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在暗室里格外的清冷,周遭的暗,也衬显出他深眸里咄咄灿亮。
这刹那,云横波几乎不敢伸手接下……他似乎微哂,径自打开了盒盖。一股幽澹的,像是岸芷汀兰的香气,云横波神思微恍,烈铮握起她的双手,很快的“呼啦啦”的轻响,她垂眼望去,又是一怔。还是——画像?
“这是?”
“我知道你一直心存疑惑,而这里,有你想要了解的所有真相!”
事至于此,她反倒面现惶意,尚在迟疑中,烈铮却不给她反悔的时间,迅速地就着她的手一同展开了画轴。
是人是景……还是什么诡秘至极的言论……之前一切的想象,都不足以形容云横波在画轴展开时的惊震。
——是人!一个人的画像……但是笔触意法,与小姑姑那幅居然迥异,显然并非一人一时之作,然而润笔细腻,勾勒纤巧,尽显画中人物生前之仪容风采。
那副眉眼,那样的唇鼻——一眼望见,刹那间云横波顿有戳心之痛!
画上的分明是个年轻男子,衣袂迎风,卓尔不群,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
云横波恍惚着摸上自己的脸颊,内心的惊悚,一旦抬头,再难遏制。相同的眉眼五官,一份疏朗豪情,添在画中人的眉眼上,一份娇柔,则彰显在她的身上。
——这世上,不可能有着毫无关系却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画纸边沿,已经起毛泛黄,这是一张已有年岁的画像,关键是,画中人是谁?
云横波不由自主地哆嗦,几不敢转身去望烈铮的脸。
——“回家?你的家,就在火云岛!”
眼中看着画像,再回想烈铮的话,云横波只觉得不寒而栗。
只是到了这地步,烈铮仍是沉冷的,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直到……滴答,滴答,水珠晕在画纸上,她似乎慌了手脚,伸出指尖去擦拭,而宣纸又怎等得及,早就吸附了潮湿,她更急,抽噎之声开始抑制不住。
“烈铮……”
“不用叫我,如果你自己选择不接受,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烈铮语意铿然,透着一丝入骨的冷意。云横波打了个寒噤,在他伸手时茫然地接过,厚厚的一叠信札和手记之类堆在她掌心,那一刻,她只觉得这些纸张,真如焚烧的焦炭,炙烫难耐。
“你自己看,我在外边等你!”
话音一落,他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开。云横波怔了半晌,泪眼婆娑地把手里那堆物件搁在长几上,只是手足酸软,心头寒惶,没有勇气去观望里面的内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终于忍不住,颤萎着解开信札上的绳结。
隔着一道墙壁,凭他耳力,密室里任何的声响自然都在他感应之中。
长久的沉寂……没有一点儿异动……之后是隐隐的、低抑的泣声……像是冬季寒风下萎缩的小兽,声声凄厉又无助地呜咽……
烈铮靠在椅背上,身姿惫懒……除了一双紧握成拳的手——应该进去吗?
——不,他不能!
除非她自己走出那道荆棘,谁都帮不了她。如果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她依然选择不相信,那么他现在进去,所做的一切解释,想必会适得其反,对她来说,只能是逆耳之言。
云横波,你应该不至于让我失望吧?
烈铮露出些许倦怠之色,甚至懒得更换身上湿掉的衣物,一口一口啜着热茶,眉宇间若有所思。
很漫长的等待……他从来不是性急之人,唯独这一回,他算是尝到了什么叫煎熬。
深吸了口气,烈铮搁下茶杯,十指慢慢地捏紧……他的心脏仿佛正是被捏在手里备受欺负的东西……这么的久。
长身而起,脚下已然迈出半步——烈铮目光微闪,瞬间亮起逼人的光彩,身形一滞,再次慢慢地踱回了原地。
密室里,那样轻微的一声……然后是机关枢纽轧轧地响动,书斋里案几上烛火轻微摇曳,把一道纤细的身影折上窗纸。
饶是烈铮早有预料,还是被她死灰般的脸色灼了灼,锐眼扫过她身前绞得紧紧的手指。
“看完了?”
云横波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惊惶地抬头,红肿的眼睑瞬间又漫出了泪意。
“知道那张画像上的是谁了吗?”烈铮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仿佛也对她眼里若隐若现的哀求熟视无睹。
云横波翕合着嘴唇,但是发不出声响,她只能点头。
烈铮沉吟着,一字字地从齿缝间迸出话来:“你信不信?”
几个字眼,很轻松地剪开了心头的牵绳……眼泪也就成了断了线的珠子……信吗?不信吗?
——转瞬之间天崩地裂,她应该信吗?应该相信那沓信札上的笔录……相信她,云横波,居然不是映雪山庄庄主云泽的亲生女儿!
——叫她相信,她的生身父母,是火云岛前任的岛主烈千仞,而小姑姑云岫,居然取代了云夫人的身份,变成了她的母亲!
不信吗?
为什么笔录信札上的字眼,能象火烙般刺得她心惊肉跳?为什么感受得到那些文字里流淌着的沉重悲哀……为什么她会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不信吗?
