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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魔山

[德]托马斯·曼

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是德国小说家、散文家,是继狂飙突进和古典时期之后开一代风气的大师。他出生于德国吕贝克一个参议员兼商人的显赫家庭。

1898年,托马斯·曼的第一部小说集《矮个先生弗里德》问世。1901年《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出版为他赢得了巨大声誉。其重要作品还有《死于威尼斯》(1913)、《魔山》(1924)等。纳粹上台之后开始诋毁托马斯,1933年托马斯迁居瑞士;1940年成为美国公民,1952年重返欧洲客居苏黎世直至1955年去世。流亡时期的重要作品有《洛蒂在魏玛》(1939)、《约瑟和他的兄弟们》(1933—1943)、《浮士德博士》(1947)等。

1929年,托马斯·曼“主要由于他日益被公认当代文学经典之一的伟大小说《布登布洛克一家》”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指出:“作为一个德国作家和思想家,尽管你确信艺术是不可靠的,但你还是在反映真实的同时与各种思想全力拼搏,创造了痛苦之美。你把诗的高贵与才智同一种对人类淳朴生活的渴求之爱结合了起来。”这准确地概括了托马斯·曼小说现实主义和巨大思想涵量的特点,他的作品还包含了现代主义的手法,形成了熠熠生辉的文学奇观。

作品梗概

青年汉斯·卡斯托普在大学毕业后的暑假里离开故乡汉堡,到瑞士阿尔卑斯山中一所名叫“山庄”的国际疗养院探望患肺结核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汉斯·卡斯托普原本打算逗留三周,不料疾病突发,在“山庄”一住就是七年。“山庄”即是小说发生的场景——魔山。

“山庄”国际疗养院住着来自欧洲和世界各国的病人,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民族、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和政治主张。这些“山庄”的居民在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学,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精神空虚,却在尽情地享受着疾病,同时又漠然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整个“山庄”笼罩着病态和死亡的气氛。

疗养院院长“宫廷顾问”贝伦斯大夫是魔山的统领,绰号“拉达曼提斯”,其助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绰号“弥诺斯”,意谓地狱中的鬼王。在死神的笼罩下和鬼王的导演下,魔山的居民们纵情狂欢,夜以继日地跳着死神之舞,最终匍匐于死亡的脚下。

汉斯·卡斯托普刚入魔山时还不习惯,但“山庄”独特的生活方式很快就征服了他,这里是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无时间境界。卡斯托普很快就学会了冷漠和无我的心境,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过去和将来,加入了死神的群体舞蹈。

与一般的疗养客不同,在“山庄”国际疗养院的七年,刚跨出校门的汉斯·卡斯托普并没有完全虚度。他观察着、思考着周围的人和事。意大利作家塞特姆布里尼和奥地利耶稣会教士纳夫塔是魔山里活死人中的思想者。塞特姆布里尼宣扬资产阶级人道、进步和理性的传统,梦想有朝一日出现一个世界大同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纳夫塔则继承了欧洲的反动神学思想,信奉非理性主义和精神至上主义,自视为“超人”,妄想恢复到教会享有绝对权力的上帝之国的时代,鼓吹暴力、奴役和恐怖。塞特姆布里尼就像一个街头摇风琴的行乞者,其思想无疑有幻想、过时和迂腐的一面;而纳夫塔这位虚伪怪诞的教士继承了欧洲反动的神学思想并把它魔幻化,实际上是在宣扬军国主义和法西斯国家社会主义。卡斯托普日日目睹着疾病和死亡,倾听着塞特姆布里尼与纳夫塔的激烈争论,体验着爱情的悲欢和生死离别,在沉思冥想中思想迅速发展。终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声震醒了卡斯托普。

然而,卡斯托普这位魔山里惟一康复了的病人却没能逃脱死神的魔爪。魔山里的死亡病菌不是它特有的,欧洲和整个世界同样传染了它,跳起了战争的死神之舞。汉斯·卡斯托普难逃浩劫,很快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吞没。

作品节选

第六章

关于上帝之国和恶的解脱

“国家,我的先生……”

“我清楚,您对民族的想法是什么。‘祖国之爱和无限地追求荣誉高于一切。’维吉尔说过。您只不过用一点自由个人主义来修正他,这就叫民主;可您对国家的根本态度完全没变。它的灵魂——金钱,您显然不愿触动。或者您想否认,是吗?古代社会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因为它也笃信国家权力。基督的中世纪清楚地认识到了世俗国家固有的资本主义性质。‘金钱将成为帝王。’——这是十一世纪的一则预言。您能否认它字字应验了,生活也随之彻底遭到了败坏吗?”

