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就是积年不融的冰雪,他趴在上面却无多少冷意,胸臆间,丹田处,融融不休的暖流,自从他踏进雪原的地界就开始一波波暗潮涌动,护得他周体舒泰,也恰好与他肢体蠢笨的动作形成反差。
眼里若明若暗地浮起讥诮之色……烈铮冷冷地哂笑,忘得真是彻底!
再次抬眸凝视绝顶,曜光闪奕,烧灼的都是“执念”二字。他双唇本是极薄,这时更是抿成一线。待喘息稍定,烈铮刚要抬脚,眼光自那峰顶下移之时,无意中掠过左翼下面的一处平谷。
一阵愕然——远处两间小屋,稀疏地围着栅栏,远远看去像是皮影戏里的布景玩意儿……还真有人住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原上?
烈铮“噫”的一声,尚未闪出念头,自峰顶的方向突然泼洒下一缕细微的乐音……初听时几疑幻觉,在这寒冷的冰原绝顶,哪来的什么笛音?
劲风裹着寒气袭体而来,风中的音韵反倒渐渐清晰了。烈铮是真的震在了当场,侧耳仔细地分辨。不错,正是绝顶之上!
那曲韵一反笛音之清越,低吟徘徊之处颇有洞箫之声的婉转,声声叹呓,似是江南水岸边酥软的春风,能唤醒心里深处酣梦的一角柔和……他没有听过此曲,偏偏有熟稔的感觉。
就因为乍然闪过脑海的“熟稔“二字,烈铮突然如梦初醒般,也不知从哪借来的气力,适才还嫌粗笨的手脚,居然能利落迅疾地翻越那些险峰怪石。
绝顶近在咫尺,那缕笛音须臾前还在身边飘荡缠绕,此时却戛然而止,烈铮心头一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掠去。
惊愕瞬息闪现,因为眼前的异景!
一株梅树,虬根苍枝,居然就在这百仞之上的雪峰顶,傲然怒放,朵朵冰蕊玉质冰清,说不尽的风骨绝世。
难怪,难怪攀岩之时,风中总有沁人的一脉馨香。
放眼绝顶之上,撇开他进来的入口,前面是一方断崖平直如削,两面岩壁环抱,都已被雪粉装点得冰雕玉砌般,四合之类入眼的都是纯净通透的白色。他极目远望却被冰凌折出的雪光灼了灼眼睛,忍不住伸指来挡,这一低头,眼光瞥到梅树下面的身影,浑身一震。
——那里,是什么?一个人?
若非那人鸦青色的长发水一般铺泻开来,不然伏在那树下真要与周遭的积雪融在了一处。
——梅树下的石头,自然也是森寒入骨,那人是睡是醒?之前的笛声……
烈铮沉吟着走了几步,有意地放重了足音,踩在积雪上顿有吱嘎的轻响,这人既然身处此地却毫不畏寒,显然不是寻常之人,这声响应该够了。
可是拔足数步,伏在树下的身影分毫未动,烈铮一呆,只得作罢。
转眸望向四周,空落落的一片,白茫茫的视野,正午的阳光被冰雪折射,霞辉丽彩,连峰顶终年缠绕的云雾水汽也成五色交错,惑人心神,美不胜收,莫怪在山下远观时,直如天上宫阙。
可惜,独独没有期待中、能唤醒他记忆的事物。四籁俱寂,只偶尔一声咔嚓的轻响,却是梅树上幼细的枝叶承不住积雪而坠落下来。
烈铮仔细地梭巡,没有疏漏下每一块山岩峭壁,脚下每一寸土地……脑海中找不到一点熟悉感,心口上不兴半分动荡……空白,还是空白!
就连他向来自负的敏锐直觉,也掀不起丝毫的波澜。
——慕容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呼啸而来的郁愤瞬间扎进胸臆里,翻搅着难以描绘的不甘。难道他跋涉千里来到此处,为的就是现在最终的失望?
