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寒毒是一个漫长且难熬的过程,由于云横波自幼身体经络已经受损,侵入的寒毒更加难以一次拔除干净。
其实云横波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如此痛苦的治疗过程,每回度气行宫,都会因为体内两股迥异的内息冲撞而疼痛难当。那些寒毒蛰伏深薮,初时一旦受到烈铮内罡的催发,发作得尤为酷烈,云横波真有置身冰潭深渊之苦。
因而烈铮又把疗伤的地点,改在了温泉池里,希望能借泉水的温热地气来抵御消减寒毒发作的痛苦。
只是,一段时日下来,烈铮开始察觉到云横波的变化。
她开始有了笑容——是那种有理有节,进退有度,也象征了生分的笑容!
潜在泉水里疗伤,两人不得不除去外衫。在水下仅着薄薄单衣,自然是曲线尽显,凭她心性,难免有赧然不适。
第一回在此疗伤之后,烈铮找来衣衫裹住她湿淋淋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扶她起身,怎么也没料想她居然回之一个甜润的笑靥,细声低道:“谢谢大哥。”
——谢谢大哥?!
烈铮冷眼相看,开始了悟,她的异变,原来是又钻进了另一个死胡同里。
辨不清是好笑还是愤慨,胸口下顿时郁怒勃发,所以对着低眉顺眼的她讥诮地轻哂。
“大哥?我当不起!”
那双凤眼掬起的邪魅一触即发,“你远在渊城的‘大哥’,也是与你如此兄妹情深的吗?”
云横波愕然抬头,对上他暗潮涌动的眼色,这才惊觉,他在生气!
自那日,两人之间开始形如封冻。除了疗伤,烈铮鲜少踏足她的住处,与之前的状况自然殊异,几日下来,连紫儿等都有了察觉,各自惊疑。
云横波不是傻子,细想那日情景,知道是那一声“大哥”惹出的祸端。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火云其性,狂邪矜傲,面对国色天香的宛蛾眉,尚且不屑一顾,平凡如她,又凭什么去留住他的眼光?
既然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理所当然,会把这一切,归属到亲情一脉。比起烟环雾绕,美梦无痕般的男女情事,亲情自然会走得弥足而坚远。
他自己也说过,答应了她的生身父亲,要把她带回火云岛……如是这般,他怎能指望她去希冀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日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飞驰如电……云横波迫着自己去习惯现在的生活,迫着自己不再去介意他突如其来的冷漠。
只是世事无常,原不是你计量了所有,就一定能循着既定轨迹如是走下去……这种僵局,因为火云岛突然莅临的一位娇客,而打破这面上维系的平衡。
几天前,烈铮就再没提过下次疗伤的时间,连云横波自己也察觉到体内之前的那种痛不可遏,很久都没有再折腾过她,想必寒毒,已经驱尽。
所以,她自然也是一连很多天都没再见着烈铮,她真正过回了原先在渊城的宁静生活,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终日无事,每天晨起后,和紫儿等闲话家常。兴致不错的时候,也帮衬着她们做这做那,倒把几个丫鬟唬得连声说着“不可不行”……软语轻笑,她把心头的那点孤寂,藏在了最深处。
这日午后,云横波原本歪在榻上……辗转反侧,就是没有睡意。
轩窗外五月的阳光极好,几线光芒被窗纱滤成浅淡的绯色,朦胧幻丽,一溜儿几声莺喉婉转,夹杂着紫儿她们的笑语。
云横波索性披衣下床,哗啦推开窗扇,紫儿等听得动静,纷纷回首,一见到她倚在窗台上冲着她们盈盈微笑,紫儿欣然挥手,手里是一簇鲜丽的花束。
岛上风光娇媚,五月时节,最不可或缺的,自然是各样纷妍的花草,这些韶年女子,哪个不爱?
“小姐,在这里!”
云横波步出内室,转过花廊,暖风微熏,馨香流转,她眯眼望去,院落边角遍植棠棣,细软的枝叶翠色郁郁,金花满树,紫儿她们就在那儿嬉笑谑语,人比花娇。
起步往那边走,眼光兜转,瞥见匆匆而来的一道身影。
紫儿等笑闹也是一止,她最为伶俐,先一步迎了上去,俏生生地欠身,“见过朗护法。”
来人正是朗清,隔了一段距离,云横波并未听见什么,但是若无要事,朗清以护法之尊,也不会屈就做这等传信的微末之事。
不过一晃,只见紫儿转身跑来,微喘着喊了声:“小姐!”
细致的眉眼微微地蹙紧,她凝重的表情里又夹杂着一丝震奋,“小姐,岛上昨天有贵客莅临,朗护法传信,今晚设宴为客人接风,岛主让小姐一同赴宴。”
云横波微怔,脱口轻道:“能不能不去?”
紫儿一愣,面上堆出为难,朝身后还在等待回话的朗清睨了一眼,嗫嚅着道:“朗护法刚刚说,请小姐务必出席。”
——朗护法?谁都知道那自然是烈铮的意思!
