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为之等
当如意被掳劫施暴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佟妈妈就全神戒备地追问过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生这样回答,如意是被打劫了。被抢去不少东西呢,其中还有一只价值几十万的名表呢。妈妈你也知道男人的心思,很容易对如意这样的女孩子想入非非,她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栽到她头上,她明明行得端坐得正,但别人非说她是风骚妖娆,众口铄金,如意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呀,怪就怪她是女明星,又长得太好。
女孩子做明星,实在不容易。佟妈妈想了想,还是决定站在如意这一边。她并不是被莲生说服了,她只是想假若如意真的被那个了,莲生还能迫不及待地要娶她,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的,她养的儿子当然也是有血性的,“莲生呀,你在别的事情上一句嘴都不肯多,可是一扯上如意你就滔滔不绝,以后我们婆媳吵架了,你帮谁啊?”
莲生料不到妈妈会说出这么刁钻的话来,张着嘴,愣在那里,大半天还是发不出声音。
佟妈妈被逗笑了,“罢了罢了,不要你选了,瞧你为难的,头上汗都逼出来了,还不去擦擦干。”
莲生眼下拍摄的电影暂名为《偷拍的人》,吴兢业导演,走写实文艺路线,偏重于内心探索,投资很小,因为早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所以吴兢业可以放开手脚尽情发挥,反正他和莲生商量好最后的亏空他们一人分担一半。
莲生饰演一个有双重面目的大明星,在人前他非常的正义凛然,但背人时他虐待妻儿,沉迷于****派对,非常荒淫无耻,吴兢业扮演的狗仔记者准备揭穿莲生的真面目,不过吴兢业的动机也不绝正,他为的是发财。最后莲生栽在吴兢业手上,他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被曝光,但影迷的反应不是厌弃他,而是更加喜欢他,认为他邪得很有味道,吴兢业和莲生对这个结果都感到十分意外,这两个敌对了很久的男人在影片最后竟然握手言和,成了好朋友。
莲生因为在此片中的出色表现荣膺柏林电影节影帝。吴兢业不曾料到这部小成本影片在欧美市场这么受欢迎,德国英国法国都有电视台出重金购买此片的电视版权,好莱坞则买下电影改编权。虽然本土票房收入很淡,但这部片子非但没有赔钱,还结结实实地赚了一笔,算得上是既叫好又叫座。
影片首映式上记者问莲生,怕不怕因出演这个角色影响自己一贯正派的形象?因为观众很可能把剧中角色与莲生本人混淆起来。
莲生很坦然,如果真的混淆的话,那代表他演得真的挺好,是对他的工作最好的肯定。
记者赞莲生肯为艺术牺牲。
莲生就说,为艺术牺牲本来就是艺人本分,这样发人深省的好片子更值得人去牺牲。
记者又说,这部片子的观点很尖刻,既讽刺了明星,也讽刺了狗仔,更讽刺了普罗大众。
莲生就说,有时候揭示一种残忍的真相,并不是为了暴露,而是引人深思。也就是禅宗所说的棒喝。
记者又问,如意算是被狗仔追逐得最厉害的女星之一,莲生个人对于狗仔肆无忌惮侵犯明星隐私是什么看法?
态度一直十分柔和镇定的莲生,在听到如意的名字之后,脸上的表情立即起了变化,“他们伤害了如意,我是如意的家人,自然间接也会被伤害到,我对此自然不能认同。”这个问题莲生答得十分没有章法。
佟妈妈和如意守在电视机旁看这段采访,记者再次追击般地发问:“X报曾报道过如意掳劫事件的大揭秘,你……”
“这是造谣诋毁!”莲生生硬地打断记者的提问,非常不礼貌地转开脸。
佟妈妈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那次的报道她也看到了,那张照片她也看到了,莲生前段日子工作很忙,她一直没有机会盘问他,她又不好当面锣对面鼓地盘问如意,毕竟如意名义上还是她准媳妇,她总要顾着她的颜面。但佟妈妈心里腻歪极了,她认为莲生和如意极有可能联手欺骗了她。
如意感觉到佟妈妈异样的沉默,她不由也跟着沉默起来。
莲生返家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被一阵浓重的沉默吞没了。妈妈沉着脸,如意苦着脸,室内的氛围几乎算是肃杀的。
“你回来了?那我去遛狗了。”如意勉强笑着站起身,“妈……妈妈你和莲生聊聊吧。”如意说着就要避出去。
“哪有这个道理?这又不是我家,要走也是我走。”佟妈妈立即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
如意牵强的笑容僵在脸上。
莲生想打圆场说,这是他的家,当然也是妈妈的家,但他的目光一接触妈妈的,他立即啥也说不出了,莲生没见过母亲如此严厉凶狠,“我送你回去。”莲生无奈地说。
临出门前莲生转脸用唇语对如意说,等我回来,他对如意笑了一下,如意也回他一个微笑。但门一合拢,如意立即站起来,双手用力抱着双臂,不胜萧瑟的样子。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莲生待如意的态度仍是不愠不火,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他带她去找相熟的医生做身体检查,他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当她噩梦连连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会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朝怀里拉近一点,但也仅是一点,他总是小心地照顾她创伤后的脆弱心理。
莲生待她太好了,以至于她天真狂妄得以为天底下的人都会拿她当个受害者对待,同情她帮助她,站在她这一边,所以她那么理直气壮地为了莲生不许她讲出真相而与他争执。在这件事情上,她真是天真到极点,狂妄到极点,也愚蠢到极点。
佟妈妈取出她刻意剪下来保存的报纸,“啪”的一声压在莲生胸口上,“别说你没看过,没看过不要紧,你现在就给我看!”
