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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窥视者

[法]罗伯格里耶

阿兰·罗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是法国新小说派的重要作家和理论家。他出生于法国布勒斯特。1943年从热带农学院毕业后做农艺师,为研究热带水果曾到过非洲许多地方。他的著名小说《橡皮》便是在从非洲回国途中的船上写的。1955年后任巴黎午夜出版社文学顾问,同时从事写作和电影拍摄。

罗伯格里耶创作了一系列的“新小说”,其中代表性作品有《橡皮》(1953)、《窥视者》(1955)、《嫉妒》(1957)、《在迷宫里》(1959)、《快照》(1962),1961年获威尼斯电影节大奖的电影小说《去年在马里昂巴》等。他的理论著作有被认为是“新小说”派宣言的《未来小说的道路》(1956)、《自然、人道主义、悲剧》(1958)等。

作品梗概

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乘船来到阔别30年之久的故乡海岛上推销手表。登岸之前,地上别人遗落的一条长长的细绳引起了他的注意。当马弟雅思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养成了收藏小绳子的嗜好。他用一只很大的鞋盒装盛收集到的小绳子。

马弟雅思回到家乡并非是为了怀旧,而是希望作成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他不停地盘算着如何快速地将手表脱手,以便来得及赶上返程的轮班。不曾想,生意进行得很不顺利,敲了好几家的门也没卖出一只手表。心有不甘的马弟雅思决定从车行租辆好使的自行车,把岛上的每户居民都拜访一遍,尽量卖出手提箱里的手表。

马弟雅思骑车来到维奥莱家。维奥莱是个寡妇,有三个漂亮女儿,其中两个大点的女儿已经订婚,只是最年轻的女儿雅克莲令她心厌不已,雅克莲虽然只有13岁,但已经成熟得像个大姑娘了,本来她已同村里的渔民小路易订了婚,但自从一个旅行到此的外乡人与她相处了一个下午并送给她一张装帧精美的照片后,雅克莲就同小路易解除了婚约。这事在海岛上传开后,雅克莲就被人视作一个“没有心肝”、“胡闹”、“品行不端”的坏女孩,许多人都在背后议论她,并且不怀好意地希望她受到惩罚。马弟雅思那天中午时分上门来推销手表时,碰巧雅克莲外出牧羊去了,然而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她还没有回家。她的大姐到她放羊的地方去找她,发现羊拴在崖石边的木桩上,但小雅克莲却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小雅克莲****着身体溺毙在海水里。小雅克莲的死引起了人们的众多猜测。有人认为一定是这野孩子放羊时不小心,失足堕海而死,但也有人认为小雅克莲不可能是失足落水意外身亡的,因为这丫头一向身手敏捷,一定是谁从背后把她推下海里淹死的。究竟谁有谋杀她的动机呢?她的前未婚夫小路易和她另一个男友于连一个星期前曾因为小雅克莲的事发生了争吵,于连还被推下了海。于连家人为此认定是于连把小雅克莲推下海的。但于连并不为此感到有丝毫的慌张,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杀害小雅克莲的凶手,凶手是一个大家都认为没有嫌疑的人,而他恰巧目睹了这个人强奸杀害小雅克莲的全过程。

杀害小雅克莲的凶手正是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他将小雅克莲的尸体抛入海中后曾以为万事大吉,但当小雅克莲的尸体被发现后,由于做贼心虚,他回到作案现场去销毁物证,而这一切再一次落入了于连的视线中。马弟雅思百般地向于连编造小雅克莲案发时自己不在现场的谎言,但都被于连冷静地一一戳穿,马弟雅思这才明白自己作案时,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窥视。马弟雅思本以为于连会向警察局告发他,但出乎意料的是,于连并没有这样做。马弟雅思安然在小岛上住了两天,然后乘船离开了这里。

作品节选

1

仿佛所有的旅客都没有听见似的。

汽笛又响了一次,声音尖锐而悠长,接着又迅速地响了三次,猛烈得要震破耳膜——猛烈得没有目的,没有效果。像第一次汽笛声一样,谁也没有因此发出一声喊,因此后退一步;旅客们脸上的肌肉连动也没有动。

……

在这股烟的后面,离人群没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对轮船靠岸漠不关心的旅客。汽笛声既没有引起他注意,也没有减弱其余旅客的兴奋。他和其余的人一样站着,躯干和四肢都是僵直的;他的眼睛望着地面。

