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亲情
她是一个产妇,没进产房,却住进了加护病房。
她有慢性的心肌病变,加严重的心律不整,心跳快,血压低,呼吸急,典型的心脏衰竭。
她本不该怀孕,却硬决心要一个孩子。
现在新生命出生在即,加护病房、妇产科、麻醉科、小儿科,所有医师都在这里,所有人都断定她不可能自然生产,否则她和小孩必死;她也不能麻醉开刀,否则她和小孩必死;可是若给她开刀,可以一边作心肺复苏,一边把小孩子抢救出来——换句话说,她必死,她的小孩也许能够活下来,只要她能够为了维持心肺功能,清醒的状态下,承受电击。
电击开始,她的手伸出去够电击板,要把它推开,这种痛楚她实在承受不来。
她胸前几处皮肤已经电击得焦黑,医师双手发软,按不下按钮,因为她是清醒的,这不是治疗,是上刑。
别的医师建议打镇定剂,让她入睡,可是妇产科的医生说不可以,因为“镇定剂会通过胎盘到小孩子身上,小孩子情况已经很差,不能再冒险打药。”
然后,大家就看到,她紧抓电击板的手,渐渐松开。
她不要打镇静剂,坦露着胸膛,静候电击,像个勇士。
一次,两次,不知道多少次。
剖腹产已经开始,麻醉医师只能给她最微量的麻药,她躺在那里,乖乖让妇产科医师取出她肚子里的小孩。
再次电击。再次电击。她双眼紧闭,双手软垂,再没有力气去推拒电击器。
这时,小儿科医师那边传来婴儿哭声。她的眼睛张开了。
护士替她把小孩抱过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丈夫、公公,牵着她的手,哭成一团。
心室颤动像个恶魔,又来了。现在小孩子已经没有事,可以打完镇定剂再电击。打完镇定剂,她已经入睡,可是眼睛仍然张得大大的,带着无限的贪恋……
一个美丽的清晨,孩子降生,她去世。
她的孩子躺在婴儿室里,纯净、美丽、可爱,“在人子生命中的第一个早晨,对世界笑了起来。”
他是一个老先生,生命垂危,惟有一双坚定的眼睛还能看出来他当年那白手起家的雄狮一般的风采。
他身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再接受输液,只能往脖子上打点滴。他的气管切开,接上呼吸器,没办法说话,却用眼神拒绝。
他不求生,只希望安宁地死。
可是他的儿子却不肯,恳求医生尽量延长他的生命,起码要撑到明天——公司董事会明天要开,他是董事长,敌手强大,需要他去坐镇。
医师强烈反对,可是全体家属都同意。他的儿女都同意。
“你们知道董事长快要死了吗?”
“我们当然知道。”
这时候,老头的律师打电话来,说,就算他出席,也不一定能够救局;可是不出席就更输得惨。他的四个孩子都无魄力,又不肯团结,对方又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
最后医师妥协了,让他们自己去问他们的爸爸。
垂危的董事长闭着眼睛,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眼泪从老先生的眼眶流出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肯了。
他肯让他们把他歪歪斜斜地推进机舱内,肯全身都带上瓶瓶罐罐的点滴、插管、氧气筒、心电图,肯让随行医师不停地挤着呼吸气囊维持他的呼吸,肯让护士拿着急救用药随侍在侧,肯让大家——包括敌手,看到他这个衰弱的样子,肯忍受巨大的痛苦,为他的儿女们去打最后一场仗。
无论是输是赢,为了他的儿女,他最后一次,拼尽全力。
这两个故事都不是杜撰。它们出自于一个台湾医师侯文咏的笔下,他记录的是他的亲眼所见。
医院上演无数生离死别,这不过一棵大树上的两枚针叶。
听没听过一首歌?它被一个歌手演绎得声嘶力竭,唱的是“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情字当头,谁对恋人不是“死了都要爱”,你却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跟爸爸妈妈争吵,离家出走,不惜忤逆,却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对你,才是真的死了都要爱。
死了,都要爱。
浮生
她的烧饼铺子今天开张。
一大早,她和妞妞还在床上团成两团睡得香,他起来了,趁着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朦朦天光,铁钩子扒得小煤球炉子里的灰烟气腾腾,钩子钩在铁皮上吱嘎乱响。她也就就着这响声起床,草草洗把脸,头发蓬松着先把铁锅拎起来坐到火口上,舀两瓢水添进去。他问:“吃什么?”
