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波,莫非映雪山庄十八年来只教会了你怯懦和躲避吗?”
“你只是不敢活下来而已!”
她微颤,还是没有松手……怎能忘记,他一向能够轻易地看穿别人的心意。
他说得对……既然了解,为什么还是不放过?
她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推动小船。
“云横波!”
云横波打了个寒噤,叱喝声里,是不尽的愤怒,她咬唇,还是沉默……海水淹到了膝盖,她泪流满面。
用尽全身气力,推向小船,浪头涌起,掌中倏忽一轻,小船迅速地驰离,若非手里的缆绳,早被浪头掀走。饶是如此,她仍是被小船的去势带得脚下趔趄。
一臂及时从身后抱住她,那瞬间,她像被电光劈中般,倏忽拼力地挣扎,手心里死死攥着的还是缆绳……惊恐地发现随着海涛的掀涌,小船借了海水的力量,渐渐就要挣脱她手指的牵绊,绳子上的毛刺一一刮过手心的皮肉,很痛!
“我的船……”
“云横波!”
风势如狂,卷起他鬓发蓬乱飞舞,暗沉的天色一如他此时的眼神。
轰隆一声鸣响,像是回应着他们心绪的翻涌,海水,终于发怒了——烈铮皱眉望去,远远的海面上掀起一道灰蒙蒙的浪涛,正以迅雷之势涌来,而深谙这海域的他,自然知道这还仅仅是开始!
空气中焦糊的气味更甚,当空的灰色尘埃遥遥压了下来,仿佛瞬息就能吞噬掉天幕中所剩无几的亮色。
“这不是寻常的风暴,你清醒一点!”
云横波怔了怔,没有血色的面孔浮起一丝好笑的意味,仔细辨来还是凄苦的味道——她连命都不要了,还在乎眼前有没有风暴?
“我不要……”
“让我走吧!”
肩膊猝然被捏得生疼,云横波咬着唇阖上眼。只要能离开,远远地离开他,这点痛,自然不算什么的。
“不可能!”
他唇鼻的气息就在耳畔,那样森寒的语气,那样冷酷的字眼。
隐隐的咆哮,是深海里不安的魔魅开始躁动了……一声声,一波波。烈铮强自揽着她一路急退。
云横波惊惶地去扳他扣在肩膊上的手臂,“你说过……不会强逼……你说过的!”
烈铮的手指有如铁环,死死相扣,她惊惶又不甘,拚力地拉扯、捶打……而他根本不管不顾,一味疾走,云横波惧怕更盛。
身体一轻,竟被横空抱起,她的心沉沉地跌落深渊,再也忍不住失控地尖叫。
“烈铮……我恨你!”
“我恨你!”
这么强烈的字眼,即便寡冷如他,也有难以承受之痛,疾行的步履,霎时僵立——她恨他?
“随你!”
只这两字,彻底毁掉云横波的自持——他逼视来的目光,一束冷冽,像极了冰层下蛰伏的火焰,能毫不容情地撕毁所有!
烈铮身形展开,动如脱兔,对她面上浮起的悲色浑似无意,那双手臂坚如磐石,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禁锢她?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面孔,语气虚浮而软弱:“我想回家……”
“回家?”
烈铮薄唇微掀,就在此时睇了她一眼,目中不无讥讽,那种光芒几乎是冷酷的。
云横波紧揪住他衣襟的手,一阵无力……然后,然后就听到幽凉的语声,她几乎以为那是海风啸叫的回音。
“回什么家?”
“你的家,就在火云岛!”
他每说一个字,她脑子里的空白就扩张一处,待他说完,却要把她喘气的力气都夺走,盯着他翕张的薄唇,他在说什么?
“你——”
四周的海水倏忽起了阵阵翻腾,云横波蓦然发现,烈铮在以极快的速度带着她往岸边冲去。然而,即便以他的身手,这一段疾行,海水居然始终能淹到他的膝弯处!
