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了,没有见他有过半点异动,还是一如往昔,奔走于慕容家各样烦杂的事务里。除此,他也着手开始操办他俩的婚仪事项,他甚至目中挟着谐谑的笑低道:“慕容,我说过……凤城匠人的手艺不会比渊城逊色,我们会有场不同寻常的婚典!”
一切那么完美,完美到她觉得不真实,患得患失,忽喜忽怒……连碧珠等近人,都已察觉。
想必,除非到了婚典的那一天,她心头的那块巨石,才会真正地放下来!
掌灯时分,院落里几声喧嚣,隔着她窗下的几株凤尾竹和芭蕉,那喧嚣声也滤得干净了……慕容昙忽有所动,慢慢地坐了起来。
“碧珠,是公子回来了吗?”
“碧珠这就去看看!”
“看”字还在嘴边流离,房前珠帘碎玉般的一阵丁冬。
“不用了!”
伴随着一句低笑,一道身影,融了疏淡的月色,皎然不尘,倏忽已在屋内。
碧珠巧笑晏晏,盈盈揖道:“公子辛苦了,奴婢这就奉茶!”
屋内一架水晶玉壁灯罩,笼着红烛艳艳,就着光亮,慕容昙迎上他的凝视,心里微动,唇角已然凝了笑意,“瞧你的神色,事情应该有进益了?”
“刚刚得到的消息,果不其然!”烈铮似有叹意,瞥了她一眼,“我倒真小觑了你的人脉!”
慕容昙闻言一笑矜傲,眸心里却亮起了簇簇神采,“晋安郡的郡守乃是大伯至交,与族中枝蔓相连,他说的,我自然信!”
碧珠端来茶盏,碧螺春的香气清芬扑鼻,茶汤犹有烫意,他却端了一口抿了个痛快。慕容昙似嗔似笑地一叹:“做什么如此打拼,累成这副形貌!”
烈铮面上虽没什么,但是一扬眉,剑气轩动,语出掷地铿然。
“不是打拼,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筹谋得好,利润比之前哪一桩都要来得丰厚!”
“看来……你又得了新消息?”
烈铮眸光微闪,低笑道:“是的。晋安郡迎来的一位贵客,晋王爷负责督造海船一事,已经下榻在晋安郡的驿馆!”
慕容昙心领神会,指尖擒了花剪,剪去红烛上“咝咝”作响的蜡芯,光晕投上她珠圆玉润的侧颊轮廓,折映出无边丽色。
“这么一位贵客……呵呵,船舶司一旦南迁晋安郡,南北加之海外营运,这晋安郡极其周遭数郡,真可谓是风生水起!”
慕容昙看向烈铮,后者则眉心微皱,“怎么了?”
“一旦船舶司南迁之事外传,只怕那几郡内的商铺铺价势必水涨船高,谁不指望日后能高价盘售!”
“我们之前购买的铺子可有着落?”
“一切安好,成交之后的地契明日整理妥当,你就能过目。”
慕容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用了,你看着办就好!”
“只可惜——”烈铮的眉间眼底,颇有扼腕之色。慕容昙心性极是敏慧,一点即透,“哦”地轻呼。
“是不是银子的问题?”
近来听说他奔走于城内各大银庄,想来是为了大量收购临海三郡内的商铺,慕容家现手头上能挪用的银两,皆已尽数投放到临海三郡一带!
况且婚期在即,各项打点也是极为耗资……只是一生一次的风光,说什么也不能简便了去,即便是族中耆老们,对此也不置微词!
慕容昙心头电转,抬眼之际对上烈铮亮奕夺目的眸光,她略有迟疑,吞吐地轻道:“或者……等到婚期过后,或能周转——”
烈铮面上倏然的黯淡禁住她底下的话——这么好的机会,失不再来!
“只怕……”烈铮低叹,不再言语,只低头饮茶。
——只怕风声遗漏,别家商号就会捷足先登!
她再矜傲也断然不会小觑了所有的商家,从来商市变幻如云,各自显圣,都有自己的福道。她能获准消息,别人就做不到吗?
“还有一事,我在收购之时发现北边来了几家商号,手笔颇大。”
慕容昙心下微沉。果然!北边的,应也是官面上行走得意的,投石问路来了……
“烈铮,如果晋安、临安和东官三郡能拿到手的店铺,全部盘下,总需多少两银子?”
“总要三百多万两!”
“如果——用田产地契抵押,钱庄可兑得出这笔巨资?”
烈铮目光凝缩,脱口低道:“慕容!”
言中已有警戒之意,慕容昙不为所动,“我知道,你近来奔走,想必也是为这笔银子和那几个钱蠹周旋!”
烈铮苦笑,不置一词,显是默认了。慕容昙眼底锐利划过,冷淡地撇唇哼道:“只是那些人,从来只认得黄白之物,眼里哪还容得下其他?没有甜头的事,自然不做!”
“短短数天里想要筹集那么多现银,只有抵押田产地契,向银庄借钱!”
“家主不会同意!”
