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横波低道,迅速地移开眼,而烈铮竟也不说破,悠然轻哂:“今日得了空,想不想出海散散心?”
云横波远眺的目光落在卷起雪浪飞沫的海水上,那艘巨船银帆乘风,尚未驰出她的视线……那双怨怒隐忍的美眸,霎时掠到心头。
她只觉得胸口窒息得慌,他怎么能这样的无动于衷,也不管身后是否会遗落别人一地的酸楚?
“你——”
她倏地噤声,烈铮轻轻地挑眉,淡道:“怎么?”
似乎被他那种轻漠而激怒,云横波心口一烫,那些在舌尖滚动了好久的话,再也禁不住。
“对一个于你有意的女子而言,你这个样子,真是残忍!”
烈铮并没如她所想的那样拂然而怒,他甚至不以为然地牵了牵唇角。
“那你说,我应该如何对她?”
眉锋飞挑如剑,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每每他露出这种样子,平日里徜徉在他身上的那丝温润会顷刻间荡然无存,而被他盯着的人,也直如被扔在炭火上炙烤着。
云横波这会儿只觉得口舌焦燥,寻思了半晌,可是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这样一个狂放的人物,几曾真的听得进去?
云横波怔怔地瞪着他把薄唇抿成一际锋冷,“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明明无意,却要给予对方希望,这才是真残忍!”
听到此句,云横波微有震动地抬起头,几乎脱口而出“可你就是如此对我的”。
伸手捂在胸口,那下面憋痛难禁,她微张的唇,翕合着却难以成言,手指痉挛般揪紧了胸前的衫子。
烈铮觑了一眼,倏忽伸手,云横波一愣之间,已被他掰开十指,轻柔的力量……但是她挣不脱。
她想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欲哭无泪”。
“你要和我说什么?”
“没有……”云横波语声嗫嚅,一边躲闪他的眸光。
可是躲得过他的眼光,却在下一刻陷身在他迅即合拢的臂弯里,她吃了一惊,张大了水眸,忍不住惊惶。
“说谎!”
轻轻两个字像初绽的春雷,隆隆地轰在她的鬓边耳侧……他离得实在太近了,还有他的手掌,也很放肆,甚至不待她想起来抽身而退,早已触上她的脸颊,在她两颊的肌肤上燎起一片火烫绯红。
“烈铮!”
隐隐的警告,可惜对方视若无睹,云横波大急,手指不由用力。
“你总是口是心非!”
她的动作僵住,烈铮似乎笑了笑,贴近她的耳边,轻缓地喃道:“可是我不会。”
“这几天,我是真的很想见你……”
那个“你”化作春水一泓,带着入骨的温柔,却能在碧波荡漾的美丽之中令人溺亡。
她像是中了蛊似的,脑海里、心绪中那些纷繁尽去,只有他之前的那声“我是真的很想见你”,迭起不休地在里面盘旋回荡……眼睁睁地,看到他俯下身来,深黑的眸里,那一丝转瞬而过的温柔攫获了她,她忘了挣动,更忘记了躲避……流光四溢的眼波,还是那抹动人的慌。
他薄唇微勾,裹挟着洁净的气息,慢慢地低下了头。
云横波惊惶失色,当两片温热的嘴唇贴近时,她终于想起来要躲避。头颈刚刚一让,腰间的手臂蓦地收紧,他甚至腾出手来托在她的颈后,四壁都是他迫人的气度,避无可避。
凤眼清澈里,倒映出那个满面羞红的自己……先是浅浅的触碰,她颤栗着不敢睁眼,死死抵在他紧贴过来的胸膛。
“烈铮……放——”
她轻喘的喃语没能阻止这一切,反倒给了他更好的机会,浅尝即止的触探无法再平复心头涌动的那股灼烫,他微微地用力,辗转地流连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如蝶翼逗弄花间嫩蕊……她的气息,如想象中一般清新美好。
脸颊有如火烧,那热度还在一径地往脑子里涌动……这是为什么?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当真象一阵裹着热力的风云,当你以为追之不及的时候,他竟倏又停住了狂飓的脚步。
如果到了天明梦醒的时分,她会不会发现这又是镜花水月一场?
眼角些许的湿,却在凝结之前被他揩去,缩在他怀里的身躯还在轻微地颤栗……一点一点地消融了他黑眸里的坚强。
“我知道,你的心里始终有一些心结未了……也很不安。”
“但我要你知道,火云岛就是你的家,而我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当然——”说到这里,烈铮凤眼眯起,拢着一丝沉谙的色彩牢牢攫着她的视线,低邈的声音却只字不漏地送进她的耳中。
“不是以什么兄长的身份!我对做你的大哥,一点兴趣都没有!”
信手捞起她一缕青丝,不顾她瞬息羞赧的表情,轻佻地递到了鼻端,细细地闻那幽长的馨香。
笑意从他的眸心,一丝一丝地漾起了醉人的觳纹。
“即使你不是今日的身份,我也不会错过你——横波,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你愿意吗?”
