是淡蓝的一圈,衬出鸥鸟滴溜黑黝的眼珠子。
它在烈铮的手上也并不安分,扑腾挣动着翅膀,只因为它的双脚被烈铮挟住,“噗啦啦”几声,白鸥因为云横波的走近,越发惊惶地开始鸣叫。
“放了吧。”
云横波走得近了,那样扑棱得碎羽凌乱,神容仓惶的鸟儿,并没有一丝丝灵矫轻盈之态,要来何用?
话音未落,那只白鸥“啾”一声直掠半空,尾羽划出优美的弧线,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她很久也没能收回目光,默默凝视着水天一色的模糊界点……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掩饰得住心里的一些怪异。
——他什么都没说?
从他凌空掳下鸥鸟,到松手的刹那……他好脾气得令人不安。
他,岂不正像眼前这广遂的大海,深不见底,难窥其容!
最后一缕夕阳也被远边的海潮吞没,海面上起了薄薄一层雾气,暮色降临得很快。
云横波窝在舱内轻暖的裘缛中,手里是一杯馨香淡淡的花茶,耳畔犹有水浪拍击船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