烈铮一旁低声提醒,慕容昙清傲地扬起脸,眉睫尚拢着一丝狡黠,“他老人家闭关已久,就不用事事叨扰了!”
她吃吃轻笑,“再有几天就是婚典之日,往来的亲朋太多,他未必烦得到这事上!”
烈铮蹙眉,还待说什么,慕容昙伸手掩住他的唇,低嗤了句:“怎么了?今天这样优柔寡断?”
“滋事体大,怎好擅专?”
她浅笑盈然,“怕什么,是我拿的主意。”
烈铮眉心拧起的线条一点点疏缓,神色间朗润不少,噙了口热茶,想要接话,两抹深红忽然急遽涌上脸颊。
“慕容——”
他说出的两字,忽然变做血丝一缕呛出唇齿,那衣袖极快地翻上来掩住,却挽不住慕容昙神色的惊变。
“烈铮?”
迅速挡住他的手,自己用巾帕接了,定睛细辨,竟是怵目的一抹红,慕容昙的眼底一阵阴霾。小姨的担忧,果然不错!
“烈铮……你,你这是——”
她慢慢平复下来,肃容问道:“你近来是不是经常如此?小姨说过要你切忌操劳,你怎么就——”
“没事的,我自己知道。”他倒笑得没心没肺般,伸指揩掉残留在嘴角的血渍,一句又岔了开去。
“那……就依你,明天我再去会会银庄的曹老。”
慕容昙神思微恍,眼里觑着他清俊面靥上一丝两缕的苍白,她拢在袖子里手几乎本能地探向了妆台前的匣子——九阕优昙!那里面是小姨昨日送来,刚刚炼制的药丸!
小姨说,他受损的经脉,只有九阕优昙炼制的补药才能治得好。
指尖微动,却倏忽一止——等等!再等等!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心念转动,炼制好的这味药,她就是拿不出手……再等等,等等吧!
她人生的画卷正在完美地收笔,她容不得错失,一点点都不可以!
袖子里的手指攥得生紧,慕容昙的神色柔和之极,唇瓣樱花似的绽开笑容,轻轻颔首,款款情意。
“好,你且宽心去做,只是……不要太累。”
还是不行吗?她倒真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谁说她就真的信了?
——无妨,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烈铮缓步踏进夜色中,目中的冰冷融进周遭的深浓中,没有谁能窥得见——同样的错失,他不会再犯!
是收网的时候了,只待优昙!
走过西厢毗邻的凉亭,碧潭一泓倒映星光月色,初夏的风已有入骨的倦酥,强自逼用内息冲损自身经脉,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两个月了!
她来这凤城,亦有月余之久……明乐坊,几重小院,她在咫尺间,可是他不能相见!
烈铮抬头,阗黑的眼被月色照见一星深远,背剪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拢……
“今儿累了,我就寝后别来打扰!”
“是。”
身后小厮垂手而立,眼见那身影踏进房内……不过须臾,那点晕黄的烛火,无声湮没……
小厮犹豫了半晌,蹑足猫腰,凑近窗棂边。一片黢黑,什么也瞧不见!再凝神细听,偶尔的轻酣……好梦正眠!
小厮反身,冲着远处阴暗的低矮灌林边打了个手势……灌草边轻微,两条黑影渐渐远去……
屋子里,黑暗中,他仰面躺在床榻上,气息疏缓而匀净……万籁俱寂,先前的那些诡异声响,终究归于沉寂……假寐的双眼蓦然睁开,他的嘴角扬起冷魅的一弯。
素手纤瘦,握着细细的铜钎子,依次挑亮烛台上的火苗,簇簇橘黄的焰苗,错落有致,被拢在蝉翼般透明的灯罩里,光华朦胧,如同流淌着星光的溪水蜿蜒在屋子里……
“仿古的雀台琉璃灯,挺别致的吧?”
……依稀当年,他曾不经意地兴起的话题……辗转流年,他忘记了一切,喜好却没有改变。
循着一丝丝的痕迹,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他说过,这间明乐坊的小院是他亲自安置的私宅,果不其然!
铜钎子久触烛火,握在手心里已有微微的灼热,她兀自不舍得丢开,甚至捏得更加用力,铜钎上刻镂的纹理扎进皮肉里。
就像这一月来的日日夜夜,她待在这里,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在默默彰显着主人的气度,每一分都能扎得她身心俱痛——但是她丢不开,有如饮鸩止渴!
不远处的卫澈有些不安,眼见着她又一次捏着铜钎子去挑那些烛火,他以目示意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三十许,人是烈铮在他们来到凤城之前才暗自选纳的人,虽是新手,但心思活络又是颇有历练的脾性,这会儿早已知晓卫澈心思,当下走上前去,一面接下云横波手里的铜钎,一面温声笑道:“夫人,该歇了。”
“还早呢。”云横波神思淡然,由着她抽走铜钎,不经意地侧身,一绺发丝从鬓角处泻过来,烛光下泛起流银般的色泽,连那婢女一眼瞅见,心口都是咯噔地沉下去,口气益见柔和。
“这才服下汤药,自然是稍事歇息的好,待夫人不乏了,奴婢再进来陪您说话解闷。”
云横波闻言抬头,对上她布满笑意柔和的眼,她怔了怔,才低道:“也好。”
卫澈心里一宽,“夫人好生休息,有什么差遣再唤一声。”
不待他跨过门槛,身后沉吟又轻邈的声音倏忽响起:“等等……”
“卫澈,我们还要……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卫澈呼吸一滞,身后的衣衫慢慢洇出薄汗来……这么多天,始终得不到机会见上一面,到底爷的心里如何计量,他也瞅不准了。
怎么回答?
