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名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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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等待戈多

[爱尔兰]贝克特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是著名荒诞派剧作家、小说家、诗人,被公认为荒诞派奠基人之一。

贝克特出生于爱尔兰首府都柏林一个犹太人家庭。1927年毕业于都柏林三一学院,获法文和意大利文学士学位。1928—1930年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任英文教师。此间与詹姆斯·乔伊斯结识,并成为其亲密朋友和秘书。创作思想受其深刻影响。1930年回爱尔兰三一学院教授法文并研究笛卡儿的哲学思想,获硕士学位。1938年定居巴黎。第二次世界大战巴黎陷落后,他参加了反法西斯地下抵抗组织。因受追捕隐居乡间。战后,曾回爱尔兰临时为红十字会工作。1945年秋回法国在一所盟军医院任翻译。同年冬天回巴黎专事文学创作和翻译。

贝克特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从事小说和诗歌创作,表现了敏锐的观察力和反传统的艺术方向。战后主要致力于戏剧创作。1953年公演的《等待戈多》以其荒诞色彩和表现战后西方普遍的悲观失望情绪而轰动西方,成为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之作。后来又陆续创作有《剧终》(1957)、《最后一盘磁带》(1958)、《啊,美好的日子》(1961)、《喜剧》(1964)等十几部荒诞戏剧。因为“他的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使现代人从困境中得到振奋”,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1969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作品梗概

这是一部两幕剧。出场人物共有五个: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称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称狄狄),奴隶主波卓,他的奴隶幸运儿,还有一个报信的小男孩。

第一幕。乡间荒野路旁,黄昏时分。两个衣衫褴褛、身份不明的流浪汉相遇。他们从何处来,不知道。惟一清楚的是他们来这里等待戈多。至于戈多是谁,他们为什么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中他们无聊地闲谈,做些机械的动作,狄狄讲耶稣和贼的故事。走吧,不能,要等待戈多。等待戈多干什么?向他祈祷、乞求,“咱们什么权利都没有了”。实在无事可做,便嗅靴子、闻帽子、想上吊、啃胡萝卜。他们错把路过的波卓主仆当做戈多。幸运儿在皮鞭下为主人忙个不停,波卓在耍主人威风。戈戈讨了一块剩骨头。波卓命令幸运儿跳舞、思想。幸运儿开始演讲,没有句读,不知所云。听者时而抗议,时而呻吟,时而暴怒。波卓赶幸运儿下场。他要赶到市场上卖掉幸运儿。“咱们现在干什么?”走吧,不能,要等待戈多。天快黑时,一个男孩上场,报告说戈多不来了,明晚准来。夜幕突降。两个流浪汉说着要走,仍坐着不动。幕落。

第二幕。次日,黄昏,同一地点。枯树上长出了四五片叶子。两个流浪汉又来到老地方等待戈多。他们模糊地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长时间的沉默后,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怖。于是他们同时说话,没话找话,只为了可以“不听、不想”。再次寻找昨天失去的回忆,消磨时间,这样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戈戈睡觉,狄狄唱摇篮曲。戈戈做了一个噩梦,狄狄不让他说。又一次要走,不能,要等待戈多。波卓主仆再次出场。一夜之间,波卓已成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四个人先后倒在地上爬来爬去。主仆二人走后,戈多的信使小男孩再次出场,报告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一定来。他们想远离这个地方,不能,因为明天还得回来等待戈多。打算不理戈多,又怕受惩罚。那么上吊吧,裤带一拉就断了。“明天再上吊吧,除非戈多来了”。“他来了就得救了”。嘴上说走,仍站着不动。剧终。

作品节选

第一幕

[乡间一条路。一棵树。

[黄昏。

[爱斯特拉冈坐在一个低土墩上,脱靴子。他两手使劲拉,直喘气。他停止拉靴子,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歇了会儿,又开始拉。

[如前。

[弗拉季米尔上。

爱斯特拉冈(又一次泄气)毫无办法。

弗拉季米尔(叉开两腿,迈着僵硬的、小小的步子前进)我开始拿定主意。我这一辈子老是拿不定主意,老是说,弗拉季米尔,要理智些,你还不曾什么都试过哩。于是我又继续奋斗。(他沉思起来,咀嚼着“奋斗”两字。向爱斯特拉冈)哦,你又来啦。

爱斯特拉冈 是吗?