烈铮四肢绷紧如弦,直直地走向断崖,那断崖的下面黑黝黝的望不到尽头……他的过去,也似这般探不到根源了吗?
不甘心……怎么甘心!
离断崖越近,气流回旋的力量越紧,在耳边啸啸割裂,卷起雪霰扑簌簌地扫上脸颊,咯得生疼。烈铮伸手握去,瞬息像是抓住了一把雪粉,掌心丝丝的凉沁,再展开,哪里还寻得到晶莹的踪影?
那摊雪水的冰凉,还一径沿着掌心,游蛇般蹿了上去……烈铮颓然阖眼,不知怎的胸口下一烫,挥手之时一股灼热的力量倏地泉涌而泻,衣袖“啪”的一声击出。
劲风呼啦一下卷上不远处的梅树,倒是烈铮自己吃了一惊,迅速转身,正好看到梅树枝干在劲风中颤巍摇晃的身姿,雪粉像是三月因风而起的柳絮漫空飞坠,自然,也落满了树下那人的衣衫鬓角,烈铮突然醒悟,一阵歉然。
风起,雪落,那瞬间好像这人才有了知觉,烈铮看到那白衫的一角动了动。
“请问——”
烈铮语气谦和,想要上前一叙,移动的双足,却在那人站起身时猛地止住。
——白衫乌发,扶着枝干慢慢站了起来,瘦盈盈的一副身骨,望之只觉得单薄,竟然是个女子?!
烈铮的惊诧稍纵即逝,慢慢地移步,“请问姑娘——”
“啪嗒”一声,响在幽寂的雪峰绝顶,更显得突兀,也再次让烈铮的话哽在喉间,诧异地低头——莹洁的雪地衬出那物什碧绿通透,却是一根短笛!
——先前的笛声,真的就是她!
烈铮心里轻轻地一声“哦”,面上倒是淡定,漾着些许的笑,抬眼望去。
她丢落了短笛,却浑然不觉似的,怔怔地望着这边,烈铮一呆。
眼前的女子素衣胜雪,青丝几缕被劲风卷起遮住一双乌沉沉的瞳仁,也不知是不是身后雪光映衬的缘故,连她的双颊也是雪一般的白,隔着云雾缥缈,且真且幻,真如山鬼雪妖。
她的眉眼五官是清丽的——如果不是太瘦的话。
然而那下颌尖削,大大的眼,并无多少灵络的神采。见惯了慕容昙的明媚姿容,眼前的她在烈铮眼中,真是失色很多。
而他之前的一呆,为的乃是这女子直直望来的眼神,竟然无遮无拦,绝对不该是女子看见陌生人时应有的模样。
对于绝顶上突然多出的自己,不见她有半点的疑惑提防,一抹潋滟的波光自她没有神采的瞳仁里慢慢地漾开。烈铮眉挑入鬓,暗自“噫”了一声。
——晦暗的面容,因为这个眼色而整个地生动起来,她仍然只字不语。
饶是烈铮一向不羁自如,这般被人打量,且是个年少的女子,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方才惊扰了姑娘,失礼了。”
清韵一曲,无尽苍寒也只能诉于雪光风冷之中……梅香依旧,寒暑几度……此生已然走到尽头了……
不思不想,才能无悔无念……只是她为何还是觉得冷?
居然还在懵然间似真似幻地听到他的声音?
猝然回首,不存半点希冀地望去——他含笑伫立,眉眼唇鼻,与心底的影子合而为一。
云横波像是被惊雷电光劈到一般,虽然疼痛难遏,整个人却有着活过来的感觉——那,是他?!
