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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老人与海

[美]海明威

厄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是美国著名小说家。他出生在芝加哥附近橡树园村一个医生的家庭,高中毕业后到报社当见习记者,受到报社对简练文字要求的严格训练。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参加志愿救护队,在意大利前线为红十字会的车队开车,身负重伤。20世纪20年代初第一次结婚后又到欧洲担任记者。在欧洲期间,得到侨居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和诗人埃兹拉·庞德的鼓励和帮助,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并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他的第一部重要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1926)典型地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生活在欧洲的一伙美国青年的失落感和迷惘心态,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他自己也成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1927年,海明威第二次结婚,并于第二年离开欧洲,移居佛罗里达南部的基韦斯特岛,后又迁入古巴。1929年发表著名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名声大振。西班牙内战期间,他多次前往内战前线采访,并于1940年发表了描写西班牙内战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于该年年底第三次结婚。1941年与新婚妻子一起访问抗日战争战火中的中国。1942年受命在哈瓦那及其附近海域从事反间谍、反潜艇工作。1944年再度到欧洲,担任随军记者。1946年第四次结婚。1952年发表最后一部重要作品《老人与海》。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61年在爱达荷州的家中开枪自杀。

作品梗概

古巴老渔夫桑提亚哥已经有84天没有钓到鱼了,第85天出海的时候,终于有一条大马林鱼上钩了,这条鱼比船身还大,拖着老渔夫的小船往深海游去,等到第三天,鱼疲乏了,经过一番搏斗,桑提亚哥用鱼叉扎进了鱼的腰部,并把血淋淋的鱼绑在船边往回划。死鱼的血腥味引来了大批鲨鱼,它们向马林鱼发起了猛攻。桑提亚哥拼命捍卫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同鲨鱼展开激烈拼搏。他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用鱼叉同鲨鱼搏斗,鱼叉扎在鲨鱼身上被带走,他就把刀子绑在桨上继续搏斗。鲨鱼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进攻,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退,他把船上能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全用上了,但鲨鱼还是不放过它们的进攻目标。他终于寡不敌众,带着马林鱼的巨大的空骨头架子,回到了自己的港口。

作品节选

……

他们在海里走得很顺当,老头儿把手泡在咸咸的海水里,想让脑子清醒。头上有高高的积云,还有很多的卷云,所以老头儿知道还要刮一整夜的小风。老头儿不断地望着鱼,想弄明白是不是真有这回事。这时候是第一条鲨鱼朝它扑来的前一个钟头。

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当一大股暗黑色的血沉在一英里深的海里然后又散开的时候,它就从下面水深的地方窜上来。它游得那么快,什么也不放在它眼里,一冲出蓝色的水面就涌现在太阳光下。然后它又钻进水里去,嗅出了踪迹,开始顺着船和鱼所走的航线游来。

有时候它也迷失了臭迹。但它很快就嗅出来,或者嗅出一点儿影子,于是它就紧紧地顺着这条航线游。这是一条巨大的鲭鲨,生来就游得跟海里速度最快的鱼一般快。它周身的一切都美,只除了上下颚。它的脊背蓝蓝的像是旗鱼的脊背,肚子是银白色的,皮是光滑的,漂亮的。它生得跟旗鱼一样,不同的是它那巨大的两颚,游得快的时候它的两颚是紧闭起来的。它在水面下游,高耸的脊鳍像刀子似的一动也不动地插在水里。在它紧闭的双嘴唇里,它的八排牙齿全部向内倾斜着。跟寻常大多数鲨鱼不同,它的牙齿不是角锥形的,像爪子一样缩在一起的时候,形状就如同人的手指头。那些牙齿几乎跟老头儿的手指头一般长,两边都有剃刀似的锋利的口子。这种鱼天生地要吃海里一切的鱼,尽管那些鱼游得那么快,身子那么强,战斗的武器那么好,以至于没有别的任何的敌手。现在,当它嗅出了新的臭迹的时候,它就加快游起来,它的蓝色的脊鳍划开了水面。