弗拉季米尔 看见你回来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一去再也不回来啦。

爱斯特拉冈 我也一样。

弗拉季米尔 终于又在一块儿啦!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可是怎样庆祝呢?(他思索着)起来,让我拥抱你一下。

爱斯特拉冈(没好气地)不,这会儿不成。

弗拉季米尔(伤了自尊心,冷冷地)允不允许我问一下,大人阁下昨天晚上是在哪儿过夜的?

爱斯特拉冈 在一条沟里。

弗拉季米尔(羡慕地)一条沟里!哪儿?

爱斯特拉冈(未作手势)那边。

弗拉季米尔 他们没揍你?

爱斯特拉冈 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

弗拉季米尔 还是同一帮人?

爱斯特拉冈 同一帮人?我不知道。

弗拉季米尔 我只要一想起……这么些年来……要不是有我照顾……你会在什么地方……?(果断地)这会儿,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毫无疑问。

爱斯特拉冈 那又怎么样呢?

弗拉季米尔 光一个人,是怎么也受不了的。(略停。兴高采烈地)另一方面,这会儿泄气也不管用了,这是我要说的。我们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在九十年代。

爱斯特拉冈 啊,别啰嗦啦,帮我把这混账玩意儿脱下来。

弗拉季米尔 手拉着手从巴黎塔顶上跳下来,这是首先该做的。那时候我们还很体面。现在已经太晚啦。他们甚至不会放我们上去哩。(爱斯特拉冈使劲拉靴子)你在干嘛?

爱斯特拉冈 脱靴子。你难道从来没脱过靴子?

弗拉季米尔 靴子每天都要脱,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你干嘛不好好听我说话?

爱斯特拉冈(无力地)帮帮我!

弗拉季米尔 你脚疼?

爱斯特拉冈 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

弗拉季米尔(忿怒地)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受痛苦。我不是人。我倒是想听听你要是受了我那样的痛苦,将会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 你也脚疼。

弗拉季米尔 脚疼!他还要知道我是不是脚疼!(弯腰)从来不忽略生活中的小事。

爱斯特拉冈 你期望什么?你总是等到最后一分钟的。

弗拉季米尔(若有所思地)最后一分钟……(他沉吟片刻)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这句话是谁说的?

爱斯特拉冈 你干嘛不帮帮我?

弗拉季米尔 有时候,我照样会心血来潮。跟着我浑身就会有异样的感觉。(他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在帽内摸索,抖了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我怎么说好呢?又是宽心,又是……(他搜索枯肠找词儿)……寒心。(加重语气)寒——心。(他又脱下帽子,向帽内窥视)奇怪。(他敲了敲帽顶,像是要敲掉沾在帽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再一次向帽内窥视)毫无办法。

[爱斯特拉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内瞧了瞧,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掉出来,但什么也没看见,又往靴内摸了摸,两眼出神地朝前面瞪着。

弗拉季米尔 呃?

爱斯特拉冈 什么也没有。

弗拉季米尔 给我看。

爱斯特拉冈 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弗拉季米尔 再穿上试试。

爱斯特拉冈(把他的脚察看一番)我要让它通通风。

弗拉季米尔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他又脱下帽子,往帽内瞧了瞧,伸手进去摸了摸,在帽顶上敲了敲,往帽里吹了吹,重新把帽子戴上)这件事越来越叫人寒心。(沉默。弗拉季米尔在沉思,爱斯特拉冈在揉脚趾)两个贼有一个得了救。(略停)是个合理的比率。(略停)戈戈。

爱斯特拉冈 什么事?

弗拉季米尔 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爱斯特拉冈 忏悔什么?

弗拉季米尔 哦……(他想了想)咱们用不着细说。

爱斯特拉冈 忏悔我们的出世?

[弗拉季米尔纵声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脸都变了样儿。

弗拉季米尔 连笑都不敢笑了。

爱斯特拉冈 真是极大的痛苦。

弗拉季米尔 只能微笑。(他突然咧开嘴嬉笑起来,不断地嬉笑,又突然停止)不是一码子事。毫无办法。(略停)戈戈。

爱斯特拉冈(没好气地)怎么拉?