他经常听到人们向他说起这件事: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一只很大的硬纸盒子,原来是装鞋子的,他却用来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绳子。他并不是任何小绳子都收藏:质量低劣的他不要,用得太旧、走了样或者脱了线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么用途的也不要。

他面前的这股小绳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这是一条很好的小麻绳,一点儿没毛病,被人小心地卷成8字形,在打结的地方还密密地绕了几圈。它一定很长:起码有一公尺,甚至两公尺。一定是什么人把它卷起来留待将来使用,或者准备收藏,后来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

马弟雅思弯下身去捡绳子。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发觉右边离他没几步路的地方,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严肃地注视着他;她的两只大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并没有用笑容来回报他;过了几秒钟,他才是见她的眼珠转向他的胸前,望着他拿在手中的这根绳子。他更其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股小绳子,并没有感到失望。这真是件很好的收获:绳子光亮而不过度,绞得精细而整齐,显然十分结实。

一刹那间,他似乎认出了这根小绳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遗失的东西。过去一定有过那么一根一模一样的小绳子曾经在他的心目中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别的小绳子一起藏在鞋盒里的那一根呢?他的回忆马上转向一片阴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绳子在那种景况下是无关紧要的。

这根小绳子,他本来只要放进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刚一移动臂膀,就停住了这个动作,察看着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犹豫不定地半屈着。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太长,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还发现指甲长得过分尖,当然这并不是他削成这种样子的。

女孩子始终朝他这边望着。可是很难断定她究竟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没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睁得太大,以至于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体上,除非这件物体的体积非常庞大。她一定是在凝视着大海。

……

电铃发出一下响声,机器又开动起来。轮船转了一个弧形的弯,慢慢地靠近码头。从另一边船舷上,可以望见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现:首先是有黑白横条的、肥矮的灯塔,然后是半坍毁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坞的水闸,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准时了。”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纠正:“差不多准时。”也许先后说话的是同一个人。

马弟雅思看了看手表。渡海时间恰好三小时。电铃又响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一次。一只灰色的海鸥,和第一只一模一样,向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沿着同样的一条横弹道线飞翔;它的头有点侧,它的喙倾斜着、指向地面,眼睛凝视不动。

轮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进。可是船尾传来水流被螺旋桨猛烈搅动的声音。离船已经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几公尺;现在一定是退潮的时候。轮船即将停泊的那个码头露出了下半截,这部分的桥面比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绿色的苔藓。只要注意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轮船。

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是一个倾斜的梯形物,由两个垂直的平面交切成锐角:一个平面是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末端和码头接连;另一个平面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桥桥面。斜桥在防波堤上由一条横线连接起来,直通码头。

由于透视的效果,码头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要远些。它以自己为中心,沿着那条主线两旁伸出一束平行线,明显地勾画出一系列的矩形平面;在晨光的照耀下,这一块块矩形平面更显得清楚明晰。横的平面和直的平面互相间隔着:一块横的矩形平面是堤上围墙的墙顶,围墙建筑在防波堤临海的一边,保护着堤面的走道;另一块直的是围墙的内壁;又一块横的是堤面的走道;再一块直的是没有遮护、径直插入港内水面的堤壁。两块直的平面笼罩在阴暗中;两块横的平面则被阳光照得闪亮——那就是全部围墙的墙顶和大部分堤面走道,只有走道上被围墙投影遮没了的那一条狭长地带是阴暗的。照理,在港内的水上还应该看得见全部建筑物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线的排列顺序来说,水面上还应该看得见通到码头去的笔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筑就复杂化起来;堤面分成两部分:近围墙一边是一条通向信号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面的斜桥。引人注目的就是从侧面望见的这个斜桥的倾斜长方形。旁边堤壁的影子把斜桥桥面按对角线切成两半,清楚明白地呈现出一个阴暗的三角形和一个明亮的三角形。

其余的平面是混浊不清的。由于港内的水不够平静,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样,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面上只构成很不明确的一条长带,不断地被起伏的水面打乱。堤面走道上围墙的倒影也逐渐和围墙的墙身连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围墙上堆满了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渔网、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条篮子——那是些捕大虾和龙虾的篓子,采牡蛎的筐筐,捕蟹的笼子。奔过来接船的人群,就在这些杂物堆中费劲地绕着路走。

