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明天就要到火云岛了吗?他是这样说的。
也只有在避开他之后,她才真正体味得到,隐匿在愤懑之下的绝望,那样深浓,刻入肌理。
——她不怕死!
在火云的面前,死并不是最最可怕的去处,于她而言,更可怕是来自于他的“眷顾”,譬如疗伤,譬如隐忍下她的讥讽詈骂,譬如今日傍晚时分的一幕,譬如他暗昧不明的话语……
云横波重重地搁下茶盏,两手互绞在一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得住手指的颤抖。每回在和他对峙之后,为那样的怪异,她颤抖!
自己清楚,那是真的害怕,因为看不透,所以恐惧!
——烈铮,她看不懂!
胸口下熟悉的焚烧,一波波潮涌不息,原本暖和舒适的舱内,她突然觉得气闷,猛地起身。
小婢惊望过来,“姑娘,您——要什么?”
“没事……出去走走。”云横波低低地应声,并不搭理身后神情开始紧张的小婢,径直推开了舱门。
迎面呼呼声响,微带着森森的湿冷拂上脸面,云横波全身寒战,“啊”地退了半步,被眼前情景真正摄住。
似乎须臾前还见天际丝丝缕缕的晚霞,映照得海面呈出瑰丽的紫色,明媚炫目,不过顿饭的工夫,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灰霾的苍穹暗云翻滚,低压处仿佛触手可及,海水呢?
云横波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啪”的一声,她转身时,正好船首有一浪打来,“哗”地碎成无数水花,溅落在甲板上。
再不见之前通透的碧蓝,入目的尽是黑黝黝的一片,她只觑了一眼,忍不住目现惧意。海水里似乎匿着一双妖魔的巨掌,在不停地翻搅……灰黑色的漩涡一重叠着一重,望不到头。
“啊,风暴!风暴就要来了!”
身后的轻呼,出自那名小婢口中。云横波回头,看见她俏丽的面孔上有诧异一闪而逝,倒不似她这般的惊悚。
“海上……常有风暴吗?”
云横波语声凝噎,眼见一浪接着一浪掀起,滔滔拍击而上,船舷、护栏、甲板,到处湿淋淋的,就连身处这艘巨船也开始有了起伏之感。
“是的,常有风暴。”
回答的却是一声低邈的笑语,旋即肩膊上多了件斗篷,云横波反手抓紧,却聪明地没有回头去看,擦肩而过的正是烈铮。
“你去转告朗护法,风暴应在卯正时分,令他抛锚下帆,谨慎行事。”
小婢恭声低头:“是。”
烈铮缓了缓,转而面对云横波,仿佛没有在意现在的她面沉似水,轻笑道:“吓着你了?”
云横波秀眉挑起,略有不逊地冷嗤,“倒还不至于!”
“那就好。”
烈铮一哂,可是眉间眼底的神态觑在她眼里浑然不是这么回事,心头的愤懑就是来得这般猛烈而迅速。云横波抿紧唇线,一声冷哼,转过身,却不是进舱,她一步步迈向甲板的另一端。
烈铮目光闪过神采,自然没有吭声,负手跟在后面,意态从容。
走得近了,没有了桅杆云帆的遮挡,远方那涛浪掀起的一道道灰线,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肆虐,那股气势和力量,仿佛要把挡在身前的所有屏障撕个粉碎。她悚然抬头,那些低压的云层,也想要和潮涌的海水连成一线,耳边轰鸣声乍然爆起。
“觉得不可思议?日间它还是很美。”
云横波没有再否认,轻轻伸指触向那道冰凉湿冷的栏杆,下移的目光慢慢掠向她有意避开的,令人目眩的涡流。
忽然,她全身一僵,烈铮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瞬息贴近在她身后,而她几乎是失态地扭过身,抓紧烈铮的胳膊,浑然忘记眼前之人乃是“宿敌”。
“你看——”
她因为紧张而用足了力气,她自己没有察觉,烈铮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借势把她在下一个浪头打来之前,稍稍带离了栏杆。
“那里,咳咳……那里有船,咳咳!”
风声如啸,一径往嗓眼里呛去,云横波一手掩唇,她乌黑的眸子,里面的惊惧越发的深浓。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跃入眼帘的居然是这么一幕:巨涛翻卷如怒,浪尖上载浮载沉,像是随时会倾覆的那点黑影,是不是一只小船?
——没有吱声!
暗雾笼罩的海面宛如黑洞般妖异恐怖,云横波的心提到嗓眼处,眼见那叶小舟再次被浪涛颠起,她忍不住闭眼。
——不知道当她再次睁开时,会不会就再也看不到那点黑影!
耳边轰轰的是水声,还是雷声?为什么她仿佛还听得到小船上惊恐无助的嘶喊……
“你没有看错,的确是一只船。”
响在耳畔的语声,证实了她的猜测,而紧随其后的一句,瞬间把她激怒。
“这种天气出海,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横波胸口一噎,眼里迅速浮起寒光,从齿缝里逼出几字:“这么说……你打算见死不救?”
这时才惊觉到他的一只手臂揽在自己肩上,云横波愤然甩开,心头的惊怵已被怒意冲淡,冷冷地逼视烈铮,只是当事人还是神思淡然,气定神闲地眯起了眼眸。
“怎么救?谁来救?如此恶劣的天气……小船上的是人命,莫非我这里的部下就不是人命?”
就这么清淡的一句,瞬间堵得她嘴里发苦,明明他字里行间都有理,然而觑见他长身挺逸,逆风而立,衣袂翻飞间尽显桀鹜不拘,叫人怎么把他和小船上岌岌可危的弱者相提并论!
