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爱妻难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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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双燕归来细雨中 (1)

五月初六,诸事顺遂,宜婚嫁、动土、出行。

天公作美,五月本是黄梅季节,今天却是难得的丽日晴空,天色湛蓝滴翠,犹如整块镶嵌的通透琉璃,没有一丝云彩,万里明澈。

陆陆续续涌进凤城的人潮和着本地的百姓,终将数天前已然隐约浮出水面的骚动与振奋,推倒了最高潮——五月初六,这一天终于到了!

慕容世家掌珠的婚嫁,谁不侧目?何止道上的朋友,即便是官面上,也有身份显赫的贵客前来观礼。这场婚仪,俨然成了凤城当下最大的盛事,成了凤城每一个平头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慕容沧海数年来,或闭关,或远游,慕容家大小事务皆已不再躬亲,只是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自然懒怠不得。凤城人,乃至江湖人,太久不曾见到的那张清癯面孔,噙着气度雍然的笑意,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望着他,人们才始信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的长袖善舞,处身于各类人流中游刃有余,尽管他不涉凡务已有好些年头。

不过比之他的复出,宾客中有些人更为好奇在意的,是那位“凤城烈公子”!

——慕容昙是什么人?武林三大世家的掌珠,身贵貌美,又是三大世家里最蕴强势的慕容家下一代的执柄者!

她垂青的、慕容沧海首肯的东床佳婿,会是什么角色?

凤城公子?那是什么名号?还仅仅是近些年来在商界初绽头角的后起之秀,凭何得此殊荣?

无数的臆测,各样的揣摩,纷繁的心思……都消弭在慕容沧海莫测的一笑之下。

“烈铮嘛,我的一位世交子侄而已!”

——世交子侄?而已?

慕容沧海是什么人?慕容世家又是什么家底?能与之相提并论,引为世交,岂是凡角!

烈铮,一个名号罢了……这个名号背后可能潜藏的某些深邃的东西,更引来无数胶着的目光。

恁它纷纭四起,由它喧嚣哗然,五月初六,这一天,终究到了!

慕容主宅朱门悬彩,金玉生辉,大红的地毡一路铺陈,好似喜气张扬极致,处处流溢开来,入眼只觉得缤纷绚烂,莫能逼视。

慕容沧海眯眼打量,声色不动,很难窥得出他平静之下的情绪起伏,只在眼光捉到厅堂内馨香流转的盆盆兰花时,眉间眼底才有了一息动荡。女儿爱兰,几近成痴,这厅房里外数百盆娇兰芳草,哪样不是珍品?

是叹惋,抑或感慨……更多的,却是一份自豪!

——仅凭那份狠决与手段,今日的女儿已远胜他当年!

只是身为女儿家,这种心性到底是福是祸?好在,婚后有了烈铮……烈铮!

他欣赏这个年轻人,即使江湖人一再诽以离经叛道、狂悖无礼的说辞,然而再多的欣赏,同女儿相较之下,孰轻孰重,自然毋庸置疑!四年前出关之后的变故,令他震惊,之后却喜忧参半!

烈铮素有惊才,有他相助,近年来慕容家事业蒸蒸日上,有目共睹!他不失为女儿终身所依,前提是——烈铮真的失忆,忘记了过往一切!

前些日子两人间似乎起了风波……女儿谨慎多智,多年来虽倾心于烈铮,却一直留有余地,一直未有松口的婚事,这就忽然应允。看来一切风波,尽成过往了,女儿心头上那点疙瘩到底解开了。

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慕容沧海微微地笑,嘴角的刻纹,浅浅的温和:为人父母,最乐见的当然是这一点!

“明辉,去后院看看,吉时快到了,催一催公子!”

慕容沧海淡道,身侧的小厮立时应声,敏捷地自台阶上跃下。

穿过厅房重重低垂的喜幔,迎面是捧着珍果佳肴的婢女们,花朵般姝艳的面庞,个个喜笑晏晏。

“姐姐们好,都辛苦了!”