弗拉季米尔 你读过《圣经》没有?

爱斯特拉冈《圣经》……(他想了想)我想必看过一两眼。

弗拉季米尔 你还记得福音书吗?

爱斯特拉冈 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

弗拉季米尔 你真该当诗人的。

爱斯特拉冈 我当过诗人。(指了指身上的破衣服)这还不明显?(沉默)

弗拉季米尔 刚才我说到哪儿……你的脚怎样了?

爱斯特拉冈 看得出有点儿肿。

弗拉季米尔 对了,那两个贼。你还记得那故事吗?

爱斯特拉冈 不记得了。

弗拉季米尔 要我讲给你听吗?

爱斯特拉冈 不要。

弗拉季米尔 可以消磨时间。(略停)故事讲的是两个贼,跟我们的救世主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一个贼——

爱斯特拉冈 我们的什么?

弗拉季米尔 我们的救世主。两个贼。有一个贼据说得救了,另外一个……(他搜索枯肠,寻找与“得救”相反的词汇)……万劫不复。

爱斯特拉冈 得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

弗拉季米尔 地狱。

爱斯特拉冈 我走啦。(他没有动。)

弗拉季米尔 然而(略停)……怎么——我希望我的话并不叫你腻烦——怎么在四个写福音的使徒里面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呢?四个使徒都在场——或者说在附近,可是只有一个使徒谈到有个贼得了救。(略停)喂,戈戈,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声,哪怕是偶尔一次?

爱斯特拉冈(过分地热情)我觉得你讲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

弗拉季米尔 四个里面只有一个。其他三个里面,有两个压根儿没提起什么贼,第三个却说那两个贼都骂了他。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你讲的都是些什么?(略停)骂了谁?

弗拉季米尔 救世主。

爱斯特拉冈 为什么?

弗拉季米尔 因为他不肯救他们。

爱斯特拉冈 救他们出地狱?

弗拉季米尔 傻瓜!救他们的命。

爱斯特拉冈 我还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救他们出地狱哩。

弗拉季米尔 救他们的命,救他们的命。

爱斯特拉冈 嗯,后来呢?

弗拉季米尔 后来,这两个贼准是永堕地狱、万劫不复啦。

爱斯特拉冈 那还用说?

弗拉季米尔 可是另外的一个使徒说有一个得了救。

爱斯特拉冈 嗯?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弗拉季米尔 可是四个使徒全在场。可是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了。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其他三个?

爱斯特拉冈 谁相信他的话?

弗拉季米尔 每一个人。他们就知道这一本《圣经》。

爱斯特拉冈 人们都是没有知识的混蛋,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

[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台的极左边,停住脚步,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朝远处眺望,随后转身走向台的极右边,朝远处眺望。弗拉季米尔瞅着他的一举一动,随后过去捡起靴子,朝靴内窥视,急急地把靴子扔在地上。

弗拉季米尔 呸!(他吐了口唾沫)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斯特拉冈 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 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 干嘛不能?

弗拉季米尔 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 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们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尔 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斯特拉冈 这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 树叶呢?

弗拉季米尔 准是棵枯树。

爱斯特拉冈 看不见垂枝。

弗拉季米尔 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斯特拉冈 看上去简直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丛林。

爱斯特拉冈 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斯特拉冈 你应该到这儿啦。

弗拉季米尔 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斯特拉冈 万一他不来呢?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再来。

爱斯特拉冈 然后,后天再来。

弗拉季米尔 可能。

爱斯特拉冈 老这样下去。

弗拉季米尔 问题是——

爱斯特拉冈 直等到他来了为止。

弗拉季米尔 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拉季米尔 不,你弄错了。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斯特拉冈 对了。

弗拉季米尔 怎么……(忿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斯特拉冈 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拉季米尔(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 我并没这么说。

弗拉季米尔 嗯?

爱斯特拉冈 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拉季米尔 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斯特拉冈 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拉季米尔 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斯特拉冈 你想。

弗拉季米尔 我准记下了笔记。

[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式各样的废物。

爱斯特拉冈(十分恶毒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拉季米尔(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绝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 或者星期四?

弗拉季米尔 咱们怎么办呢?