是耶,非耶……轻轻阖眼,再睁开,面前的影像居然没有随幻彩的雾霭飞散。
指间倏地无力,捏在掌心的短笛“啪嗒”掉落……来不及去体会哀然或者惊喜——
“方才惊扰了姑娘,失礼了。”
五脏六腑瞬息纠结在一起,她分不清哪里痛,又像个病入膏肓之人,早已痛到了麻木,可是两腿在发软,她只能用指尖发狠地掐着掌心。
最是无情红尘路,转了几回,总是错过,荒谬得让人齿冷。
——扫尘缘!她怎能忘记了扫尘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副枯槁无颜的模样令他诧异了,他眼底揣着些微的疑惑。
剑眉漆黑入鬓,凤眼秀长明亮,而今渲染在五官中的温润更使他整个人焕发出陌生的神采,那神采也灼伤了云横波的眼,慢慢地垂下头去……陌生!
他和她,而今只剩下陌生!
“没事……”
她听到一个声音虚浮地应着……一步步迈动双脚,却像是粘在蛛网上的一只小虫,可怜她无论怎生挣扎,只换来越束越紧的丝网……蛛线的一端,执在谁的手中?
离得近了,烈铮微微侧身,唇边浅笑,看着她擦肩而过……咫尺的距离,她体内的深痛,想必他穷尽毕生,也难以感受。
早已获知的事实,掩埋了四载的岁月,一切像在褪色之中,俩俩相对的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到体内血肉剥离的疼痛……
四年前迫不得已的抉择,如果说是撕心裂肺,那今日的重逢,他的陌生,才是真正的残忍!
她咬紧牙关,怕一张嘴,就忍不住一口血箭喷了出去……脸上冰凉凉的……在哭吗?
伸指触向眼角,却是干涩的……眼泪早在之前就流尽了,倒是整个人有被掏空殆尽的感觉,像是泥塑雪捏的,在阳光下渐渐要消融了……
“云……姑娘?”
云横波僵住,不敢回头——他,喊她什么?
隔了一恍,她以为又是幻觉——身后响起一声轻笑,这回清清楚楚的一句“云姑娘!”
烈铮弯腰拣拾短笛,通透翠绿的一把握在掌心——怎么如此失魂落魄,居然连笛子都忘了拣?!
锐目瞬间觑到笛子一端系着杏色的流苏,绾着一块小巧的玉佩,阴文镌刻着细如蝇头的三个字——云横波。
——她的名讳?
试着唤了声,果然见她蓦然止步,烈铮笑着伸出执笛的手。
白衫猛地一转,她像是乍然遇到什么惊震之事,目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记得——”
她乌黑的眸子,瞬间绽出流丽的波光,像是春风裂开积年的冰凌,悄然汇成一条欢腾明澈的溪涧,倒映星光月芒,熠熠生辉。
眼前似乎除了这双眼,乍然不见了所有,像被人在心口上撞了一下,以至于他片刻失神,没能体味出她这句话的异样。而他眉眼里的怔然,立刻冰冷了云横波的心绪。
所有来不及道出的,都硬生生被咽进肚里,云横波迟疑着问道:“你……认识我?”
残存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希冀,也顷刻间冰消,瓦解。
烈铮一笑浅然,“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只是看到了短笛上刻镂的名讳——适才唐突,云姑娘见谅。”
素昧平生?!
他说……素昧平生……
云横波胸口剧痛难当,只觉得那四个字是一刃锋锐,猝然捅了进来,热辣四溅……那股腥甜再难收控,突然就涌到嘴里。
她的衣袖微动,纤细的手指倏然伸了出来,接过那只翠色短笛,迅速地转身,或许走得太急,两脚踉跄了数步,却不曾停留,不曾回首。
——居然只字不语!
烈铮被抽走短笛的手掌还突兀地伸在半空,一时怔愣。先时看这女子神情娴静,颇有大家风范,居然走时连声招呼都没有,那般冷淡,算得上失礼之致。
自己原本不是会为这点琐事介意的性情,耿耿于怀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刚一照面她乍然闪现的表情——那么怪异!
她见过自己?
烈铮剑眉微挑,猛地转身望向云横波离开的方向,唇际一弯苦笑,她走得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