为什么在她挣扎于信与不信的撕扯中,第一个撞入脑海中的画面,居然是那么久远的一幕——
那一年,有渊城难得一见的美丽春景,他们兄妹姐弟,齐聚斋房,正由山庄延请的西席先生教授经艺……那一天,和风酥软,细柳染绿,她握着细盈盈的笔杆,一划一勾,专注地临帖,口中呢喃有声。
那样秀逸的字体,那么美好的诗句……她并不解其中之味,却也无端地心悦。
门板吱嘎轻响,是云夫人推门而入,身后鱼贯的丫鬟,捧来各样精致诱人的茶点,先生笑而相迎……二姐姐雀跃地掷下笔墨跑了过去,她兀自舍不得那些读来齿颊留香的诗句。
“秀林葳蕤……轻云出岫,流水无心……”
云夫人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云横波看见了母亲微蹙的眉……心里些许的忐忑,她的字写得自然没有大哥好,母亲为什么这样满面怅惘地看着她?
“横波,写得有进益了。”
就在她怯生生地搁下毛笔的瞬间,云夫人突然低喟了句。她一怔,随后心里雀喜,电一般划过心头,滚烫烫的是很少体验的快乐。
只是,没有给她细细体味的时间……云夫人临去前的回眸,若有若无的深思。
“横波,日后,这个‘岫’字,还是得缺笔避讳……这是你姑姑的名讳。”
她愕然,到底乖巧地点头……只是不解,为什么大哥、二姐他们在另一桌上临帖,母亲却没有如是叮嘱。
原来……原来!
“我信……”
一个失神,她骇然听到自己低弱的喃语——是自己的声音,没有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撕裂了心底仅存的倚仗。
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所希望的答案,烈铮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凝视垂眉敛目的她,那副模样,不啻被人抽离了魂魄。
他自小从那些苦楚中打磨出来,他知道伤口下隐藏的是溃烂的脓血,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利刃一把,捱不过锋锐割体的短痛,那道伤痕势必得缠绕发作一辈子。
“你还想一死了之吗?你难道不想留下一命,去寻找你娘的埋骨之所?”烈铮凤眼微挑,被烛光映亮里面的深邈,相处益久,他少有这种疾言厉色、尖锐锋寒之态。
云横波轻颤了下,听到这句,她才慢慢地恍过神,眼里的神色让烈铮一见,就如尖刺扎进来,她的声音空洞而孱弱。
“我娘的埋骨之所?”
“对!”
“二十年前,你母亲受命于兄,来到火云岛上原本图谋的是冰火奇书,孰料想她竟与义父两情相悦……此事被冰原世家视为奇耻大辱,映雪山庄精英倾巢而出,掳回了已有身孕的她。”
“十五年前义父修成冰火奇书,就北上渊城,寻找你们母女的下落。可惜云泽挟恨报复,不为所动,把你母亲幽禁在隐秘之处,外人无从得知……义父自此深感生之无趣,一蹶不振,直至郁郁而终……临去前,交代我无论如何,都要带回他唯一的骨血!”
烈铮的叙述简洁,直白……二十年前那些凄风苦雨,他道来不过寥寥数句。
“你的身世,我们颇费了一番周折。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和你名义上的四弟相差的年岁有异,听说他是不足月而生……这一点自然是障眼之法!”
烈铮眼色朗润如星,也灿晔如星,说到此处声音渐渐缓下来。
“直到江州相遇,彭蠡湖上又得知你们来自渊城——你的相貌,比所有的佐证都更有力!”
他的话,弥补了信札、笔录上留有的缺憾不足……所有的脉络在眼前变得明晃晃的清晰,只是她承受不住!
云横波倏忽面泛潮红,气息微喘,“我真傻,我们在江州的相遇,不是巧合对不对?这么多年来,对于冰火奇书,他们还是没有放弃。”
烈铮微微皱眉,她沉思辗转,居然是在回想那些细节……她不可谓不纤敏,只是此际揣想这些,不啻于在向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她还在自伤?!
“就为了那本书?”
“就为了一本书,就要弄到这样家破人亡的地步?”
——二十年之后,却要她来承受这残忍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跟他回来……烈铮的目光在她眉眼间兜转,不过一瞬,依然知晓她心里所想,怒由心生。
“云横波!”
低叱声中,他出指如电,一把勒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他有多用力,就有多么愤怒。
“你后悔了,是吗?”
“你后悔当时怎么没有跳下海去,后悔为什么凭着一时的好奇,随我来到这里,弄明白了一切,你却没有勇气去承受!”
云横波悸然盯着他指下自己慢慢洇出淤青色泽的皮肤……他的愤然,一点点渗了进来,是炙热源流,燎起疼痛的同时,也注进一丝丝崭新、她由来缺少的力量……
“你觉得这就残忍了?“
“你至少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你度过了平安的十八年,你以后的命运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自在逍遥,你又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自怨自艾?”
“我只问一句,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短短数句,字字铿锵,正如晴空霹雳,炸得她全身的血液霎时涌上脸面。
云横波唇齿格格地颤抖,发出模糊的几个字音:“我……要活……”
“什么?说得清楚点!”
烈铮眉眼锋冷,毫不容情地睨着她。
云横波泪如泉涌……身体里深深压抑的隐痛、酸苦、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随着这些咸咸的液体流泻了出来……
“我要活……”
“我要活!”
喑哑的声音,一遍遍嘶喊,重复着这三个字,流出眼泪之后,眼前反倒清亮起来……她看得见,烈铮的表情,渐渐柔软,她也看到那双伸出的手臂。
她的脚下如负铅石,一步步,一点点,但是离他却越来越近。
“好,只要你决定了,以后的路……再艰苦,都不会是你一个人!”
他的怀抱很暖,他的臂膀很稳,她奇异地不会再感到寒冷和颤栗……她听得见自己躁动的心跳逐渐地平复。
只有眼泪,还是忍禁不住——原来,他说的“在乎”和“看重”,是这样的意思!
云横波阖上了双眼,神思幽惚之时,却没有在意近在耳边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