“好你个小杂碎,这都忙翻了,你倒悠哉!”

“不敢不敢!我这是奉了家主的吩咐,去请公子的。”说时这明辉踮着脚一径朝里面张望。

婢女中有人“噫”了声,“先前碧珠姐姐还给公子送药去了,这会儿应该准备好了吧?”

明辉不敢再耽搁,越过婢女们再度往后厅走去。

碧树成荫,繁密枝叶间筛落金阳点点,格外衬显得公子居处的幽静,远远见着伺候公子的书童还在外间候着。

“家主叫我来催一催,吉时快到了。”

明辉压低了声线,眼光也掠向半掩的门扉,里面静悄无声,与前庭的喧闹大相径庭。

书童会意地点头,轻扣门牖,“公子,家主着人来请。”

一瞬的沉默,明辉正诧异,一个声音澹澹而起,低沉,清冷若潭。

“知道了,着他回禀家主,我很快就好。”

明辉怔了怔,侧过身子隐约从门缝里窥见一角青衫,咦?怎么吉服还没换?

只这一瞥,两道深潭似的眼光若有似无地掠来,明辉一怵,慌忙挪开眼去,都说这新姑爷随和易处,怎么眼光如斯犀利?

“小的这就回禀家主。”匆匆应了句,明辉讪讪地退走。

里间的烈铮,眺见这小厮隐约的慌措,唇角斜勾,些许的讥诮。

手心里,一物捏得生紧。就为了这个,他忍耐至今!

他捏得这么紧,还是有幽馥的气息,丝丝缕缕,似乎能沁进人的心扉深处,那香气沾染了雪山冰壑的寒沁,不俗于世。

九阕优昙!九阕优昙……横波,我总算可以前去见你!

昨夜收到独孤的传书,晋安的事情已近尾声,只是山遥水远,凤城对此还是茫然——他不吝于提前告知她这个消息!

烈铮缓缓立起,眼光掠过案几上堆放的吉服冠佩,一笑蔑然。

门霍然洞开,守望的书童骇了一跳,“公,公子?”

“没事,你忙吧。”

“公子,你还没——”

书童瞠目结舌地瞪着远去的青影,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公子怎么还是不事仪容的模样?

日光轻薄的几缕,透过霞影绿窗纱,浅浅地滤进来。铜镜晔晔,镜中人的眉眼,喜意欲流,脉脉如诉,她自己这样望着,望着……便忘记了那只正插戴鲛珠华胜的手,兀自停留在额角,白生生的柔荑,兰花般细长匀美。

那一股喜气,却似要透镜而出,她连指尖都有了一刻的轻颤……不知怎的就是拿捏不住那朵珠花,萎萎地垂了下来。

身后轻悄的一声“扑哧”,身后碧珠的笑靥,也在铜镜里照成了一朵娇艳,慕容昙瞥见,也不着恼却幽幽地一叹。

“好笑吗?”

“你不懂……碧珠,你不明白的……或许你出嫁的那日——”

碧珠地脸颊腾飞红,忸怩着身体。慕容昙觑见,樱唇微抿,也不再逗趣,眼光凝向妆奁盒里数不尽的珠光宝气,她的手探向一盒胭脂。

那是瑰丽坊最好的“天宫巧”,听说制这膏子,除了红蓝花、重绛、山花、石榴和苏方木,更用上了稀罕的白獭骨粉和琥珀粉,因其质地细腻,着色匀美而称道,初次酿出的胭脂膏子还得蒸淘之后,重兑了花露,莫怪幽香扑鼻。

不过寻常手心大的一盒胭脂,抵得普通人家几年的用度。

慕容昙揭开盒盖,用簪子尖挑了一点点,用水化开,细细地匀在面上……今日,她不假手任何人,包括族中延请的资深的喜娘。

铜镜里折映出额头华胜的光华,晔晔生彩,可是都不及她两靥粉润的容光,天宫巧薄薄的一层,恰好衬显她莹洁的肤色。镜中人,星眸如醉,花容如月,灼灼光冶。

慕容昙搁下胭脂盒子,回身冲着碧珠一笑,碧珠掩唇而哂。

“小姐,时辰不早了,奴婢帮您着装可好?”