“朋友,请说下去。我等着您告诉我什么是那人所不知的伟力,是那恐怖的实施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位资产阶级代言人的大胆好奇。若要问,就问问那已将世界置于绝境的自由的实施者,是不是这个阶级吧。出于无奈,我只能拒绝对您作出回答,因为对资产阶级的政治观念我不熟悉。您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民主帝国,是民族国家原则的自行提高,实现全球化,成为一个世界国家。这个帝国的帝王呢?我们知道他是谁。你们的空想令人害怕,然而——在这一点上咱们之间又达到了某种一致。因为你们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有某些超验的性质,真的,世界国家确实是世俗国家的超越,而咱们俩在相信与人类完美的初期状态相对应,在遥远的未来有一个完美的终结状态这点上,又一致起来了。自从上帝之国的创建者格利高利大帝时代起,教会就以使人类重新回到上帝的领导下为己任。教皇并非为他自己要求得到统治权;他所代行的****,只是达到拯救目的的手段和途径,只是从世俗国家到天堂之国的过渡形式。您对这里的两位好学青年讲过教会的血腥暴行,讲过它残忍无情的刑罚——真是太愚蠢,须知上帝的激情自然不会是和平温婉的,格利高里就说过这样的话:‘那个在血面前收回宝剑的人,应该遭到诅咒!’权力是邪恶的,我们知道。可一旦天国到来,善与恶、彼岸与此岸、精神与权力的二元论,就必然暂时化解为一个将苦行与统治统一起来的原则。这就是我所说的恐怖的必然性。”

“实施者呢?实施者呢?”

“您一定要问吗?从您那自由贸易主义中,是不是产生了一种社会学说,它意味着人类克服了经济主义,它的原则和宗旨跟基督的上帝之国的原则和宗旨恰好吻合呢?教会的长老们早已称‘我的’和‘你的’为堕落的词语,称财产私有为篡夺和盗窃。他们谴责土地占有,因为根据上帝的天赋人权,地球属于全人类公有,生产的果实也就应该为所有人共同享用。他们教人懂得,只有贪欲这个原罪之果代表着占有权,制造出了特殊的财产所有制。他们富于人道,坚决反对贸易主义,干脆称经济活动是对灵魂得救的威胁,是对人性的威胁。他们仇恨金钱和敛财的活动,称资本主义的财富是炼狱之火的助燃剂。他们打整个心眼儿里鄙视经济主义那个供求关系决定价格的根本法则,谴责利用繁荣时期是乘人之危的疯狂剥削行径。在他们看来,还有一种剥削更加罪孽深重:剥削时间,让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付给自己钱财也就是利息,这样,就把时间这上帝的创造滥用来使这个人得益,使另一个人受害。”

“好极啦!”汉斯·卡斯托普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而且用的是塞特姆布里尼惯用的词儿。“时间……上帝的创造……这太重要啦!”