——这、这就是他说的不寻常?何时起,天空竟然布满了扭曲着狰狞形貌、翻滚的云层,远远地和海面上咆哮的巨涛连成了一线!似乎还有烟熏味充斥在整个海滩水域?!
她呆了呆,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伴着隆隆的巨声,由海洋的某处绵延而来,整个海滩都在晃动。云横波吃了一惊,抬眼望向身后的海域,“啊”地低呼。
那是——
一道火柱冲天而起,高近千丈,又像那本就是来自九重天阙上的一把妖火,隆隆地烧灼了半边天幕……风中的烟火味越来越浓……
炎火之山!那是炎火之山吗?
海水都被烤炙得沸腾了,发了疯似的掀起了滔天巨浪,哗啦轰响之后,近旁的一块礁石硬是生生裂成数块,再被海浪高高地卷起。
这是什么力量?纵连狷狂如他,在这可怕自然力之下,也只求一个全然身退而已!
云横波忍不住地发抖,轰轰的巨声中,听到他急促地在耳畔喊道:“捂住口鼻!”
两边景致倒退如飞,耳膜因为风声的呼啸而隐约地疼痛,他的身法,真的很快,只是那疯了似的海潮也赶得很快。回头又望了一眼,她心魂俱散地发现,自己之前逗留的地方,早已是波涛汹涌!
“怕的话就闭上眼!”
她硬是没有,尽管那怒涛的吼叫声就在咫尺之后,尽管胸腔下某个角落早已是紧绷如弦……可笑之前她曾萌生着那样强烈的死志,却被这毁天灭地的力量击溃得荡然无存!
轰隆的波涛拍来,“哗啦”一下泼了他俩满身水湿,烈铮面沉似铁,身法并不曾停滞,云横波死死盯着他的侧脸,蓦然想到他适才惊人的一句……如果选在这时问起,他会不会愤怒得恨不能活剥了她吧?
“烈铮,你刚才说我的家——”
“啊!”她惊恐地瞪着身后。一个巨浪卷起一堆黑糊糊的东西,砸落的方向,正是他们!
水珠甩落下来,夹着的劲风响起尖锐的啸叫——烈铮瞬息察觉,不及回头,只要稍稍迟疑,只怕两人都要见血!
心念闪动飞快,烈铮倏忽放开揽着她的右臂,身体微倾,恰好将她整个护住——耳畔锐声袭来,他也只来得及伸出手臂,全力一挡!
“啪嗒”的断裂声,就在她头顶上响起,她呼吸止了止,拨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望去——是那艘小船!
海浪的颠离早已击毁了小船的船体,但是船底整块的浮木被海浪卷着砸落下来,力量何止千钧?
她匆促地去看他的手臂,身体一个踉跄,他用左手箍在她腰间,“快走!”
她不动,雕塑般僵立。烈铮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眼底的沉冷终有了一丝破裂,又怎么了?
“云横波,你不是三岁小儿,为什么这么幼稚?”
云横波还是没动,眼光落在他的手肘上,是星星点点的几处血渍……抬头以后,触目的却又是他脸上的那道血痕。
伸出了手,却不敢去触碰他的伤处,连眼泪蓄在眸底,也不敢流下来……
她的心不是铁打的,从来更是比别人来得柔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以为她,枉顾自己的生死——她面色如纸,就那样怔怔地瞪着他,眉眼里逐渐洇出一层彻心的绝望来。
“你、你叫我怎么办?”她的手指深陷进他胳膊的肉里,陷得那样深痛……一如她的心!
泪水遽然涌出,来得迅猛且谁都不及阻止,烈铮神色里的冰冷,刹那松软下来,揽着她身躯的手臂,也慢慢收紧……脚下的震动还在继续,浪涛犹在怒吼,他抬头眺望,炎火之山喷薄的万丈火柱,灼灼映射在那双深瞳里。
“你刚才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呜咽之声厄然止住,只觉得肩膀被强行扳过来,迫她不得不面对他的直视,她呼吸一滞,“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问了,跟我来!”