榻上堆着大红喜服,自肩而下是一只七彩鸾凤,凤翅高展,斜挑的凤眸栩栩如生,竟有睥睨之态跃然欲出,旁边妆花霞帔垂着珍珠流苏,滟滟流彩,极尽奢华。

慕容昙缓缓而起,目中掠过异样的神采,足尖方动,门外传来“笃笃”轻响。

又是喜娘前来征询吗?

碧珠会意地上前,一边开门,一边应道:“不用劳烦诸位了,小姐——”

“啊——是,公子?”

慕容昙伸向喜服的手臂一软,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

碧珠退开两步,也很知趣地立刻闪身出去。那道颀秀的身影随着阳光一并投到地上……镂花雕刻的门板缓缓打开,她讶然地转身,对上那双凤眼,深黑的两泓,看似温润,却被斜挑的眼梢刻出几分不羁。

那一刻她有瞬息的恍惚。依稀很早之前,那一次,她随着叔父去往南冥海市……从明净的小小斗室里,有一人布衣葛巾,从容缓步,惊鸿一瞥,这人的脸濯濯如玉,仿佛连阳光也掠不上去……

悠悠经年,她几番周折,心境上早已远非素日情怀……眼前的这张脸,却还是神采依旧……时光与他,不可谓不眷顾。

“烈铮?”

慕容昙呼吸一滞,神色微变,反手搭上他的手腕脉搏,“怎么?身体不舒服吗?碧珠送去的优昙,你可服下了?”

耽搁得太久,昨日还见他在背人处有咳血之事,今日婚仪诸事烦杂,他可是有些儿力不从心?

手里倏忽一空,没见他怎么动弹,已然挣开她的手指——慕容昙微怔,眼前还是那副春水般的笑意,她却不知怎的,身上蒙蒙起了一息寒意。

“烈铮?”

“我很好,只是想来看看,刚好也有点事!”

他近来清减,眉眼五官在阳光下益显出几分清峭,只是这会儿薄唇勾起的弧度依旧温润。

慕容昙心口刚定,却也牵起了嘴角,略有薄嗔,“什么事就不能等到明天?爹爹来人催请了几次……满大厅的客人——”

言犹未完,慕容昙猛地觑见烈铮手心里的东西,脑中嗡嗡作响……似乎听见他漫不经心的一声“我知道”。

“你、你没有服药?”

慕容昙神色倏变,手指不受控制地抓向那个细颈瓷瓶——有如清风掠过,些许的凉意拂面,她竟扑了个空!

她的眼色这才真的变了,一点惊怒,还有难以名状的恐慌,开始自体内探出头来,迅速地蔓延……

“这么稀罕的优昙!”

那只修削的手掌,握起瓷瓶,慢慢地收拢,而手的主人,却在这时对着脸色发白的慕容昙笑了起来。

仿佛有灼热的风燎起了簇簇星火,刹那间湛出了繁盛红莲,慕容昙有伸手捂眼的冲动,那种笑……好久之前,她见过的!那种笑容,光冶吞吐,就能焚融世间四合万物!

“你说……我怎么舍得去用?”

此刻他温和的声音,唇边淡淡的笑,尽成了最大的讽刺。慕容昙眼前发黑,所有的气血都在皮肤下、身体里叫嚣着要翻涌出来,她闭眼……又猛地睁开。

烈铮定定地立在阳光下,就连站姿也和先前别无二致,甚至嘴角上扬的线条也分毫不变,细瞅来却凝着深冷的一抹。

“南宫大婚那天,你就恢复了记忆?”

“你假装至今,为的——就是我手中最后一朵九阕优昙?”