……

海水在斜桥的凹角里均衡地、有节奏地涨落着,虽然涨落的幅度和节奏有轻微的变化;肉眼可以看得出这些变化,但总不超过十公分和二三秒钟。在斜桥的下端,大簇的绿色海藻随着海水的涨落,时而隐没,时而露出水面。不时有一个较强的回头浪打乱了海水有节奏的摇晃:两股水撞在一起,发出一下清脆的打击声,迸出的水花溅射到堤壁上较高的地方。这种回头浪的间隔距离显然是有一定的,虽然间歇的时间有长有短。

轮船继续挪动,船边和斜桥的边平行;只要轮船继续沿着防波堤前进——或者假定它在继续前进——船和斜桥间还存在着的那段距离就会逐渐缩小。马弟雅思在设法找寻一个标记。在斜桥的凹角里,海水一涨一落地冲击着褐色的石头堤壁。这里离海岸已相当远,水面上再也看不见那些把港口弄得肮里肮脏的零碎漂流物。斜桥脚下随着海浪时沉时现的那些海藻——鲜洁而又光亮,像从海底里捞起来的一样;它们大概从来不会在水面上露出过很久时间的……

马弟雅思终于在斜桥背后的笔直的堤壁上找到了一个8字形符号;这符号刻得相当明确,可以用作标记。符号的位置恰好在他的对面,换句话说,再过去四五公尺就是那斜桥从堤壁那儿突出的所在,这标记就在那个所在的左面。一个浪潮涌来,把标记淹没了。他尽力不挪动眼睛,继续盯着标记原来的位置。三秒钟以后,他又看见了那个位置,可是他不能肯定他正在望着的就是那个标记:石头上还有别的凹凸屈曲的地方,样子看来完全像——也并不更像——他记忆中的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圆圈。

什么东西跌了下来浮在水面上,是从防波堤上扔下来的——是一个纸团,颜色和普通香烟壳子的颜色相同。在斜桥的凹角里,水涌了上来,恰好撞着从斜桥上冲下来的一个较猛的回头浪。这个定期的冲击恰好发生在漂浮着蓝色纸团的地方,纸团在冲击声中被水淹没了;几滴水花溅射到陡峭的堤壁上,同时一个猛烈的激浪再一次淹没了那簇海藻,还继续冲上去,一直淹没了石块间的缝隙。

浪头马上退走;柔软的海藻平摊在被水打湿的石头上,一簇簇地朝着斜坡的方向并排躺着。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小潭的水反映着天空。

那潭水还没有完全流光以前,水面的亮光突然昏暗起来,仿佛被一只大鸟飞过遮没似的。马弟雅思抬头仰望。一只冷酷的灰色海鸥从后面飞来,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又一次沿着横弹道线飞翔;两只翅膀动也不动,向两边展开,构成两个弧形,两个翅尖稍微下垂,头向右边倾侧,用一只浑圆的眼睛观察着水面——不是水面就是那条轮船,或者什么都不是。

那潭水如果是被一只海鸥的投影遮没的话,从它们双方的位置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石块之间的缝隙已经干了。波浪在斜桥的最下端涌上来,把海藻冲得向上翻倒。左边离开四五公尺的地方,马弟雅思看见了那个刻成8字形的标记。

那是一个横8字:两个圆圈大小相等,直径稍稍小于十公分,两圆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个微红色的瘤状物,长满了铁锈,很像以前在这里钉过一颗铁钉似的。过去可能有一颗螺旋钉扣着一只铁环,和堤壁垂直,退潮时浪头把铁环冲击得随意向左右摆动,日久天长,就在两边留下两个圆圈。这只铁环那时候一定是用来拴住缆索,让船只在码头前面停泊的。

可是铁环的位置太低,几乎经常被水淹没——有时甚至在水下几公尺。而且铁环的直径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缆索大小不相称,甚至小渔船的缆索也不行,看来只能用来拴住一些较粗的小绳子。马弟雅思把视线转了九十度角,望了望挤在一起的旅客,然后低下头来凝视甲板。人们经常告诉他这件事:一个下雨天,父母把他独个儿留在屋子里,他没有动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术作业,却花了整个下午坐在屋后的窗户前面,绘画一只栖息在花园栅栏的一根木桩上的海鸥。