只是她并不明白,有什么她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来的是谁?”
紫儿细声答道:“听朗护法说有慕容家的女客……兴许正是因为女客不便,才让小姐去招呼一下。”
眼见云横波面露怔忡,紫儿一撸鬓角,漆黑的瞳仁滴溜溜地转出几分的机灵,“嗯……火云岛一直和慕容家有生意上的来往,瞧朗护法的样子,倒不好怠慢了去。”
云横波只低道:“知道了。”
“晚宴是什么时辰?”
紫儿腹内的忐忑顿时放了下来,脸上梨涡微露,“还早,是戍初时分,小姐有的是时间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紫儿无心的话语听来总有几分的别扭,云横波懒怠搭理,自己拣了处清净所在,入眼的是棠棣之华、山峦翠微、丽日晴空……神思淡淡,由得紫儿她们一旁喳喳笑谑……
向晚时分,前庭再度有人来请,云横波收拾停当,因怕紫儿言语有失,只独自随着那名弟子前往赴宴。
这名弟子正是卫澈所提携的护卫,从五官神色到行动举措,无不打上了卫澈不苟言笑的标识。
本来还想问一问席上情景,看看那张绷紧的脸,云横波只得作罢。
埋首走了许久,晚风习习,吹得衣衫飘飘若举……她倏忽止步,已经到了!
前庭她很少涉足,却也知道烈铮素来习惯在此处理事务,除却朗清等心腹,并非一般人可以擅入的。
尚在台阶之下,已经有清泠泠的琴声萦绕而来,细细聆听,正是一首《红豆曲》。云横波心口拳震,脑中懵了懵,那瞬间她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等她慢慢回过神,身后已然薄汗透衣。
前厅门外把守的子弟诧异地望来,云横波咬咬唇,袖子里握紧的十指慢慢地松开,按在门板缠枝花样的刻纹上……猛地一推。
厅内几道目光,齐刷刷地递了过来,只除了上首的两席——烈铮和一名紫衣人!
琴声淙淙,在一双手指的轻拢慢捻下,脉脉如诉,那双手纤美柔白,是一双红酥手。
挑琴之人,眉眼间不笑时亦含着三分情思,一袭紫纱罗裙,衬得明眸皓齿,意态浓真,娇艳有如紫罗兰,想必就是慕容家的掌上明珠。
上首两席离得很近,而烈铮似被琴音所绕,神思惚惚,凤眼半阖,仿佛除了身旁之人,目中再无所见,凝神听着,还趋近了俯身低语了什么……这位慕容小姐眼风斜飞,似喜似嗔,竟是难以明辨的一种笑意流漾,连云横波一介女子,见了也是心头怦然。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收轻了足音,也很快移开了眼光……侧目望见左右两边,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几人的席位沿着慕容小姐的下首一字排下来,理应是慕容家的人。
宴席中途见着有人推门而入,且是位清丽的少女,皆是一怔。连慕容昙抚琴之时也觉有异,转目觑见一个身影,猛地照面但觉眉目盈然,滟滟生波……心里“噫”了一声,又望了一眼……
身侧的烈铮,慵懒地以手支颐,另一手和着曲韵轻扣案几,浑似不觉那边的异状。
只有朗清很快起身,以目示意。云横波理会,瞥到他和独孤隽中间的一个空席,当下低头走了过去,身旁是独孤隽温声的浅笑,“多日不见,小姐身体可好些了吗?”
云横波只觉得喉头发紧,浑身犹如针扎,迫着自己挤出三分笑意……自幼最不喜的正是这种场合,可惜避无可避。
“好多了,有劳先生记挂。”
她低声应着……其实并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心口凉丝丝的如同裂开了一道缝,僵硬地执起杯盏,身旁有人拿起酒壶,细细斟了满杯……绿醪幽香,撩人惆怅……
云横波手指发紧,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酸痛,就着杯沿一口一口啜着酒液……腹内烧起一团团的热辣……也像是眼里的液体,倒流进来……有时人生,真的需要长醉不醒。
一溜儿音串流泻如水,峥淙几响,是风过处遗落满树红豆,一霎相思……尾音尽收。
慕容昙浅笑嫣然,目光有意无意,飘向身侧。今晚的他,不类寻常,一丝两缕的流露对己的眷顾,人前举措言行,几乎算得上佻达!
譬如现在,她不过小声笑了句“今天的‘女儿醉’醇香甜润”,他舍了自己的杯盏,信手一捞,原本在她手里的杯子已经擒在他指尖,对着她勾起一笑,缓缓递到嘴边——那杯口,甚至还有她留下的一弯胭脂印!
慕容昙自负矜持,也不禁心矜神摇——下面一众人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打量!
相交数年,这是从未有过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设想的情景……火云岛与家族的来往匪浅,在事业营运上也丝丝牵绊,但是依他狷狂个性,倒不至于因此就对她刻意示好。那今晚,又是为什么?
他,是什么意思?
晕生双颊,为的却不是那几盏淡酒……慕容昙眼光一溜,不知怎的越众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垂首啜酒,看上去神魂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