“喝粥吧。”
“头一天开张,咋的也得弄两碗鸡蛋汤。”
“也行。”她没反对。这么个日子,吃俩鸡蛋也值。都不是那抠抠嗦嗦的人。
说是烧饼铺子,其实没有门脸,就是一个大铁炉子露天一蹲,不用担心被偷——谁偷那玩意儿。吃过饭,送妞妞去了邻近的私人幼儿园,一辆半旧的三轮车里盛着全部家当:一袋白面、一兜芝麻、一桶豆油,清清亮亮的油液在新油桶里锃锃亮,透心凉。一个长度与人等高的大案板。三轮车露天放,天凉露重,他拿抹布擦干车座子上的潮气,骑上去,她在旁边推着一辆自行车跟着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烧饼摊子倒是不远,他们到的时候,太阳光像蟹肉,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拽着,一丝一丝扯出来。天亮了。
孩子大人上学的急着上学,上班的忙着上班,煎饼摊子、油条摊子、豆浆摊子,再加上她这个烧饼摊子和紧邻的馄饨摊子,就构成这个小城西城区的早点豪华阵容。
打烧饼这活不容易,和出一大面盔的硬面,摊在长长的案板上,然后反复揉打,再擀平,折成几折,拿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再一个一个擀开成四方形,加芝麻,入生了火的大炉子里面,贴上。很传统的缸炉烧饼,专有人爱吃这个。虽是本小利薄,一个月赚几百块没问题的。就是一个早晨下来,腰酸背痛,胳膊麻胀得不像自己的。不过干着干着就出汗,可以忽略掉北方冬季里那种渗进肌肉骨血的冷。
这边她都开始挽胳膊抹袖子戴围裙干活了,一扭头,他还边上站着呢。
“走吧,还跟这儿杵着干啥。”
“那,我走了。”他犹豫一下,看看表,真该走了。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又有点微微的不甘,也不知道不甘什么,就又回过身叮嘱:“别累着啊。卖不出去咱自己吃,别上火。”
“呸,你咒我?”她一边笑一边骂,他缩缩脖子骑上自行车走了。回了一下头,然后就弓着腰蹬得很快地消失了。
他到保安室里换衣服值勤的时候,还在想着,不知道她开张了没有。他不知道这时候她的烧饼已经出炉,搭配着旁边的馄饨,不断有人来买,生意还不赖。
八点多,吃早点的人少了,她跑去人家那儿要了一碗馄饨,给人家包了两个烧饼,这叫货换货,两家乐。然后油条、豆浆都撤摊,馄饨也走了,她歇了俩钟头,和了一面盔的面,接着干,这烧饼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也是中午的干粮。
等两人回到家,天已经昏昏的。他们这个偏僻的生活区又没有什么绿化带,路灯也昏昏的,妞妞坐在自家的门前,面前一把小椅,就着楼道里的顶灯写作业呢。他锁三轮车,她找钥匙开门,一边训孩子:“回屋去写,眼睛都看瞎了。”
“你们老不回来……”孩子委屈地说一声。
他和她一趟趟往下搬东西,然后他从兜里翻出一灯泡——今天在一家工地上捡的,节能型的,又亮,给屋里拧上了。以前灯泡太暗,妞妞老怕屋里藏着妖怪。这下她围着灯泡转两转,然后东看西看,哪个角落都亮堂堂的,不用害怕了。
她洗白菜叶子,他坐在小凳上削土豆,在心里数着,今天发工资了,700块,去副食店买一桶油,不用很好,四十七块钱一桶的就不错,面粉还有,米该买几斤了。还有,给妞妞买俩面包。
转眼已经半年多,烧饼炉子一如既往地生着火,他的保安工作也做得四平八稳的,妞妞会画小房子小树了,也会十以内的加减法。这也就可以了。虽是离家挺远,节气还是要过的。尤其清明节。给先人祖辈问个好,凡事也好求他们保佑一下。
清明时节家家雨,老街上的槐米打落了一地,人家院墙上扒的牵牛花给淋得耷着脑袋。今天两人都在家,下雨天不用出摊,他也跟保安公司请了一天假。他嘴里叼着一截铁丝,捣鼓着啥,她探头过去一看,一把大黑伞,折了个伞骨,看样子他是想修起来。
“买一把吧。”她说,“我有钱。”
“不用。”他继续使劲,“留那钱给孩子多买俩面包。”
妞妞已经上学走了,打着一把崭新的小花伞。两口子慢悠悠吃过饭,合打着这把修好的大黑伞,出门,左拐,三站地,一个叉路口,她蹲下来,从一直护着的挎包里掏出一叠黄裱纸,他也配合地蹲下来,掏出打火机点燃,火慢慢地烧起来,又慢慢地熄灭,两个人一起叨念:“爹,收钱了,娘,收钱了。别省着,该吃吃,该花花。”他的母亲还在,父亲去世了。她的父母早就去世。两个孤儿漂流在尘世。
一边往回走,他侧着脸观察她,眼前浮现她十年前的明艳微笑,然后搂过她,吻她头发,一边在她耳边模模糊糊地说:“我爱你。”
“我也是,”她停顿了一下,反手搂住他腰,在他耳边说,“我也是。”
这时候,家里桌角的一个镜框里,两个人影偎得很近,照片上的玻璃闪着模糊的光。
那是刚到这里不久,去年元旦的时候,她去他的保安公司,正巧一群人正在照像,他把她拉过去,说:给我们俩也照一张。她笑得有些紧张和羞涩,他笑得有些自豪,照片是数码的,他给了人家一块钱,洗出来一张。又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像框,镶上。
那天他们还吃了一顿好饭,从菜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三条巴掌大的鱼,拿豆瓣酱给炖了,炒了个醋溜白菜,芹菜炒肉加一个红烧豆腐。他舀口鱼汤,滋溜一口往下咽,烫得一伸脖。旁边妞妞问他:“好喝不?”
他说:“好喝。你妈这水平,一般人喝不着。”
那年还下雪了。
她没工作,在家带妞妞,玩心上来,把妞妞丢给邻居大妈照料,自己跑出去找他,然后一起往回走。她把手伸出去,雪花在他手心里飘下来就化了。他看她又冻又稀罕的样儿,一边笑,一边停车给她买了一块烤红薯。她吃了一半,一半留起来回家给妞妞。
人生其实像一朵一朵花来着,有的是牡丹,雍容华艳,有的是迎春,娇黄明丽,有的是荠菜花或者蒲公英,说不上多好看,可也一样笑趁春光。如果你有兴趣从天空往下看,比如坐飞机,坐火箭,玩高空跳伞,那么在你目力所及的,白云层层叠叠,天空像口煮云彩的大锅遮盖住的下面,是一个个公路铁路盘山路盘绕交错的包围圈,包围圈里是蚂蚁一样的众生。
从半空看浮生,很容易产生一种幻灭感。佛祖神仙大概就这感觉,所以才会说人生如寄,蜉蝣一世,朝开夜合,蟪蛄春秋。不过再怎样天大地大,如寄如响,生为浮生,也自有他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