……

老头儿现在的头脑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坚强的决心,但是希望不大。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看见鲨鱼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向那条死了的大鱼望上一眼。他想:这也许是一场梦。我不能够阻止它来害我,但是也许我可以捉住它。“Dentuso”,他想。去你妈的吧。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后边。它去咬那条死鱼的时候,老头儿看见它的嘴大张着,看见它在猛力朝鱼尾巴上的肉咬的当儿它那双使人惊奇的眼睛和咬得格嘣格嘣响的牙齿。鲨鱼的头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来,老头儿用鱼叉攮到鲨鱼头上的时候,他听得出那条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他攮进的地方,是两只眼睛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条线交叉的一点。事实上并没有这两条线。有的只是那又粗大又尖长的蓝色的头,两只大眼,和那咬得格嘣嘣的、伸得长长的、吞噬一切的两颚。但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头儿就朝那一个地方扎进去了。他鼓起全身的气力,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杆锋利无比的鱼叉扎了进去。他向它扎去的时候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但他抱有坚决的意志和狠毒无比的心肠。

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老头儿看见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但是它又翻滚了一下,滚得自己给绳子缠了两道。老头儿知道它是死定了,鲨鱼却不肯承认。接着,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格嘣格嘣响,像一只快艇一样在水面上破浪而去。海水给它的尾巴扑打得白浪滔天,绳一拉紧,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脱出了水面,那绳不住地抖动,然后突然折断了。老头儿望着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来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它咬去了大约四十磅,”老头儿高声说。他想:它把我的鱼叉连绳子都带去啦,现在我的鱼又淌了血,恐怕还有别的鲨鱼会窜来呢。

他不忍朝死鱼多看一眼,因为它已经给咬得残缺不全了。鱼给咬住的时候,他真觉得跟他自个儿身受的一样。

他想:但是我已经把那条咬我的鱼的鲨鱼给扎死啦。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Dentuso”。谁晓得,大鱼我可也看过不少呢。

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这要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我没有钓到这条鱼,独自躺在床上的报纸上面。

“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想:不过这条鱼给我弄死了,我倒是过意不去。现在倒霉的时刻就要来到,我连鱼叉也给丢啦。“Dentuso”这个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吧,他想。也许我只是比它多了个武器吧。

“别想啦,老家伙,”他又放开嗓子说。“还是把船朝这条航线开去,有了事儿就担当下来。”

……

“想点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离家越来越近了。丢掉了四十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些。”

他很清楚,把船开到海流中间的时候会出现什么花样。但是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得,有主意啦,”他大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刀子绑在一只桨把上。”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用脚踩住帆脚绳,把刀子绑在桨把上了。

“啊,”他说。“我照旧是个老头儿。不过我不是赤手空拳罢了。”

这时风大了些,他的船顺利地往前驶去。他只看了看鱼的前面一部分,他又有点希望了。

他想:不抱着希望真蠢。此外我还觉得这样做是一桩罪过,他想:别想罪过了吧。不想罪过,事情已经够多啦,何况我也不懂得这种事。

我不懂得这种事,我也不怎么相信。把一条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我猜想一定是罪过,虽然我把鱼弄死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不过,那样一来什么都是罪过了。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太迟啦,有些人是专门来考虑犯罪的事儿的。让那些人去想吧。你生来是个打鱼的,正如鱼生来是条鱼。桑·彼得罗是个打鱼的,跟老狄马吉奥的爸爸一样。

他总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关联的事情,同时因为没有书报看,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在想到罪过。他想: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儿,”他高声说。

他想: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给弄死的。可是它跟你一样靠着吃活鱼过日子。它不是一个吃腐烂东西的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似的,只是一个活的胃口。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

“我弄死它为了自卫,”老头儿又高声说。“我把它顺顺当当地给弄死啦。”

他想:况且,说到究竟,这一个总要去杀死那一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孩子是要养活我的。我不能过分欺骗自己了。

他靠在船边上,从那条死鱼身上给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了一块肉。他嚼了一嚼,觉得肉很好,味道也香,像牲口的肉,又紧凑又有水分,可就是颜色不红。肉里面筋不多,他知道可以在市场上卖大价钱。可是他没法叫肉的气味不散到水里去,他知道倒霉透顶的事儿快要发生了。

风在不住地吹,稍微转到东北方去,他知道,这就是说风不会减退了。老头儿朝前面望了一望,但是他看不见帆,看不见船,也看不见船上冒出来的烟。只有飞鱼从船头那边飞出来,向两边仓皇地飞走,还有就是一簇簇黄色的马尾藻。他连一只鸟儿也看不见。

他已经在海里走了两个钟头,在船艄歇着,有时候嚼嚼从马林鱼身上撕下来的肉,尽量使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攒些儿力气,这时他又看见了两条鲨鱼中间的第一条。