“确实如此,”纳夫塔继续说,“人类的这些智者,他们对让金钱自行增值的思想深感厌恶,把一切取息和投机的营生统称为盘剥,并且宣布,每一个富人都要么自己是贼,要么是贼的后代。他们还不罢休。跟托马斯·阿奎那一样,他们视整个商业,视不对产品加工、完善而纯粹靠买和卖牟利为一种该诅咒的行业。他们对劳动本身也不倾向于作很高的评价,因为劳动只是一种伦理行为,而非信仰行为,只服务于生存,不服务于上帝。要是只讨论生存,只讨论经济,他们便要求以生产性劳动作为谋取经济利益的前提,作为衡量可敬可鄙的标尺。他们敬重的是农夫,是工匠,而非商贾和工厂主。因为他们希望生产适应需要,讨厌大规模地成批制造。说到底——所有这些经济原则和标尺,在经受了几个世纪的埋没之后,今天又在现代共产主义运动中复活了。两者完全一致,就连国际劳动阶级向国际商业投机阶级夺取统治权这一点也毫无差别。今天,世界无产阶级已提出人道和上帝之国的准则来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腐朽没落相对抗。无产阶级****是拯救时代的政治和经济需要,****本身并非目的也不会永恒,而只是为了在十字架的引领下暂时地消除精神与权力的矛盾,为了以统治世界为手段来战胜世界,为了过渡,为了超越,为了重建天国。无产阶级继承了格利高里的事业,他对上帝的热诚已附于无产者体内;和他一样,他们也绝不容许一见着血就缩回手去。他们的任务是以恐怖医治世界,争取获得拯救,重建一个没有国家、没有阶级、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的完美境界。”

纳夫塔的一席话就是如此尖锐。小小的聚会沉默下来。年轻人都望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管怎样,他总该表个态才对。终于,他说了:

“惊人之谈。是的,我承认我感到震惊,连做梦也想不到。众所周知的罗马。真叫说得——说得太绝啦!他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翻了三个富于宗教精神的大筋斗——如果在前边的形容词中包含着矛盾,那么,他也将它‘暂时化解’啦,嗯,是不是!我重申一下:惊人之谈。您认为还可能提出异议吗,教授——仅仅从前后一贯的角度提出的异议?您先是煞费苦心,帮助我们理解一种建立在上帝与世界二元论基础上的基督教的个人主义,并对我们证明,它是优越于一切为政治所决定的伦理观的。可几分钟之后,您又逼着社会主义去实行****和恐怖统治。这怎么对得起头呢?”

“矛盾,”纳夫塔回答,“会得到协调。不协调的只是半拉子货而已。我想我已斗胆指出过,您的个人主义就是半拉子货,就是勉强妥协。为了弥补其国家伦理观的不足,它采用了一些基督精神,一些‘个人权利’,一些所谓自由,全部就这么多。反之,那种以承认个体在宇宙和星象学中的重要地位为出发点的个人主义,那种非社会意义而是宗教意义的个人主义——它不是从自我与社会的矛盾中体验到人性,而是从自我与上帝、肉体与灵魂的矛盾中体验到人性——这样一种真正的个人主义,它与最富约束力的集体也会是十分谐调的……”

“它是无名的和属于大众的。”汉斯·卡斯托普说。

塞特姆布里尼睁大眼睛瞪着他。

“您别搭腔,工程师!”他口气严厉地喝道。由此可见,他已非常神经质,已非常紧张。“您只管了解情况,可别发明创造!——那是一个回答,”他又把脸转向纳夫塔说,“它不令我信服,可仍算一个回答。让咱们来仔细研究一下所有的结论吧……您那基督教共产主义在否定工业的同时,就否定了科学技术,否定了机器,否定了进步;在否定您所谓的商业的同时,在否定金钱和古时候远比农业、手工业受重视的金融业的同时,就否定了自由。因为很明显,明显到了触目惊心:那样一来,正如在中世纪所有公私关系都依附于土地一样,包括人格在内——这话我很难出口——人格也曾依附于土地。只有土地能养活你,因此也惟有它可以赋予你自由。工匠和农民,不管他们如何受尊重,反正不占有土地,便只能是土地占有者的农奴。事实上,直到中世纪后期,甚至连城市的大部分居民也仍然由农奴组成。在辩解的过程中您是说过这样那样标榜人类尊严的话,可与此同时,您却维护一种必将使个人丧失自由和尊严的经济道德。”

“尊严和失去尊严的问题是可以谈清楚的,”纳夫塔应道,“可暂时我会感到满足,要是在这个地方您能够不把自由当做一种非常美好的姿态,而是作为一个问题来理解的话。您刚才断言,基督教的经济道德美固然美,人道固然人道,却造就了失去人身自由的农奴。我相反却要指出,自由问题,更确切地说城市的问题——这个问题总是极富于伦理性质,从历史发展看则是与经济道德的非人化蜕变,与现代商业和投机业的种种恶行,与金钱的魔鬼统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

“我必须始终坚持一点,就是请您别老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词;我请您清楚地、明白无误地表明一下您对那个最黑暗反动的学说的态度!”