爱斯特拉冈 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我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拉季米尔 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斯特拉冈 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时别说话,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煞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爱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

[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斯特拉冈(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拉季米尔 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 我做了个梦。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啦,狄狄。我个人的噩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拉季米尔 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斯特拉冈(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俩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拉季米尔 你走不远的。

爱斯特拉冈 那太糟糕啦,实在太糟糕啦。(略停)你说呢,狄狄,是不是实在太糟糕啦?(略停)当你想到路上的景色是多么美丽。(略停)还有路上的行人是多么善良。(略停。甜言蜜语地哄)你说是不是,狄狄?

弗拉季米尔 你要冷静些。

爱斯特拉冈(****地)冷静……冷静……所有的上等人都说要镇静。(略停)你知道英国人在妓院里的故事吗?

弗拉季米尔 知道。

爱斯特拉冈 讲给我听。

弗拉季米尔 啊,别说啦!

爱斯特拉冈 有个英国人多喝了点儿酒,走进一家妓院。鸨母问他要漂亮的、黑皮肤的还是红头发的。你说下去吧。

弗拉季米尔 别说啦!

[弗拉季米尔急下。爱斯特拉冈站起来跟着他走到舞台尽头。爱斯特拉冈做着手势,仿佛作为观众在给一个拳击家打气似的。弗拉季米尔上,他从爱斯特拉冈旁边擦身而过,低着头穿过舞台。爱斯特拉冈朝他迈了一步,煞住脚步。

爱斯特拉冈(温柔地)你是要跟我说话吗?(沉默。爱斯特拉冈往前迈了一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沉默。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狄狄……

弗拉季米尔(并不转身)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爱斯特拉冈(迈了一步)你生气了?(沉默。迈了一步)原谅我。(沉默。迈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弗拉季米尔的肩上)来吧,狄狄。(沉默)把你的手给我。(弗拉季米尔转过身来)拥抱我!(弗拉季米尔软下心来。他们俩拥抱。爱斯特拉冈缩回身去)你一股大蒜臭!

弗拉季米尔 它对腰子有好处。(沉默。爱斯特拉冈注视着那棵树)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等着。

弗拉季米尔 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

[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耳语。爱斯特拉冈大为兴奋。

弗拉季米尔 跟着就有那么多好处。掉下来以后,底下还会长曼陀罗花。这就是你拔花的时候听到吱吱声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爱斯特拉冈 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拉季米尔 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斯特拉冈 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拉季米尔 你就试吧。

爱斯特拉冈 你先来。

弗拉季米尔 不,不,你先来。

爱斯特拉冈 干吗要我先来?

弗拉季米尔 你比我轻。

爱斯特拉冈 正因为如此!

弗拉季米尔 我不明白。

爱斯特拉冈 用你的脑子,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用脑子。

弗拉季米尔(最后)我想不出来。

爱斯特拉冈 是这么回事。(他想了想)树枝……树枝……(忿怒地)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 你是我的惟一希望了。

爱斯特拉冈(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拉季米尔 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斯特拉冈 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拉季米尔 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斯特拉冈 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拉季米尔 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拉季米尔 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戈多。

爱斯特拉冈 好主意。

弗拉季米尔 咱们先等一下,让咱们完全弄清楚咱们的处境后再说。

爱斯特拉冈 要不然,最好还是趁热打铁。

弗拉季米尔 我真想听听他会提供些什么。我们听了以后,可以答应或者拒绝。

爱斯特拉冈 咱们到底要求他给咱们做些什么?

弗拉季米尔 你当时难道没在场?

爱斯特拉冈 我大概没好好听。

弗拉季米尔 哦……没提出什么明确的要求。

爱斯特拉冈 可以说是一种祈祷。

弗拉季米尔 一点不错。

爱斯特拉冈 一种泛泛的乞求。

弗拉季米尔 完全正确。

爱斯特拉冈 他怎么回答的呢?

弗拉季米尔 说他瞧着办。

爱斯特拉冈 说他不能事先答应。

弗拉季米尔 说他得考虑一下。

爱斯特拉冈 在他家中安静的环境里。

弗拉季米尔 跟他家里的人商量一下。

爱斯特拉冈 他的朋友们。

弗拉季米尔 他的代理人们。

爱斯特拉冈 他的通讯员们。

弗拉季米尔 他的书。

爱斯特拉冈 他的银行存折。

弗拉季米尔 然后才能打定主意。

爱斯特拉冈 这是很自然的事。

弗拉季米尔 是吗?