“呀,”他嚷了一声。这个声音是没法可以表达出来的,或许这就像是一个人在觉得一根钉子穿过他的手钉进木头时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喊声吧。

“星鲨,”他高声说。他看见第二条鱼的鳍随着第一条鱼的鳍冒上来,根据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鳍和那摆来摆去的尾巴,他认出这是两条犁头鲨。它们嗅出了臭迹以后就兴奋起来,因为饿得发呆了,它们的兴奋中一会儿迷失了臭迹,一会儿又找到了臭迹。但是它们却始终不停地向前逼近。

……

“呀,”老头儿说。“星鲨,来吧,星鲨。”

它们来了。但是它们没有像鲭鲨那样的游来。一条鲨鱼转了一个身,就钻到船底下看不见的地方,它把那条死鱼一拉一扯,老头儿感觉到船在晃动。另一条鲨鱼用它裂缝似的黄眼睛望着老头儿,然后飞快地游到船跟前,张着半圆形的大嘴朝死鱼身上被咬过的部分咬去。在它那褐色的头顶和后颈上,在脑子和脊髓相连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条纹路,老头儿就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切点攮进去,又抽出来,再攮进它的猫似的黄眼睛里。鲨鱼放开了它咬的死鱼,从鱼身上滑下去,死去的时候还吞着它咬下的鱼肉。

由于另一条鲨鱼正在蹂躏死鱼的缘故,船身还在晃荡,老头儿松开了帆脚绳,让船向一边摆动,使鲨鱼从船底下出来。一看见鲨鱼,他就从船边弯着身子把刀子朝它身上扎去。他要扎的只是肉,可是鲨鱼的皮很结实,好不容易才把刀子戳进去。这一下不仅震痛了他的手,也震痛了他的肩膀。鲨鱼又很快地露出头来,当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来靠在死鱼身上的时候,老头儿对准它的扁平的脑顶中央扎去,然后把刀子拔出,又朝同一个地方扎了一下。它依旧闭紧了嘴咬住鱼,于是老头儿再从它的左眼上戳进去,但它还是缠住死鱼不放。

“怎么啦?”老头儿说着又把刀子扎进它的脊骨和脑子中间去。这一次戳进去很容易,他觉得鲨鱼的软骨断了。老头儿又把桨翻了一个身,把刀放在鲨鱼的两颚中间,想把它的嘴撬开。他把刀子绞了又绞,当鲨鱼嘴一松滑下去的时候,他说:“去,去,星鲨。滑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去见你的朋友吧,也许那是你的妈妈呢。”

老头儿擦了一擦他的刀片,把桨放下。然后他系上帆脚绳,张开了帆,把船顺着原来的航线驶去。

“它们准是把它吃掉四分之一了,而且吃的净是好肉,”他大声说。“我真盼望这是一场梦,但愿我根本没有把它钓上来。鱼啊,这件事可真教我不好受。从头错到底啦。”他不再说下去,也不愿朝鱼看一眼,它的血已经淌尽了,还在受着波浪的冲击,他望了望它那镜子底似的银白色,它身上的条纹依然看得出来。

“鱼啊,我不应该把船划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既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我很不好受,鱼啊。”

好吧,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望一望绑刀的绳子,看看断了没有。然后把你的手弄好,因为还有麻烦的事儿没有来到呢。

“有一块石头磨磨刀子该多好,”老头儿检查了一下绑在桨把上的绳子以后说。“我应该带一块石头来。”他想:好多东西都是应该带来的,但是你没有带来,老家伙。现在不是想你没有的东西的时候。想一想用你现有的东西可以做的事儿吧。

“你给我想出了很巧妙的主意,”他敞开了喉咙说。“可是我懒得听下去啦。”

他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泡在水里,随着船往前漂去。

“天晓得,最后那一条鲨鱼撕去了我好多鱼肉,”他说。“可是船现在轻松些了。”他不愿去想给撕得残缺不全的鱼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冲上去猛扯一下,就给扯去了好多的死鱼肉,现在死鱼已经成为一切鲨鱼追踪的途径,宽阔得像海面上一条大路一样了。

他想:这是把一个人养活一整个冬天的鱼啊。别那样想吧。歇一歇,把你的手弄好,守住剩下来的鱼肉。水里有了那么多的气味,我手上的血腥味也算不得什么,何况手上的血淌得也不多了。给割破的地方算不了什么。淌血会叫我的左手不抽筋。