“走向真正的自由和人道的第一步,应该是克服在‘反动’这个词面前感到的胆战心惊的恐惧。”

“得,这就够了。”塞特姆布里尼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宣布,同时把本来已经空了的杯盘从面前推开,从套着绸罩子的沙发中站起身。“今天就算够了,对于一天来说我看够了。谢谢您美味可口的款待,教授,谢谢您富于启迪的谈话。我这两位‘山庄’的朋友该回去接受治疗啦。我希望,在他们走之前能再领他们上去看看寒舍。请吧,先生们!再见,神父!”

……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不过沉默的原因却在纳夫塔。汉斯·卡斯托普可以等待:肯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会谈他那位邻居,是的,他正是为这个目的才来送他们的。卡斯托普想得不错。在像助跑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意大利人开腔了:

“先生们——我想给你们一个警告。”

说完,他有意停住了,于是汉斯·卡斯托普自然地故作惊讶,问:“警告我们提防什么?”他原本可以问:“提防谁?”可他下意识地忍住了,以便表现得单纯无知,事实上连约阿希姆都心中有数。

“提防刚才我们拜访的那个人。”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我本来没打算也不希望介绍你们和他认识的。你们知道,事出偶然,我没有办法;可我仍觉得有责任,责任很重。我不能不向你们青年人指出与这个人接近所冒的精神风险,并且请你们把与他的交往控制在明智的范围内。他貌似一位逻辑专家,骨子里却要使人头脑混乱。”

嗯,不过嘛,汉斯·卡斯托普认为,这个纳夫塔未必真就这么危险,他讲的话某些时候听上去确实有点儿古怪,仿佛他真的相信太阳围着地球旋转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哥儿俩又怎么想得到与他的、即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位朋友交往,会有不妥呢?他自己说了,他们是通过他认识纳夫塔的;他们曾碰见他与他在一起,他跟他一块儿散步,他无所拘束地到他房里去喝茶。这些不都证明……

“不错,工程师,不错。”塞特姆布里尼的语气温和、克制,但嗓音却微微有点颤抖。“可以这么反问我,因此您也反问了。好的,我乐意作出解释。我与这位先生生活在同一屋顶下,碰头难以避免,说了一句话就有第二句话,于是认识了。纳夫塔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多。他生来好争论问题——我也一样。随人家怎么批评我吧,我反正利用与一位水平相当的对手交锋的机会,磨砺自己的思维之剑。在这远近一带,我找不到其他人……总之,是真的,我常去找他,他也常来找我,我们还一块儿散步。我们争论,争论得你死我活,几乎天天如是;可我承认,他思想的不一致和敌意,对我有着更多的魅力,使我去找他。我需要摩擦激励。思想观念没有机会战斗,就会失去生命力,而我——思想观念已经坚定。你们又怎么能这样讲呢——您,少尉,还有您,工程师?对于惑人心智的玩意儿,你们缺少武装,你们有受到他那既狂热又险恶的诡辩影响的危险,在精神和心灵方面招致损害。”

……

塞特姆布里尼紧闭双唇。汉斯·卡斯托普赶紧补充道,他本人当然是超脱于任何党派和立场的;他只不过认为,纳夫塔所讲的有关青年的喜好的一席话,确实有些意思。“请您先给我解释一个问题,好吧!”他继续说,“刚才这位纳夫塔先生——我称他‘这位先生’,就为了暗示,我并非绝对无条件地同情他的观点,而是相反,内心深处对他怀着极大的保留……”

“您这样做很对!”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语气带着感激。

“……刚才他讲了一大堆反对金钱的话,称金钱是现代国家的灵魂;他反对私有制,视它为盗窃;总之,他反对资本主义的财富,说它是炼狱之火的助燃剂——我想我没记错,他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并且对中世纪禁止放贷取息大唱赞歌。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却……请原谅,他自己必定……你跨进他的房间,简直惊讶极啦。什么都是绸子……”

“嗨,可不,”塞特姆布里尼微微一笑,“那是一种特殊爱好啊。”

“……那些精美的老古董家具,”汉斯·卡斯托普继续回忆着,“那尊十四世纪的木雕像……那挂威尼斯枝形吊灯……那个穿漂亮号衣的小听差……还有巧克力蛋糕,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想必……”

“纳夫塔先生本人并非资本家,”塞特姆布里尼回答,“跟我一样。”

“可是?”汉斯·卡斯托普问……“在您的话里包含着一个‘可是’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噢,那帮家伙才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人饿着呢。”

“谁,‘那帮家伙’?”