他的表情轻隽淡澹,仿佛嘴里说着的只是时令节气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云横波张大了眸子,否则一定会有水雾夺眶而出!
她努力地望进他的深眸,一点深薮的意味刻在其中,没有见过他这么沉凝的模样,触目的瞬间,却是利刃一把直剖进她的心里,摧枯拉朽地剔除了她先前所有的摇摆、怯然……
身体抢在理智领悟之前,她怔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像是星星之火溅落在荒原之上,自他的瞳仁深处绵延而来……
——只是,她可以吗?他,是火云啊!
“为什么是我?”
云横波脱口问出这句,却在瞬息间悔之不及地捂住嘴。
下颌忽地被捏住,她以为又会听见诸如讥诮之类的话语,可是良久,没有声息,他手指的力度也在轻缓中……惶然抬头,发现烈铮无喜无怒地凝视她,对上她的眼光,他才低低地一声笑喟。
“是……怎么就会是你?”
秀长的凤眼微眯,眼光一一描摹过她的眉眼五官……不及宛蛾眉的美艳,略输了慕容昙的风情,甚至她骨子里的那份执拗,又不似寻常小家碧玉的温柔——怎么就会是她?
只是轻触到她脸颊的手指,却因为指下温润柔腻的感觉而恋栈不舍……自然就是她了!
烈铮一笑洒然,云横波心口突跳,因为清楚地瞥见一道温柔亮在他暗黑的眼睛里。
“所以我相信了那一句!”
“呃?”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云横波心口一悸……难以成言。
如果今天他没有找来,没有在她面前说出这一席话,她不知道她的未来,将会错过什么?
——其实她真的很自私!
为不知道的将来而恐惧,所以她不敢接受,宁愿自欺欺人,用那句“兄妹”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沟壑。
明知道没有权利,没有立场去介怀别人投向他的垂青目光,可惜她做不到!
直到昨天宴席上,她才真正体会到嫉妒的嗜心滋味……直到此刻被他拥在怀中……她才能相信,自己没有被遗弃!
原来……她的身边,除了一个他,竟然再无所有。
“你跟我来!”
随着他手臂轻轻一挽,她甚至来不及擦掉脸颊的泪水,身体已经不由自主被带着步履如飞。
身似浮云……心如飞鸿……气若游丝。
原来这就是情的滋味……望着近在咫尺,光熠如炬的眸光,她兀自在恍惚中,几疑梦境!
“吱嘎”一声,云横波微惊,定睛望去,却已来到了烈铮的书斋。
“进来。”
见她还在犹豫中,烈铮轻哂,却根本不给她思量的时间,手指紧紧扣着她的,携她一同踱进书斋。
这间屋子云横波来过两次,却一直没机会好好打量里面的布置,她的目光掠过那幅横幅,随着他的脚步,移向壁角那一架乌檀的书柜。
烈铮的手搭在柜子的紫铜扣环上,似乎就要打开,却在这时回过了头,眉挑入鬓,凤眼眯起秀长的线条,里面却蕴着一点笑意。
木枢吱吱地轻响,两扇乌檀柜门缓缓地打开了。当窗外的阳光一缕一缕地射入,云横波几乎看得见微小的浮尘衬在光线里起落飘扬……他什么都不用说,她已经悟到了这里藏着岁月的痕迹,一段流逝的记忆。
没等到烈铮唤她,她的身体像是被线牵引着一般,一步步走近。
柜门遮住了一半的光线,柜子里若明若暗,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在触目的第一眼感受到了来自柜子里,那属于丝罗绸缎的幽艳柔泽,那色泽彤彤,如拢着焰苗般。
云横波惊疑地看向烈铮,他微微一笑,“这是你母亲当年留下的。”
轻飘的一句粉碎了她的自制,她不能自已地探出手去,一半惶惑,一半珍逾。
那一堆织物,摆置在黄杨木的托盘上,鼻端还能嗅得到辛香的气味,端着托盘移到通明的视野里,入目的流光溢彩,是红艳艳的一色喜庆——云横波霎时怔住!
原来竟是嫁衣!
“我娘她——”
云横波颇为震动地凝视那套裙衫——对襟的罩衫,织金凤尾的长裙,乃至米珠攒花的霞帔披帛,竟是一应俱全!
足见保留这套嫁衣的人,也是珍之若逾。
似是验证她心里的想法,耳边传来烈铮的声音:“对于义父而言,这是他唯一能够保留的、关于那段过往的一点凭证,他很爱惜。”
“当年……你娘就是穿着这身衣裙,嫁给了义父!”
有泪如潮,猝不及防地滴落而下,云横波摸着锻面的动作,极其地不舍而战栗。
手中倏忽一轻,滟滟流彩的裙衫已被一双修长的手握住,云横波惊然抬头,猛地对上他的眼,灼灼深湛,她一时心慌意乱。
“我希望,你也能穿上它,就在明天,可好?”
云横波呼吸凝滞,目光胶着在他的脸上。
不是温情脉脉,也非咄咄逼人,然而她自己心里深深明白,或许穷尽一生,她都未必舍得,舍得走出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