并非疑问,慕容昙用直接的语气道来,然则说到最后一字,声音忍不住颤抖,扬起,几近尖利,最娇艳的瑰色胭脂,淡淡斜扫,却也开始遮不住她双靥的惶白。

烈铮轻轻地笑,眼里像是浮漾着薄冰的溪流,明亮而森寒。

“和聪明人说话,一向比较省力。”

——他承认了!他居然直言不讳,没有一丝遮拦地承认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优昙,就想放手一搏,难道他忘记了,脚下所站之地还是她慕容家的地盘!

“她在哪里?”

先后遣出不少人脉去搜寻,连同云鹤天的人,都没有丝毫的线索……之后回到凤城,她开始很忙!

忙着操办婚仪,忙着收购南冥海市的商铺……忙到没有功夫再分心,而一点点疏漏就足以致命!

慕容昙瞥见烈铮目中似有若无的讥诮,倏忽一震,“凤城?”

烈铮哂而不语,慕容昙大恨,胸口下酸辣陈杂,一股脑涌上来,眉眼都是昏暗。

“你以为……你就赢了吗?”慕容昙咬牙切齿,深深地吸气,飞念转动,目光里的涣散也渐渐清明。

慕容昙唇际紧抿,撇出倨傲,字字铿锵:“你的人手远在南冥孤岛,这里还是我慕容家说了算!整个凤城,有谁能助你?”

冷叱中她的柳眉一旦拧起,寒煞之气凌绰而起。可惜烈铮却连眼睑都不抬,疏狂之色,尽显眉宇。

“我的仗,早就打完了!”

轻飘飘的一句浑不着力,敲进慕容昙耳里,心中,有如重捶击鼓,轰鸣嗡然……她半晌都觉得好一阵气堵,恹恹地仿佛吸不进新鲜的气流,什么?她听到的……

冷汗涔涔,从她的眼底擦然而过的,是难以掩饰的一抹惊惶——仗早就打完了?什么意思?

“啪嗒”,还是轻飘飘的声响,一叠物什掷在她手指按住的桌角边,她悚了悚,定睛望去——花花绿绿的一摞纸张,是什么?

手指游离了思绪的控制,她不由自主地伸手翻拨了几页——耳边匐然轰鸣,嗡嗡的尖啸连成一气,瞬间夺去了她仅余的自制!

“这是……这是——你!”

浑身剧颤,手足痉挛,连捏着那几页薄纸的气力都逃逸得干干净净,眼光刺一般射向烈铮。而后者,正冷眼打量,打量着一向自持矜贵,人前人后都一派优雅雍容的她,花容失色——岂知失色,简直是没有了人色,目眦尽裂地瞪着,几欲冲上前厮打缠绕!

“这是你慕容家大小别院田产的地契抵押字据,你可看清楚了?”烈铮指尖翻起,“咻”地又是一摞纸张掷过来。慕容昙不及躲闪,也无力躲闪,被扔得满袍满身,细瞅来,居然又是地契之类!

“福金钱庄、悦来钱庄联袂接的这笔买卖,当下三百万两白银,如你所愿,所获银两已经尽数投放临海商铺的购买中!郡内,大凡有点儿规模的商铺,都已是你慕容家的了!”

慕容昙依稀听见自己的声音,绵软地开了口:“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商铺?地契?他所谓的“仗”,指的就是这个吗?

烈铮面如玉濯,唇际掀起的笑意,也如皓光新绽,不能逼视。

“顺便告诉你,今晨收到的确切消息,晋王爷巡视晋安郡,在郡衙府内会见各界名流时,已经辟谣。所谓船舶司建于南冥临近郡城一事,纯属无稽之谈!”

“晋安、东官和新安三郡内收购店铺的商人,已经抢着开始脱手盘下的店铺——铺价,已然跌到低谷!”烈铮扬起指掌间尚存的一张店铺的地契,似笑非笑地眯起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