“那些神父。”

“神父?神父?!”

“不过我指的是那些耶稣会教士,工程师!”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表兄弟俩看上去十分惊愕。汉斯·卡斯托普大呼:

“什么,老天,十字架,见他的鬼——这家伙是个耶稣会教士?!”

“您猜着了。”塞特姆布里尼文质彬彬地说。

“不,我一辈子也不会……谁能想得到呢!怪不得您刚才管他叫神父?”

“那只是一点点过分的礼貌,”塞特姆布里尼回答,“纳夫塔先生还没当上神父。他的病暂时挡住了他的前程。但他已完成了试修阶段,已许过头几个愿。疾病迫使他中断了神学的学习。后来,他在他那所教会学校里还当过几年级长,也就是当年幼的学生的监督、辅导员和见习教师。这很符合他对教育的爱好。眼下在山上,他到腓特烈文科中学教授拉丁文,也出于同样的考虑。五年前,他来到了山上。他失去了信心,不知什么时候或者压根儿还能不能再离开这个地方。不过,他肯定是耶稣会的会员;尽管他与教团本身联系不十分紧密,却到哪儿也不会改变观念。我告诉过你们,他本人是贫穷的,我是说,没有财产。当然了,规定就得这样。但是,耶稣会却拥有数不清的财富,会关心它会中的人,这你们看见了。”

“真叫见鬼,”汉斯·卡斯托普嘟哝着,“真是压根儿不知道,也想不到,天底下确确实实有这样的事!耶稣会分子。可不是吗……可有一点请您告诉我:既然那帮神父如此关心他,照顾他,他干吗发了疯还住在……我自然不想对府上说这道那;您在卢卡切克那儿是住得挺美的,那么自成格局,外加清静舒适。我只是讲:纳夫塔他既然那么肥——用我习惯的说法——干吗他不另外找个住处,舒服一点儿的,楼梯像样子的,房间更大,房子外观更雅致?他让那么个小窝里到处是绸子,真有些神秘蹊跷的味道……”

塞特姆布里尼耸了耸肩。

“他之所以这样,”意大利人说,“想必自有分寸和口味方面的原因。我猜想,他企图安抚一下自己那因反资本主义而负疚的良心吧,方法是住进一个穷人才会住的房间,但又为了不亏待自己,便采取那样的居住方式。也有掩人耳目的考虑。一个人在暗中得到魔鬼多大的好处,不会拿到人前去吹嘘。所以,他给人看的门面很不起眼,背后却兴致勃勃,追求他那酷爱绸子的教士趣味……”

“太奇怪啦!”汉斯·卡斯托普说,“对我真是绝对新鲜,甚至激动人心,我得承认。不,我们真的该感谢您才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感谢您使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个人。您乐意相信吗,我们还会不时地去拜访他?这已说定了。与这样一个人交往将在意想不到的程度上扩大我们的眼界,让我们窥见一个做梦也不相信其存在的世界。一个真正的耶稣会士!我说‘真正的’,只是因为脑子里刚好闪过这个词儿,我必须说明。我脑子里问:他可是真的吗?我清楚,您认为一个暗中受到魔鬼支持的人,绝无什么真正可言。不过,我提出问题的意向是:他作为一名耶稣会教士,可谓真正吗?——这问题老在我心里打转。他说了一些话——您知道我指哪些——谈到了现代共产主义和虔信上帝的无产阶级,说这个阶级面对鲜血不会将自己的手缩回去——总之,说了一些我不愿再重复哪怕一点点的话,而您那位执着资产者戈矛的先祖父,与之相比只不过是只纯善的小羊羔而已——原谅我打这个比方。他这样对吗?他的上司会同意他如此讲吗?这与罗马的说教协调一致吗?据我所知,全世界的教会都应宣传罗马的主张才是。这叫不叫——怎么讲来着——异端邪说,离经叛道呢?对纳夫塔的言论我这么考虑,并且很乐于听听您的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