爱斯特拉冈 我想是的。

弗拉季米尔 我也这么想。(沉默)

爱斯特拉冈(焦急地)可是咱们呢?

弗拉季米尔 你说的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说,可是咱们呢?

弗拉季米尔 我不懂。

爱斯特拉冈 咱们的立场呢?

弗拉季米尔 立场?

爱斯特拉冈 别忙。

弗拉季米尔 立场?咱们趴在地上。

爱斯特拉冈 到了这么糟糕的地步?

弗拉季米尔 大人阁下想要知道有什么特权?

爱斯特拉冈 难道咱们什么权利也没有了?

[弗拉季米尔大笑,像先前一样突然抑制住,改为裂开嘴嬉笑。

……

(选自施咸荣译本,见《外国现代派作品选》,

第3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作品赏析

《等待戈多》是一部“彻底的反戏剧”之作。1953年1月,该剧在巴黎巴比伦剧院首演后,立即引起热烈的争议。支持者和反对者因对此剧毁誉不一,在休息厅里大打出手。一时间,“等待戈多”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主要内容。1957年,美国圣昆廷监狱为1400多犯人演出该剧,“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接受了这部作品。

与其他荒诞派作家相比,贝克特的故事更加荒唐离奇,形式更加怪诞夸张,内容更加难以捉摸。贝克特以戏剧化的荒诞象征手法,“揭示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剧中代表人类活动的背景荒凉而又凄惨。一条荒僻小路,路边一棵秃树,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等待戈多。主人公戈戈和狄狄这两个作为人类象征的流浪汉,外形干瘪,精神麻木,生活在焦虑、痛苦和无聊之中。他们衣食无着,只能靠乞讨度日。他们对一切茫然无知,只是一味地等待戈多。在这荒凉的世界上仅存的两个老人灵魂也是不相通的:一个处在形而下(总想把脚从靴子里解放出来),一个处在形而上(念《圣经》、思考人生);相互说话时总是打岔,得不到对方回应,就像对方不存在一样。为证实对方和自己的存在,他们不能不说话;但又苦于无话可说,于是对骂;苦于无事可做,于是上吊玩。当波卓锁着“幸运儿”上来时,四个人为抢骨头像四堆活动的垃圾似的在舞台上爬。

这个世界笼罩着不可解脱的痛苦和不可名状的荒诞:人们的信仰已被两次世界大战和经济危机彻底摧毁,人类的各种关系全面异化。人与自我、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严重扭曲;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失去了理性,失去了自我,消解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于是,重复便成为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戈戈、狄狄不停地戴帽子、脱帽子、穿靴子、脱靴子,现实中的人们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或别人的生活轨迹。没有发展,没有变化,起点就是终点,生命就是无意义的重复,这幕悲剧在不停地上演。在这里,时间成为难忍难挨的存在,“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波卓的变瞎分明是对时间的逃避与抗拒,用他的话说:“瞎子没有时间观念。属于时间的一切东西他们都看不见”。生活中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使生存变得更加痛苦,更加令人厌烦。荒诞派戏剧的哲学基础是存在主义,但它连存在的意义也消解掉了。失去了精神家园后在荒原上流浪就是人类生存状态的写照。《等待戈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纯粹地反映了戏剧性的悲凉人生。作品的细节、对话都充满了象征意味。贝克特善于从细处落墨,将对西方世界的荒诞感、灾难感、孤独感、空虚感表现得深入骨髓。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还能做什么呢?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惟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在旧的信仰破灭、新的信仰尚未确立之际,等待成为惟一的精神支柱。“在这场大混乱里,只有一样事情是清楚的,咱们在等待戈多的到来。”无家可归,无路可循,更可怕的是人们无法改变这个巨大的伴随一生的痛苦。正是因为戈多的不可知,正是因为戈戈、狄狄把自己全部获救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戈多身上,并为此苦苦等待,成为生活的全部内容,才更显示出绝望、迷茫和精神危机的深刻,也更显示出现实生活的可怕——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碌碌无为,只有痛苦、绝望和无目的的等待。

