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畔随笔:怀念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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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致远方的朋友

又要走进新的一年了,回首往事,总离不开关于你的事。或许因为我们心灵之树有着共同的年轮,世纪的风雨雷电在上面留下共同的斑痕。

曾记得,在印满月光树影的校园甬道上,在开满奇花异草的花坛边,我们的交谈像江水不息,回顾往昔的流云,评说眼下的风景,畅想未来的前程……

在我们即将走出校门的那个时候,人们对职业的选择大半依赖于命运。岁月安排我们同年离开学校,却在我们脚下布置了两条迥然不同的道路。

我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你却远在祖国南陲的边寨。

天边有一缕淡淡的云彩,我猜想那云彩停留的下方或许正对着我久违的人生世界,忽远忽近地在我视线内跳跃挣扎。

心境的苍凉有时真的如季节骤变是在一瞬间转换的,无情似秋风扫荡落叶,你来信讲。我不希望长久烛照心灵的光芒变成微弱的星星,但事实确是如此。你不期然地在由单纯走向成熟的同时艰辛而从容地面对种种不测的劫难。你父亲被关进牛棚,母亲被隔离审查,你也受到株连。政治的狂风暴雨,同类异样的目光甚至敌意的戕害,一股股黑色的飓风与一阵阵白色的冰雹向你袭来,一片片刀子似的流言将你中伤。你好似一只用引线放逐的风筝,在风雨中飘摇。可惜,引线有时断了,让人体味到痛苦不局限于常规、常数。痛苦有时候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是一个“无理数”!

你困惑了。就在你抚着殷红的伤口匍匐倒地的刹那,你才恍然大悟。而你也终于空前地困惑了,亮晶晶的眼睛笼罩着驱不散的疑云。

你背着一口黑锅:“黑五类”崽子!初听乍想以为你生不逢时,冤大头啊,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历史学家会注下满满的十页八页。后来你到边远的山村,接受“再教育”,躬耕陇亩的时间相当于一场抗日战争。你的大学梦,终因父母牵连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于是,你开始心灵的跋涉。

那不亚于战火的炼狱,将你的沉思你的痛苦你的迷惘你的渴求,和着那一方热土重新塑造了你。你白天和群众一起在地里劳动,晚上在昏黄的灯下嚼着大部头的名著,和数理化玩着一种斗智斗心的游戏。投之木瓜,报以桃李。你推崇这样的生活态度。你把痛苦化作了你独有的幸福,一切悲戚哀怨都离你远去。你仍是一只高翔的鹰,一棵不倒的树。

后来,政策允许,你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才进入高等学府。毕业后,你放弃回城工作的机遇,便来到了偏远山区的一所中学。

几次出差想顺便看看你,又偏没机会,如此一天一天地捱过,如此让思盼一点一点吞噬我的心。

你的学友农友到你这儿侃大山。从头头们的小洋楼扯到海口深圳的桑拿浴,从采购员的“回扣”风扯到税务官儿揩油水的怪事……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都是他们发布的。说着扯着,茶水凉了,烟屁股多了,话不投机了。怎么说好呢?唉!

朋友们说你死心眼儿,在生活的路上搭错了车。扯淡!你知道这恰恰是搭对了车的缘故。难道人要存个臭豆腐心眼儿,吃不上骂臭,吃上了夸香?嘴里骂不正之风,而心里头净想尝尝歪点儿的甜头?

瞬间,我们都经过和即将远离不惑之年,在人生之旅,在你的家乡,我们偶然而悄然相遇。“家有三升粮,不当孩子王。你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吗?”我曾问你。

你笑了。

我立刻意识到问了句傻话。一个不热爱自己职业的人,能在女儿遇难时还在讲课吗?那是1983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你上五年级的女儿去河边打猪草不幸落水身亡。猪草本来是你要去打的,妻子女儿等你不归,猪在拱门嘶叫,女儿便放下书本去了河边……

当时你在哪儿呢?你在学校给十多名“双差生”补习功课,忘了星期天,忘了家。当噩耗传来时,你惊呆了,连泪都流不出来……

安葬女儿的那天,你泪流满面,痛不欲生。亲戚朋友和同事劝你过几天再去学校,可你执意不肯,流着泪对妻子说:“娃是咱的心头肉,娃走了,像刀子捅我的心。再叫我耽搁百十号娃的功课,我的心就像这一样难受。”

第二天你红肿着双眼又站到了讲台上……

许多人都说你心硬。

你真的心硬吗?

那天夜里,你在河畔小道上,踽踽独行,步履蹒跚。你在寻觅什么?女儿的足迹?女儿如花的笑脸?女儿咯咯的笑声?

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你曾说,你至少要做个正派人正直人,把眼前的日子放牧好,做到问心无愧。几十年过去,你教过的学生有多少?少说也数以千计。当年的“鼻先生”当了大医生,“湿裤裆”做了副教授。而你呢?仍然用汗水浇灌着实实在在的春花秋实!

夜已无法再浓,仿佛再添几滴笔墨就要泻下如漆的黑瀑,但我的思维依然很活跃,意念的笔在方格纸上沙沙作响,关于你的文字如同无需导体传送的电波从我心中荡漾开来,朝你居住的方向扩展而去。

就要走进新的一年了,我在祈祷、在祝福,对远方的你,也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