“很简单。纳夫塔首先肯定是耶稣会士,地地道道,百分之百。其次,他可也是个聪明人——否则我就不会和他打交道——而作为聪明人,他总力求有新的联想,适应新的形势,提出新的问题,做到随时代的变化而变换说法。你们看见我自己也常对他的理论感到意外。在此以前,他还没向我这么彻底地亮过自己的观点。你们在场显然使他很兴奋,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挑逗他,让他把话兜底儿倒出来。听起来够古怪的,够吓人的……”

“可不,正是,但他干吗没当上神父?他年龄不是挺合适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疾病暂时妨碍了他。”

“对。可您是否认为,如果第一他是个耶稣会士,第二他是位富于想象力的聪明人——那么这第二点,这加上的一点,是否跟疾病有关系呢?”

“您这话什么意思?”

“不,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只是想说:他有一个浸润性病灶,这妨碍他当上神父。但他那些联想力恐怕同样也妨碍了他,在一定程度上,因为联想力和病灶原本就有些关系。他差不多同样是个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特殊类型的,一个(肺上)有小浸润点的病弱的耶稣会士。”

(选自杨武能等译:《魔山》,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作品赏析

《魔山》是托马斯·曼继《布登勃洛克一家》之后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续篇。开创了德国现实主义先河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描写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时代,从那里可以看到资产阶级文明,看到一个历史的地平线;《魔山》则揭示了这些“具有优雅和脆弱情感的”资产阶级的精神世界,它清晰地展示了深藏在生活表象下的精神实质,展示了映照这个地平线的中产阶级文明之光。如果说前者叙述的是资产阶级家族的兴盛衰亡,那么后者则是整个资产阶级在世纪转折时期的精神发展史。

1912年,托马斯·曼到瑞士达沃斯地区的一所疗养院看望患病的妻子。这段经历为《魔山》的创作提供了契机。作家最初只是打算以生战胜死为主题写一个中篇,从而对抗之前的《死于威尼斯》和《特里斯坦》等表现艺术家渴望和美化死亡的主题。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家的痛苦经历、思想上所有过的彷徨苦闷,这些都使得作家改变初衷。最终,《魔山》以规模宏大的两卷本的形式于1924年正式问世。《魔山》有很强的自传性成分,卡斯托普的出生、经历与作家有很多相似之处,而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辩论交锋则体现出了作家此前的思想历程。《魔山》所表现的思想又可以扩展到欧洲及西方的精神世界,这就奠定了小说在西方现代文学中的经典地位。

小说既无离奇曲折的情节,亦无惊心动魄的场面,其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它的思想和艺术魅力。小说对“山庄”国际疗养院的众生群像的描写重点并不在于外在的表现和过程,而是把笔触伸进了人物内心精神世界,把小说发生的场景——魔山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的宏深历史视角之下。这样,《魔山》中看似平常、繁琐,甚至于有些拖沓的日常生活细节和哲理思辨便获得了深刻的思想意义,并在小说的展开过程中渐次表现出来。

德语文学素有“教育小说”的悠久历史,其中歌德的《威廉·迈斯特》堪称典范。“教育小说”一般写的是涉世不深的主人公踏上社会之后思想、性格的发展和成熟过程,在小说叙述过程中表达作家的教育主张、人生哲学和社会理想,富于教育意义和启蒙意义。《魔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一部现代的“教育小说”——那与世隔绝的“山庄”国际疗养院就是主人公卡斯托普受教育的社会学校。“山庄”形形色色的代表人物集中了欧洲乃至世界的精神和思想,卡斯托普生活于其间,思考着生存与死亡、精神与肉体、时间与空间、宗教与俗世等等一系列终极性问题。而“魔山”里的思想者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很大程度上扮演了教育者的角色,他们公开以卡斯托普的导师自居,并为争夺卡斯托普展开激烈的争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卡斯托普正是在这种环境下艰难抉择,思想和性格迅速成长。