云横波脑中万念纷乱,却苦于找不到话来驳斥他,但见他冷眼旁观,一派怡然,无数气苦腾地涌到了眼里,辣辣激起一些潮湿——真是丢脸!
云横波猛地转身,飞快地离开甲板——
“爷——”
一道高挑的身影窜入视线,猝不及防,倒是骇了她一跳,打了个照面。年轻的面孔不失英气,是叫卫澈的那个……
云横波无心细看,步履加快,想尽快离开,离得他远一点才好!
“如爷所料,的确是墨家的那对姐弟!朗清已经遵照爷的指示,下锚缓行,只要再接近丈许,就能下去救人了!”
云横波身体僵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股脑烧沸了般——他,他竟然……原来他早就有了计量!
那些话……
云横波回头睨去,牙根紧咬,心情乍然松落下来,然而还是隐隐悻恼……戏弄自己,很有趣吗?
烈铮浑似不察,“风浪太大,绑系的绳索换成缆绳。”
颔首对卫澈嘱咐,眼光有意无意地移上那道纤细的背影……他不是戏谑人,只是每回激得她怒意彭湃时,能看到一些生气取代了素日的苍白沉默……而似乎,自己乐此不疲了!
烈铮眉锋斜挑,在她含忿望来之时,回以佻达的一哂。
等她重又坐在舱内的软榻上,不足须臾,隔着那道花窗,已有雨点砸落下来的嗒嗒声。
她终究是好奇的,更记挂海上那艘正和风浪搏命的小船,忍不住走到舱门那儿掀开了避风的棉帘。
甲板上早已多了数条身影,都齐集在护栏旁,隐约看得见那袭醒目的白衫,同样留守在风雨之中,每个人被狂飓的风势刮得衣袍翻卷。
似乎有人探出身体,手臂上下举挪,用力地往外扔掷着什么。
“还是远了……”
有人吼了句,接下来的话却被大风裹卷着吹散到别处。云横波屏息静气,还是听不见,她的双脚下意识地挪了几步,只是几步,一股飓风卷着数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兜了满头满脸的湿冷。
“姑娘,您还是回舱内吧,风太大了!”
小婢撑着伞来到她身后,伞骨执在她手中,也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因为巨涛声嘶,如雷如鸣,小婢也扯大了嗓门。
云横波掩住口鼻,迎着风所以难以成言,只是摇头,觑见小婢为难的表情,她略一思忖,于是往后挪了挪,但是仍执意守在舱门边,眨也不眨地盯着甲板上人影窜乱的地方。
青灰色的暗云滚滚翻卷,低压处离甲板上空似乎不足丈许,“轰隆”炸响,青紫光电横亘长空,像条条狰狞的长蛇,云横波揪紧身侧布帘,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紧张。
“还是不行!”
“浪头太大……”
“墨小三,手伸长!”
几声惊呼中,一条白影电射而出,笔直坠向深渊似的海面,云横波呼吸窒了窒,睁大了眸子望去——是他!
遥遥听到朗清大声地吼道:“爷,抓紧了!”
“闪开!”卫澈眼疾手快,一把搡开还杵在护栏边的两人,自己也迅速移步。
那袭白影再次腾起,手臂间明显拽着一人。
这回云横波看清了他一手挽在云帆的桅绳上,悠荡于海面和小船之间,然而那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想在小船上借力凭空掠回甲板,却是极难,一个不慎,救人不成,反落得自己性命堪忧。
可能风浪太大,小船上的人已经无力攀援绳索,眼见此计不成,千钧一发,烈铮只有犯险相救。
“妈呀——吓死我了!”
隔着雨幕水汽,云横波只依稀看到那人身量不足,待听到那句惊嘘,才知道竟是个少年。云横波眨了眨眼,胸口淤塞刚要吐出,那道白影惊鸿一般,再次凌空掠下。
“爷小心!”
当烈铮揽着一人再次出现在甲板上,少年欢呼着冲了过去,“姐,你还好吧?”
——小船上,竟然是一对稚龄的少年男女!
那小姑娘刚露面时虽然一张小脸骇得发白,但是对上甲板上诸人的面孔,眉眼里已经露出难禁的喜色,脆生生地叫道:“谢谢公子爷,蓉儿和小三真是好运气!”
“胡闹!”
烈铮尚未开口,朗清一旁早就黑着脸,一句叱了过去,不想那少年和少女一丝惧意都没有。倒是叫云横波微微诧异,心里隐约明白了……原来,都是旧识。
那少年馋着脸更是摸到卫澈的身边,嬉笑着,“卫大哥,好些时日不见,你和公子爷怎么也不去渔村里看看?”
墨蓉儿笑靥如花,新月般地眼睛眯起,“公子爷,您上回着人给村子里送来的谷物,长得都挺好,娘还和我在旁边开了个花圃。”
“哦?那真是好。”
烈铮虽说语气淡然,可是眉间眼底的那些和煦却让人难以忽视,说着时,随手给了旁边墨小三一记轻轻的爆栗。
“卫澈还忙,你也换下这身衣服,明日风暴歇了,我叫人送你们回家。”
少年一迭声地叫着:“不回不回,想上岛玩玩再回家!”
——都没事就好!
风雨逐渐肆虐,漫空云卷云飞,先前还是零星的雨点霎时如注而下。
云横波垂落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衫角上,外衫上点点水渍,还在慢慢晕开那抹湿冷,转身走进船舱。小婢忙不迭地上前道:“姑娘,快些换件罩衫。”
“嗯。”
她应声,低低的,强忍着没再往外边瞅……不能抑制的是心头渐起的震动。
远远地还能觑见他温声笑谈的面孔,这是大家口中乖张狠戾的火云吗?那缕仿佛不可能出现他身上的祥和——这,又是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