迟疑的时候,望过来的那双眼眸,幽黑里蕴着揣辨不了的波光流离,他心头暗沉。
“这要看……夫人身体恢复得如何?”
他诸念电闪,拣了个含糊的话头,似乎见到她唇际稍纵即逝的自讥,然后颔首“哦”了声,像是不经意地搓揉着案几上的雪浪纸,一匝匝绕紧在手指上。
“你近来似乎很忙……这里人生地不熟,你万事小心。”
云横波仅仅像是随意兴起的一句,敲进卫澈的耳里,却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夫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揣着这个念头一路退到院落里……脚步依然轻捷,心绪涌动却掀起一波波的芜杂不安……
“卫澈!”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他的肩膊——卫澈悚然回头,右臂迅即抬起,若非那声音入耳时他猛然辨出了那份熟悉,他的指尖触到剑柄,只怕利刃当下就要出鞘!
“爷?”
卫澈低呼,几不敢置信地跄了一步,被烈铮随后的眼色示意,他警觉地收声,迅速做了几个手势。
两人无声而动,月色匹练般照泻,却也似捉不住那两抹轻疾身影。
直到闪进卫澈自己的房间,他谨慎地闭紧门户,才转身恭恭敬敬地低道:“属下见过岛主!”
烈铮笑而不语,目里些微的怆凉。多年前,他的影卫护法,曾是一副泰山崩而色不变的心性,迭变和痛苦却消磨了他眉眼里曾有的光彩,沧桑四年,他的身上难以掩饰那份颠离苦愤,望之哀凉。
“爷今晚怎么会得以脱身?”
卫澈觑见他眸心里若明若暗的意味,默然揣辨,一股惊喜电一般洞彻进来,声音禁不住扬高:“爷?”
“一切都好!包括独孤收购东关、临安和晋安三郡民宅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收购大量民宅,岂不把我们自己套进去?”
烈铮淡淡一哂,“不会!独孤手里的民宅数量,远不及他们买下的店铺多,何况民宅改造,成本极低,只要适量低价抛出,造成三郡商市的恐慌即可收手,剩下的民宅,大可留待日后局势平静再行转售,不会受到波及!”
“只要晋安郡衙内传出辟谣风声……一切就结束了!”
烈铮目光渐冷,语落无声,蓦然转向卫澈,“不说这些,说说看,你们怎么躲开云鹤天和慕容家的搜寻?”
卫澈搔搔头发,面现赧然,“爷还记得雪山脚下的那间茶寮吗?”
烈铮目光微闪,一笑了然,“原来……这样!”
世上原有些人,滴水之恩也思涌泉相报,茶寮间那个掌柜,毋庸置疑,恰是此类人物!
“夫人和我一下山,就隐身在茶寮里先后都见着好几拨人脉查找我们行迹从此经过,却是谁也没能料想我们竟还敢在雪山边逗留!”
“直到渊城风声不再那么紧张,茶寮的掌柜又雇了车马,倒也顺利!”
烈铮点头,眼色微暖,“很好!”
只是两字,简单的两字,卫澈的双眼一瞬有些湿意,一刻无声……
他们所立之处,恰能眺见那幽蓝深邃的天幕,初夏的月色也带着南方润泽的湿气,靡靡地渗进心里……星河灿晔,仿若银钉泼洒,不远处角楼独立,橘黄的光似有似无地照进庭前池水……流水浮灯,望得见的皆是冷景!
他捏紧的指掌,到底有几分颤抖……很难去设想,那角楼里的人,是否也一样冷寂了心怀……在一切即将结束的时候,最难面对的人,其实是她吧!
一片幽情冷处浓——横波,我要怎么跟你说?
“我不能逗留太久!”
卫澈无言地颔首,倏忽忆起心头记挂之事,猛地抬眼,“爷,九阕优昙——”
烈铮冷讥着掀起嘴角,黑眸里炽芒陡盛,却是极寒的那种,低下的目光落向自己依旧修削的手掌。
四年来只握尺牍笔墨,指间生花,四年后的今日,他也依然不是檀口佛心!
“所以必须要等到五月初六这一天!”
烈铮信手掸落窗纱上一只新绿的小虫,一笑狷然,“我本还念着慕容沧海的一点旧情……既然她选择这条路,也好!”
卫澈还在怔忡间,耳畔低沉的音色犹在,窗棂两扇轻轻地“咯嗒”,乍开乍合,烈铮一袭蓝衫已在缥缈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