这是一个“等待的西西弗斯神话”。如同西西弗斯一样,推运永远推不到山顶的巨石。琐碎生活的机械重复已达到极限状态,无论等待多么痛苦,等待的东西始终不来。“戈多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因为无聊所以等待,而等待本身却更是无聊。和戈戈、狄狄一样,现实中的人何尝不是处在一种永恒的等待之中。现实的不可把握,未来的不可预测,使人的存在显得那么的渺小与无望。在张皇失措、百无聊赖中,人们只能期盼着某个人或某件事的突然出现,改变它们既往的境遇。然而等待本身也是对人们生存境遇的揭示,是在解构了生与死、价值与意义之后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

毫无疑问,“戈多今天不来,明天准来”就已经预示着戈多出现希望的渺茫,因为明天永无终了,戈多的出现也就遥遥无期。这种等待本身就包含着一种内在冲突,一种意志的努力和抗拒。“我******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他们甚至忏悔自己的出世,悔恨当初没有“从巴黎塔顶跳下来”,这是人类再次遭到放逐后的普遍情绪。这是对社会的罪恶、灾难和虚假、对人性的沉沦、人格的丧失、个性的毁灭,对人的苦闷、孤立无援、不能互相沟通、人变成非人的愤怒和抗议。在这一愤怒里,陪衬深沉的人道主义愿望——摆脱噩梦般的现实,恢复人的本性,像人一样生活。

那么,戈多到底是谁?西方评论家有多种解释:有人认为戈多(Godort)由“上帝”(God)一词演变而来,故暗指上帝;有人认为他象征死亡;有人认为波卓就是戈多,因为在剧本的法文手稿中,波卓曾自称是戈多;也有人认为,戈多这一人物来自巴尔扎克的喜剧《自命不凡的人》,该剧中就有一个被众人议论又始终不曾露面的神秘人物戈杜(Godeau)等等。各种解说不一而足。有人曾问过贝克特,戈多是谁,贝克特坦言:“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这也许含有故弄玄虚的成分,但也具备一定的真实性。

正是因为作者把戈多设定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使这一从未露面的形象具有了超越现实的意义。戈多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他代表生活在惶惶不安的西方社会人们对未来的希望。罗伯·吉尔曼指出:“这部戏剧就是表现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怎样等待戈多;戈多不来,他的本性就是他不来。他是被追求的超验,现世以外的东西,人们追求它是为了给现世生活以意义。”希望抽去了具体内容,具有永恒的形而上的色彩。

纵观人类历史的脚印,便可见出人类不断追寻希望的艰难历程。在古希腊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中,潘多拉的盒子将疾病、战争、饥饿、贫穷等各种灾祸撒播人间,却惟独留下了希望。但丁的《神曲》就是希望人类在理性和信仰的指引下,净化灵魂,完善自我,走出中世纪的黑暗,走向完美的理想境界——天堂。哈姆莱特希冀重整乾坤,以人文主义的理想消除社会罪恶,为父复仇,救民于水火。浮士德顽强进取,将一切苦乐装在心中,试图以启蒙思想的活力开辟一个新世界。如果说古希腊神话是在解释希望,但丁、哈姆莱特与浮士德是在实践希望的话,那么《等待戈多》就是在等待希望,并在“希望——幻灭——继续希望”的循环中向着人本主义回归。伏尔泰说:“人类最可宝贵的财富就是希望,希望是人的组成部分。”的确,只有为希望所鼓舞,才能不断实现理想;希望满足之日,也就是生命终结之时。对整个人类而言,没有希望就意味着走向毁灭的开始。

戈多是爱与善——这是上帝死后20世纪的人们寻找到的新的上帝,他使人们摆脱孤独与空虚,让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和沟通。在剧本的开头,戈戈就憧憬着福音书中那“美丽的地方”,“妙极了的景色”——那是与这荒凉破败的荒原截然相反的“彩色的”“圣地的地图”。戈戈说:“那是咱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那里和煦的阳光和青灰色的海水能给这冷漠的世界带来温暖和生机,让人们自由畅快地呼吸,给人们活下去的勇气。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所在,正是人类永久的精神家园。

(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