他想:我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可想呢?没有。什么也别去想它,只等着以后的鲨鱼来到吧。我希望这真是一场梦,他想。但是谁晓得呢?也许结果会很好的。

下一个来到的鲨鱼是一条犁头鲨。它来到的时候就活像一只奔向猪槽的猪,如果一只猪的嘴有它的那么大,大得连你的头也可以伸到它嘴里去的话。老头儿先让它去咬那条死鱼,然后才把绑在桨上的刀扎进它的脑子里去。但是鲨鱼一打滚就往后猛地一挣,那把刀子喀嚓一声折断了。

……

他想:这一回它们可把我打败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不能拿棍子把鲨鱼给打死。但是,只要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们。

他又把手泡在水里。这时天色渐渐地近晚,除了海和天,什么也看不出来。天上的风刮得比先前大了些,马上他就希望能够看到陆地。

“你累乏啦,老头儿,”他说。“里里外外都累乏啦。”

直到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鲨鱼才又向他扑来。

老头儿看见两个褐色的鳍顺着死鱼在水里所不得不造成的那条宽阔的路线游着。它们甚至不去紧跟着鱼的气味,就肩并肩地直朝着小船扑来。

他扭紧了舵,把帆脚绳系好,从船艄下面去拿那根短棍。这是把一个断了的桨锯成二英尺半长左右的一个桨把子。因为那个桨把子有个把手,他用一只手攥起来才觉得方便,他就稳稳地把它攥在右手里,用手掌弯弯地握着,一面望着鲨鱼的来到。两条都是“星鲨”。

他想:我要先让第一条鲨鱼把死鱼咬紧了,然后再朝它的鼻尖儿揍,或者照直朝它的头顶上劈去。

两条鲨鱼一道儿来到眼前,他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条张开大嘴插进死鱼的银白色的肚皮时,他把短棍高高地举起,使劲捶下,朝鲨鱼的宽大的头顶狠狠地劈去。短棍落下的当儿,他觉得好像碰到了一块坚韧的橡皮,同时他也感觉到打在铁硬的骨头上。鲨鱼从死鱼身上滑下去的时候,他又朝它的鼻尖上狠狠地揍了一棍。

另一条鲨鱼原是忽隐忽现的,这时又张开了大嘴扑上来。当它咬住了死鱼、闭紧了嘴的时候,老头儿看得见从它嘴角上漏出的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他用棍子对准了它打去,只是打中了它的头,鲨鱼朝他望了一望,然后把它咬住的那块肉撕去。当它衔着鱼肉逃走的时候,老头儿又揍了它一棍,但是打中的只是橡皮似的又粗又结实的地方。

“来吧,星鲨,”老头儿说。“再来吧。”

鲨鱼一冲又冲上来,一闭住嘴就给老头儿揍了一棍。他把那根棍子举到不能再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揍了它一下。这一回他觉得他已经打中了脑盖骨,于是又朝同一个部位打去,鲨鱼慢慢吞吞地把一块鱼肉撕掉,然后从死鱼身上滑下去了。

老头儿留意望着那条鲨鱼会不会再回来,可是看不见一条鲨鱼。一会儿他看见一条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游来游去。他却没有看到另一条的鳍。

他想:我没指望再把它们弄死了。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弄死的。可是我已经叫它们受到重伤,两条鲨鱼没有一条会觉得好过。要是我能用一根垒球棒,两只手抱住去打它们,保险会把第一条鲨鱼打死。甚至现在也还是可以的。

他不愿再朝那条死鱼看一眼。他知道它的半个身子都给咬烂了。在他跟鲨鱼格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

“马上就要天黑,”他说,“一会儿我要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往东走得更远,我会看见从新海滩上射出来的灯光。”

他想:现在离港口不会太远了。我希望没有人替我担心。只有那孩子,当然,他一定会替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他有信心。好多打鱼的老头儿也会替我担心的。还有好多别的人。我真是住在一个好地方呀。

他不能再跟那条大鱼讲话,因为它给毁坏得太惨啦。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这半条鱼啊,”他说。“你原来是条整鱼。我过意不去的是我走得太远,这把你和我都给毁啦。可是我们已经弄死了许多鲨鱼,你和我,还打伤好多条。老鱼,你究竟弄死过多少鱼啊?你嘴上不是白白地生了那个长吻的。”