那是一个下雨天——表面上和别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两样。他对着窗户坐着,靠着那张嵌进窗台里的沉重的桌子,拿了两本很厚的书垫在椅子上,为了用起笔来方便点。房间里无疑十分阴暗,大概只有桌面承受了足够的外来光线,使得上了蜡的橡木桌面闪耀发亮——可是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亮光。练习簿里的一页白纸就是惟一的真正明亮的白点,也许还有孩子的脸——更严格点说,还有他的一双手。他坐在两本字典上面——大概已经坐了几个钟头。他的图画差不多完成了。

……

在栅栏和房屋之间的这块方形园地,每年到这时期就看不见绿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毡似的枯死的植物,几天以来浸在雨水里腐烂,少数晚秋的莠草还从这片地毡里钻出来。

这天天气很宁静,没有一丝儿风。连绵不绝的、毫不猛烈的细雨即使遮断了地平线,但在较近的距离之内,却不足以使人视线模糊。恰恰相反,简直可以说,经过洗涤的空气给距离最近的物体带来了好处;使它们增添了一层光辉——对于浅颜色的物体,例如海鸥,就尤其是这样。他不仅画出了海鸥的身体轮廓,合拢着的灰色翅膀,惟一的一只脚(这只脚恰好遮没了另一只),白色的头和浑圆的眼睛,而且描出了它的上下喙合拢在一起的那道曲线,向下弯的喙尖,尾巴和翼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条腿上彼此交叠在一起的鳞片。

他的画画在一张十分平滑的纸上;用的是一根硬铅心铅笔,削得很尖。他画的时候虽然下笔很轻,免得在下面几页上留下笔痕,但他勾出的线条却是清晰而墨黑的;由于他特别小心要把海鸥忠实地描绘下来,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脑袋俯下来,对着那幅画,两条前臂搁在橡木桌子上,两条腿悬空吊着,他开始觉得在这个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劳了。可是他不想动。

……

斜桥凹角里的海水时涨时落。那个蓝色的纸团,很快就完全湿透,已经半展开着,正在水面下几公分的两个水波之间游泳着。现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个普通的香烟盒子。它随着海水的波动时而上升、时而下落,可是始终在同一条垂直线上——既不靠近也不离开那个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对马弟雅思来说,它的位置是容易确定的,因为他望过去,恰好和刻在石头上的那个8字形标记处在同一方向。

他证实了这一点以后,又在离开这个标记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横8字形状——也是并排的两个圆圈,中间也有微红色的瘤状物,很像是一根铁钉的残余。那么,原来装在那里的应该是两个铁环。一个浪头打过来,靠近斜桥的那个横8字马上消失了;接着另一个也被水淹没。

水退到笔直的堤壁上,又涌过来,正好和斜桥上冲过来的一个回头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圆锥形的水柱,响起了一下拍打声,几滴水珠向四面落下来,然后一切复归原状。马弟雅思用眼睛找寻那只漂浮在水上的香烟盒子——再也说不准它会在什么地方浮起来了。他面对窗口坐在那张嵌进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

画上还缺少了些什么东西,可是很难说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只是马弟雅思认为,一定是什么地方画得不行——或者漏画了。现在他的右手里拿着的不是铅笔,而是他刚从轮船甲板上捡到的那团绳子。他望着面前的那群旅客,仿佛想从他们当中看见那位失主微笑着走过来向他讨回失物。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捡到的东西;大家继续背朝着他。稍后一点,那个小女孩同样带着一种被人抛弃的神气。她靠着一根铁柱子站着;那根铁柱子支持着上层甲板的一只角。她双手操在背后,贴在腰眼上;两条腿僵直而稍稍分开,脑袋倚在柱子上;即使在这种略嫌过分僵硬的姿势中,她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她的脸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虑的温柔表情,那是想象力丰富的好学生都有的表情。自从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后,她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总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凝视——那方向刚才是大海,现在则是那矗立着的、陡峭的防波堤堤壁——离他们很近的。