——去哪里?
烈铮一言不发,只是扯着她径直往回走。云横波不安、惊疑……然而瞥到烈铮的表情,她居然没有勇气去询问究竟。
独孤隽一直候在书斋,直到外边风云变色,也没等到烈铮。凭他机警,自然料到事有异变,到底不放心,正要叫来朗清等打探情形——外间风狂雨啸声里,倏忽多出了一阵急促的步声。
“砰”的一响,两条身影夹着湿冷的水汽闯了进来,独孤隽猛地惊跳,“岛主?”
烈铮伸指在脸上一揩,眉眼因为雨水的浸渍而显出异样的深浓色泽,他的语气平静得骇人。
“独孤,你先回去,我还些事!”
倚在他身旁的少女,神容狼狈,整个身躯都在簌簌地发抖,却不知是冷还是别的原因。独孤隽眉心微皱,可他到底沉稳,强自捺下所有的疑窦,躬身应了声“是”。
足尖刚踏上门槛的瞬间,身后响起烈铮的声音:“独孤,劳烦你走一遭,叫紫儿送套衣服过来。”
“好,我这就去。”
独孤隽转身之时不忘关上门,待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声“烈铮”……
屋外风雨骤狂,苍穹上横亘着一条灰黑色的烟雾,半边天际彤红耀眼——想必炎火之山,又一次喷发了。
夹杂着各种嘈杂,他出得门来,自然什么都无法再听见……然而之前那指名道姓的唤声,还是让他眼底光芒闪了闪,嘴角一掀。
几时见过岛主这么的隐忍和好脾气?只为了过往的那一段因由?说来谁信?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烈铮淡淡一哂:“说什么?”
眼见她微怔,脸孔又有些许的悻恼,却冷得抱臂直发颤,他硬生生地忍下几欲出口的嘲弄,转而沉声低道:“难道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吗?”
转身斟了一杯热茶,瞥到她还在直直地望来,随手递到她的掌中,“我会让你了解你想知道的一切——在你换下这身衣服之后,先喝茶!”
云横波十指紧紧拢着杯壁……丝丝热流沿着指尖钻进身体里,腿脚实在酸软,此时此际她早已忘却了什么是矜持,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门外“哒哒”轻响,烈铮闪身而出。随后是紫儿满脸急惶地走了进来……要不是碍着屋外的烈铮,只怕揪着云横波就要呜咽一番……
为什么再一次带她来到这间密室?只是,密室一览无遗,再次进来,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她深究的地方。
云横波惶惑不定,烈铮不开口,她竟然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怔然盯着他走向那座长几。
紫铜瑞兽烛台,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染就了画像上女子的一脉韵致,灵苕若兰。
烈铮仿佛凝视了很久,一直没有吭声……云横波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没有缘由的……也不能自控地,手指颤萎着捂上发烫的面颊。
害怕这样沉默的烈铮……如果一些事,一些话,能让他都沉默于斯,那么自己,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去承受?
出神的刹那,烈铮倏忽伸手,一把掀开了那张画像——画像下的墙壁居然凿有一格龛洞!
云横波惊了惊。墙上留有龛洞也并非古怪之事,很多家族供奉之时,都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这间密室里光线昏暗,隐在画像下的暗格,自然不那么引人注目,况且,她的所有心神,都被画像上的人物所吸。
——现在看来,她离那些隐秘,原来曾经失之交臂。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烈铮,看着他伸手在龛洞里取出一方扁平狭长的木盒,衣袖从盒盖上擦过,拂去了上面的尘埃。
云横波凝神注目,就着那一点光亮,辨出那方木盒,不过是寻常的乌檀质地,但见烈铮的神容凝肃,一份沉重悄然袭来。
“打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