《魔山》展示了德国人长于哲理和思辨的优点。卡斯托普过早地面对生与死的问题。生与死在“山庄”国际疗养院不仅仅是疾病上的腐朽与死亡,而且浸透到了精神和灵魂——“山庄”的居民们在精神和灵魂上也是腐朽的。同样,生命的尺度——时间,在“山庄”里停滞下来了。“魔山”是一个无时间的地方,对“山庄”居民来说,一个月与一天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时间的流逝即是生命的流逝,既然时间是虚无的、停滞的,那么由此逻辑上升,生命也是虚无的、停滞的。这种感觉并非本来如此。卡斯托普第一天到“魔山”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异常新鲜,时间也就相对增值。后来的日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时间则在飞逝中轻如鸿毛。卡斯托普的沉思默想和作者的议论,都对时间进行哲理性的思索提供了多维度的可能。当然,生与死,时间的有与无,都只是《魔山》所包含的丰富的哲学命题中的一部分。塞特姆布里尼、纳夫塔,这两个“魔山”里的活死人中的思想者,各自代表着世纪转折时期欧洲思想的幽灵,他们激烈的辩驳和争论同时也是哲学思辨的交锋;这些哲学思辨涵盖了几乎所有关于人类社会的重大命题,显示出了德语文学的特质和魅力。同《布登勃洛克一家》一样,《魔山》也可以说“以其玄奥和谐的德意志先验主义思维创造了非同凡响的风格”。

《魔山》堪称德语文学乃至西方文学率先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结合起来的典范之一。作家善于通过与当时社会环境的对比,通过强调共性与个性之间的相互关系,以精确的笔法忠实地刻画现实世界,从而揭示人物灵魂最深处的隐秘体验。同时,人物精神世界的展开已经超越了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拓展。

小说的题名《魔山》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山庄”国际疗养院以及生活在里面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各具象征意义。仅以卡斯托普的表兄约阿希姆为例,这位“好样的士兵”表现出了“德国军人的所有美德”。他并不甘心于“魔山”中重复单调的生活,时刻惦念着山下的“事业和责任”,但却难以实现效忠军队的夙愿。他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业已过时的普鲁士精神。

在作品中渗透着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托·曼一方面极力讽刺“殡仪馆抬尸者”——贝伦斯院长的助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对病人施行的所谓心理分析法和他长期开办的爱情与疾病、死亡的微妙关系的讲座;另一方面,又运用精神分析法,深入到人物的潜意识中去探究其思想行为的隐秘关系。如卡斯托普一开始很讨厌俄国妇人克拉芙迪亚·舒夏特,因为她每次进餐厅时都把玻璃门摔得哐啷直响,令敏感而体弱的卡斯托普难以忍受。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卡斯托普却狂热地爱上了舒夏特,原因是她有一双细眯眯的鞑靼人的眼睛,让他回忆起了少年时代曾经倾慕过的一位早已忘却的男同学。这样,卡斯托普的爱情被解释为深藏在潜意识里未得到满足的愿望又固执地爆发出来,以至舒夏特和那个男同学的印象重叠在一起。对异性的爱恋渗入了少年时代美好的回忆,自然让卡斯托普神往着迷。再有,小说中有一节叫“雪”,描写主人公与漫天风雪和死亡搏斗过程中的一个个梦境,这也是卡斯托普潜意识中理想与恐慌的折射和反映,暗示卡斯托普要在生与死之间,在理性与恶魔之间,在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思想之间作出艰难的选择。同时也预示着这种选择并不能给卡斯托普带来归宿。

1929年,在授予托马斯·曼获诺贝尔文学奖前,约翰森教授作了如下评论:“托马斯·曼在丝毫未模仿前人的基础上描写了我们所熟悉的现象。他的调查研究涉及了我们已知的讲究良心道德的人类的本性,因此其领域是许多世纪以前的古老领域。但是,托马斯·曼却在这领域中揭示了许多对今天具有重大意义的新问题。我认为,在那群像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一样去努力探讨各种现象之间的关系,建设人类文明的思索者当中,他绝不是一个陌生人。”

(朱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