他总喜欢想到这条死去的鱼,想到要是它能够随意地游来游去,它会怎么样去对付一条鲨鱼。他想:我应该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用它去跟鲨鱼斗。可是船上没有斧头,后来又丢掉了刀子。

话又说回来,当时要是我能够把它的长吻儿砍掉,绑在桨把上的话,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呀。那样一来,我俩就会一同跟它们斗啦。要是它们在夜里窜来,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办法呢?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斗到死。”

……

可是到了半夜的时候,他又跟它们斗起来,这一回他知道斗也不会赢了。它们是成群结队来的,他只看到它们的鳍在水里划出的纹路,看到它们扑到死鱼身上去时所放出的磷光。他用棍棒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听到上下颚裂开和它们钻到船下面去咬鱼时把船晃动的声音。凡是他能够感觉到的,听见的,他就不顾一切地用棍棒劈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那根棍,随着棍就丢掉了。

他把舵把从舵上拽掉,用它去打,去砍,两只手抱住它,一次又一次地劈下去,但是它们已经窜到船头跟前去咬那条死鱼,一忽儿一个接着一个地扑上来,一忽儿一拥而上,当它们再一次折转身扑来的时候,它们把水面下发亮的鱼肉一块一块地撕去了。

最后,一条鲨鱼朝死鱼的头上扑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于是他用舵把对准鲨鱼的头打去,鲨鱼的两颚正卡在又粗又重的死鱼头上,不能把它咬碎。他又迎面劈去,一次,两次,又一次。他听到舵把折断的声音,再用那裂开了的桨把往鲨鱼身上戳去。他觉得桨把已经戳进去,他也知道把子很尖,因此他再把它往里面戳。鲨鱼放开鱼头就翻滚着沉下去。那是来到的一大群里最后的一条鲨鱼。它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

(选自海观译本,见《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

作品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作品赏析

这是一部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文学作品。关于这真人真事,海明威曾在1936年4月号的《老爷》杂志发过一篇短讯。但是,他在15年以后发表的这部中篇小说,与当初的短讯已截然不同,它不仅在主题上得到深化,在人物塑造上把“硬汉子”性格推向极致,而且在艺术手法和技巧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善写“硬汉子”是海明威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桑提亚哥是海明威笔下最典型的一个“硬汉子”,他这个形象集中体现了海明威对人生的深刻思考。从表面上看,桑提亚哥是一个失败者,他打了那么多天鱼,好不容易逮到一条大的,却被鲨鱼吃得一干二净,一无所获地回到家中,只能在梦中幻想雄狮那种胜利者的姿态。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呢?胜利者一定要有所获吗?其实,当初在1933年海明威给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集起名叫“胜者无所获”,说明他已经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了。真正的胜利者不在于物质上的所得或者仅仅获得一个空名,而是要能面对险恶形势毫不气馁、不屈不挠地斗争下去。他已经把得与失置之脑后,他想到的只是如何维护人的尊严,如何在精神上压倒敌人,因为人比其他一切动物更可贵、更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人是精神的动物。所以,桑提亚哥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代表了我们每一个普通人身上都应该有的那种做人的勇气。人一旦失去了这种勇气,地位再高也是渺小的,而一旦拥有了这种勇气,再卑微的人也是伟大的。正因为海明威写出了人的这种气质,所以1954年瑞典文学院授予海明威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在颁奖辞中称他在这部作品中“讴歌了人类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和不畏艰险、不怕失败的大无畏精神”。

桑提亚哥的形象也是海明威作为一个甘愿在寂寞中不断追求创新的作家的象征。海明威深深感到,一个真正的作家必然像桑提亚哥那样是孤独的。他说:“一个在孤独中独自工作的作家,假如他确实超群出众,就必须天天面对永恒,面对缺乏永恒的状况。”他还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应该是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达到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他应该永远去尝试那些从来没有人做过或别人没有做成的事,这样他才有获胜的机会。”桑提亚哥的孤立无援在于他必须独自去同向他劳动成果进攻的鲨鱼搏斗,面对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永恒规律,他的失败是注定了的,但是他没有气馁,没有向命运低头,他的精神是不败的。而一位作家的孤立无援在于他必须不断去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这个谁也帮不了他的忙,即使有人点拨,他也必须孤军奋战,他所发现的新领域,也许对他自己毫无用处,他只能是“照亮了别人,耗尽了自己”。而要继续创作出好的作品,一个作家必须不断开发新的领域,以前发现的领域并不能保证他继续在新的领域里获胜,他必须做出新的艰巨努力。所以,对于桑提亚哥来说,是“胜者无所获”,对于海明威来说,同样是“胜者无所获”。他向往着做这样一种悲剧性的人物。桑提亚哥所说的那句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也是海明威作为一名作家所信奉的原则,正是这种精神鞭策着他在文学精英辈出的20世纪不断创作出出类拔萃的作品。