马弟雅思把那股小绳子塞进他的短袄口袋里。他发觉自己的右手空了,指甲太长太尖。为了使这五只手指有点东西可拿,他把那只一直用左手提着的小箱子的提手拎在这五只手指里。这是一只样式流行的箱子,外表坚固结实,令人放心:材料是一种十分坚韧的“纤维”,颜色是红褐色,加固的八只箱角颜色更深些——介乎墨黑和咖啡之间。提手是用一种仿皮的,较为柔软的材料制成的,用两个金属环扣在箱子上,这锁、两扇交链和每只箱角外面的三颗大圆钉钉头,看来似乎是铜制的,像提手上的环扣一样,可是箱底的四颗圆钉钉头已经稍稍磨损,暴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薄薄地镀了一层铜的白色金属;其余的二十颗圆钉显然也是同样的货色,毫无疑问,箱子上别的金属也是一样的。

箱子的里层衬着印花麻布,乍一看,麻布上的印花似乎和这一类麻布通常的印花相同,即使是妇女或者年轻姑娘使用的提箱也用的是这种印花布衬里,事实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上面的花样设计既不是一束束的花,也不是一朵朵小花,而是一个一个的玩具娃娃,像儿童卧房里窗帘上的花样一样。可是,如果你不是凑得很近,却看不出来,只看见乳白色的布上点缀着颜色鲜明的斑点——也可以看做是一束束花朵。箱子里有一本中等开本的备忘录,几份说明书和八十九只手表,每十只一盒,嵌在九块长方形的硬纸板里,其中一块硬纸板里有一只表的位置已经空了。

(选自郑永慧译:《窥视者》,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作品赏析

《窥视者》是一部最有“新小说”特点的小说,也是最有格里耶特点的小说。

《窥视者》记述的是一起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强奸杀人、抛尸灭迹的事件。但由于作者有意回避了对于事件发生过程的正面描述以及一些与之相关的人物和情节的必要交代。因此对于读者而言,最大的阅读困难就在于如何来“读懂”这件令人迷惑不解而又疑窦丛生的强奸杀人案。

首先是主人公马弟雅思为何要强奸杀死小雅克莲?作品没有对马弟雅思的犯罪动机作出明确的表述,马弟雅思强奸杀人似乎只是一时兴起的“偶然之举”,但仔细阅读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马弟雅思在等待车行主人给他取自行车时,小说刻意对他看到的停车房门口张贴的一幅影片广告画作了如下的描述:

那幅用强烈的色彩画成的广告画,画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身穿文艺复兴时代的服装,抓住一个穿白色长睡袍的年轻女子;他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腕紧紧地抓牢,勒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她的上身和脸稍向后倾,尽力想从刽子手的掌握中挣扎脱身,她的修长的金发一直垂到地上。后面的背景是一张宽大的有床柱的床,床上铺着红色的被单。

接着,他又在一家名叫“希望”的咖啡店里目睹了男主人粗暴地蹂躏女招待的场面:

……在半开着的房间里铺着黑白瓷砖。那姑娘坐在凌乱的床边,她的****的脚踏着毯子上的羊毛。她旁边红色的床单凌乱得一直拖在地上。

那个巨人的手慢慢地挪近来,搁在她的脆弱的颈背上。那只手捏着颈背,按下去,表面上似乎毫不用力,但却有一种强烈的压力,使得那个脆弱的躯体慢慢地屈下去。那姑娘弯了腿,一只脚后退,又退下另一只,终于主动跪在瓷砖上。

她慢慢地挪动她的两条臂膀,简直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的听话的小手沿着她的大脚抬上来,转向腰后,终于停在背后,腰眼稍稍下面的地方——两个腕关节交叉叠着——像被缚住似的。

尽管小说在记述上面两个场景的时候是不露声色的,好像仅仅是在忠实记录主人公眼中的客观事实,但两个场面中大量重复场景的出现,如红色的床单,黑白的瓷地砖,特别是女人被男人反缚双手等等,已不难让我们看出主人公的内心究竟在想着什么。不仅如此,在小说后面写马弟雅思与女招待不期而遇时,特地写了这样一个细节:他为了讨好女招待,主动送给她一只手表。在女招待挑选手表时,马弟雅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胫背上一条长长的被抓伤的伤痕,并“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过去”。尽管“他的手势马上停下来”,但他不经意地把手“伸”过去的下意识动作却已把他内心里的那种渴望施暴于柔弱女性的变态心理彻底暴露无遗。