另外,也有人从神学阐释学的观点出发来理解和欣赏桑提亚哥的形象及其海上经历。这部作品被看做处处充满耶稣受难的象征。例如,《老人与海》的译者之一吴劳在他的《〈老人与海〉的多层次涵义》一文中讲到,桑提亚哥钓到了大马林鱼,他和小船被鱼拖向深海,这时钓索勒在他背上令他感到非常疼痛,这象征耶稣扛着十字架上髑髅地;桑提亚哥用一只麻袋垫在钓索下,这就好像耶稣身上穿着的袍子;他紧扣在头上的草帽把他的额头勒得很疼,这象征耶稣头上戴着的荆冠;他的双手被钓索勒出了血,这又象征着耶稣手上钉着钉子出了血。吴劳一文还指出,作品中的小孩说起老人有一回连着87天没有钓到一条鱼,而这一次,老人在海上一连84天没有钓到鱼,此后又在海上待了3天,一共还是87天,这跟基督教所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禁食40昼夜,还有基督教大斋期的40天,以及复活节前的“圣周”那七天加在一起的总数正好吻合。作品中的两个87天,象征着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并复活的苦难过程,同时也说明桑提亚哥是现代的耶稣,象征现代社会的每一个人都一再重复着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苦难过程,同时也在不屈不挠中获得了精神上的复活。此文的观点,无论是从阐释学的观点,还是从文化的角度来看,都是可以接受的。海明威生活在基督教文化的环境中,他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的熏陶和影响在创作中表现出来也是必然的。但是,对作品的这种理解和欣赏只能是一种参考,或者说只能是多种阐释中的一种。因为无论海明威是否有意赋予作品神学象征意义,他作为一位文学巨匠,面对的是全世界的读者,而不仅仅是基督教世界的读者。以神学阐释学的观点来赏析这部作品,似乎对非基督教国家的读者没有多大意义。正因为海明威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是面向全人类的,所以无论你有没有宗教信仰,无论你信仰什么宗教,都会被海明威的艺术创作所感动。如果仅用神学阐释学的观点来赏析这部作品,反而会限制对海明威伟大艺术成就的理解。

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贝伦森称赞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首海的叙事诗,就像英国的拜伦、美国的麦尔维尔和希腊的荷马的叙事诗那样,只是他用散文的形式沉着而又令人激动地表达荷马用诗歌的形式所要表达的类似的东西。”在这一段赞美之辞中,这位文艺评论家所要说明的是,海明威的作品虽然是用散文写成的,虽然作品中基本上只写了一个人物,虽然它讲述的只是一个平凡的钓鱼故事,但是作品却含有一个宏大的叙事结构,描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讲述了人在天地之间永远顽强拼搏的故事,拥有荷马史诗的宏伟气势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意。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成功的叙事技巧和他在记者生涯中受到严格训练,又在长期文学创作中形成的“电报式”的语言风格。正如瑞典文学院在给他的授奖辞中所提醒人们的:“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叙事技巧。一个短小的故事经过他反复推敲,精心剪裁,以简明的语言、精致的构想使人们一下子就被他的作品抓住,获得极鲜明、极深刻的感受。”他的精练的语言使散文时代的文学摆脱了这个时代加在许多文学作品上的平庸烙印,重新具有了诗意的深邃、博大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他的“冰山理论”认为作品的文字应该像海上漂浮的冰山露出在水面上的那部分,只占总体的八分之一,而文字所包含的真正内容应该像隐藏在水下的那八分之七的冰山一样。他把这理论成功地运用到创作《老人与海》的实践中,使朴实无华、简单明了的语言包含了丰富的言外之意及象征、隐喻和暗示。例如,作品一开头说:“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这句简明扼要的话既点明了老人在整部作品中的生存状态,职业特点,及所处的背景,以清晰的轮廓确立了老人的基本形象,又包含着丰富的言外之意:人的孤独,作家的孤独,人在自然中的渺小,这渺小中所蕴藏的悲壮……

(杨恒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