而诸多因缘的巧合则使得他把施暴对象锁定在无辜的小雅克莲身上。第一,他在轮船上认识了小雅克莲的舅舅,热情的水手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姐姐和三个外甥女。急欲将手表脱手的马弟雅思找到了她们。第二,由于小雅克莲接受了外乡旅行者的照片后做出了与未婚夫解除婚约的举动,被海岛上的人视为“放荡”、“行为不端”的坏女孩备受非议,引起了马弟雅思的兴趣。再说那个勾走小雅克莲芳心的外来人是一个旅行者,而他本人也是一个旅行至此的推销商。第三,就是他对结成8字的小绳子以及与8字标记有关的事物难以忘怀,而那天小雅克莲正好孤身一人在崖石边由两个生锈的铁环组成的8字形的凹地上牧羊。于是,马弟雅思歹念顿生,用拾来的绳子捆住小雅克莲,把她强奸后杀死,并将尸首推入海中。可见,旅行推销员强奸杀人并非是一时冲动的意外之举,而是其阴暗心理的必然反映,小雅克莲不幸成为落入魔爪的牺牲品。

其次是窥视者于连为何不去告发马弟雅思?小说的书名《窥视者》就是针对窥见马弟雅思强奸杀人、抛尸灭迹的于连而言的。于连是小雅克莲的一个男友。从他的父亲骂他与小雅克莲来往这个情况来看,他与雅克莲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密切的,或者说他应该是爱恋雅克莲的,否则他也不会因为雅克莲的缘故同她的前未婚夫吵架,并曾被后者推下海。于连目睹了马弟雅思奸杀雅克莲的全过程,并向他点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想告发马弟雅思。这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小说里的这样一个细节值得我们注意:当马弟雅思意识到于连窥见了自己的丑事后,起初感到万分恐惧,但通过与于连的对话,他惊奇地发现对方居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显的恶意。于连居然对奸杀自己女友的凶手不表示“恶意”,这似乎令人不可理喻,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于连最终没有告发马弟雅思,让凶手心安理得地逍遥法外,作者没有解释其中的原因,但通过于连对于整个事件的态度,我们也似乎可以发现隐藏在这个十八岁青年内心里的变态心理:他喜欢雅克莲,但他知道雅克莲并非真心喜欢他;他渴望占有对方但性格懦弱的他又不敢胡作非为。他之所以不愿告发马弟雅思,也许正是因为对方做出了自己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否则你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不仅不愿告发马弟雅思,甚至居然对凶手百般狡辩“没有恶意”。其实,不光于连对小雅克莲惨遭不幸的反映是如此,海岛上的其他男人们对于此事的态度也是这样。这从男人们谈起小雅克莲时,总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猥亵口吻这一点已可见一斑。固然是旅行推销员亲手杀死了雅克莲,但谁又能否认她是被海岛上的所有人共同“谋杀”的呢?这或许就是当小雅克莲的尸体被发现时,人们也对她真正死因表示了怀疑,却不愿认真追查凶手的真正原因。

罗伯格里耶涉足文坛时,在法国风行一时的是马尔罗、萨特、加缪等人的小说。这些小说多以爱情、宗教、政治、道德等作主题,主要写人的形象,有连贯的情节和为主题服务的环境描写。总之,大体还是保持传统的小说写法。罗伯格里耶反对小说的传统观念,尝试写作一种迥异于传统小说美学观念的“新小说”。这种小说忠实于对客观事物的记录,坚决排斥作家主观感情的介入,尽可能地使用“没有个性的”、“中立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汇,对所反映的事件不作任何评价和解释;记录时不理睬情节的连贯性,不按照故事发展的正常的时序,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现实、梦境、回忆、幻觉和潜意识交织在一起,并可以任意跳跃,从一个片段突然跳跃到另一个片断,不交代与之相关的人物情节;注重物象和细节描写,把物放在人之上,描写物时十分细致和科学化,一分一厘丝毫不差,但到要接触人物本身时就即刻停止,甚至不惜放弃对人的描写,这种创作方法被称作“物主义”。《窥视者》体现了“新小说”的典型特征。迷宫式的情节、扑朔迷离的人物、浮动而缺乏逻辑的语言,都给读者制造了许多障碍,同时也为读者构筑小说的完整情节及咀嚼小说内在意蕴留下了广阔的想象和再创造空间。读者可以对小说创作的这一新尝试见仁见智,但谁都不会否认,它是一部很值得一读、值得思索、玩味的“新小说”。

(范方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