还是那张如意手脚被捆缚的照片,莲生转开视线,“只是过去的剧照而已,有什么?那些人刻意找出来炮制传奇文章的。”
“你和如意在一起前,可是从来不会对妈妈撒谎的。”佟妈妈冷笑。
莲生的冷汗顺着背脊流淌,妈妈对如意的观感竟然一下子坏成这样,“我没有撒谎呀?”莲生硬撑,“分明是剧照呀,下次我把那片子找来给你看好不好?”
“总之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没错,她就是盏不省油的灯。”
“妈妈现在的女孩子谁没交过几个男朋友?”
“柔德呀,她与大学时代的男朋友分手后就没有再谈恋爱!”
“妈妈你扯上别人做什么?”
“给你做个对比!”
“妈妈你到底在气如意什么?”
“你以为呢?”佟妈妈越吵越来劲,双手抱胸。
莲生急了,“她是被强迫的,她是受害者!”
“哈!”佟妈妈神色激狂,“你到底还是骗了我!你们两个!”佟妈妈突然满脸羞愤,“你竟然想娶这样的媳妇进门!你对得起妈妈吗?”
莲生自悔失言,“妈妈你听我解释,如意是个好女孩子,她遭到这种打击,但是很快就振作起来笑脸做人,这不可贵吗?”
“什么?”佟妈妈的声音一下提高八度。
莲生乱了阵脚,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是火上浇油,“我说如意有很多优点,妈妈你给她一点时间,她会表现给你看的,她积极又乐观……”
“给我看什么?看她的不知廉耻!被人……被人那样之后她竟然转脸又笑面迎人?她不是天生的下流胚子是什么?”
“妈妈!”
“怎么,吼我?我说错了?你为了这样的狐媚子吼妈妈,我白养你一场了!”佟妈妈说完呜呜哭起来。
莲生手足无措。
“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娶那个女人进门,想都别想!”
“妈……”莲生长叹一声,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是适得其反。
“我怎么这么命苦?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了,指望可以享他福了,他竟然又被个狐狸精勾去了!”
莲生听着妈妈这番不讲道理的浑话,哭笑不得。
佟妈妈一想起自己前段日子还那么真心地拿如意当女儿待,她就觉得寒心,不由自主又开始数落如意的不是。
莲生实在听不下去了,悄然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莲生,你说……”佟妈妈擤擤鼻子,抬起头,这才发现儿子已经不见了,“莲生?!”佟妈妈心内突然一阵剧烈的恐慌,她怕自己就此失去莲生。她洗了把脸,略微整理一下,又急急出了门。
莲生把车开到海边,想吹吹海风,理个头绪出来。
莲生没料到母亲的反应这么激烈,她一直都是慈心的妇人,但对待如意遭人污辱的事竟然一丝体谅都不肯拿出来。
莲生实在不知道做何感想,他只知道当初那个要求如意隐瞒真相的决定是对的。
母亲尚且如此刻薄地对待如意,何况别人。
莲生也想不到这个变故有何立解的法子,照眼下的情势也只能先瞒着妈妈和如意结婚,待有了小孩,妈妈的态度不想软化也会软化的,这并非高招,却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令妈妈伤心,莲生不肯的;放弃如意,莲生更不肯。莲生一边想一边推开大门,他正巧看到这一幕——
如意霍然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妈……佟夫人,你放心,我不会嫁给莲生的,别说你活着我不会嫁给他,就算你死了我也不嫁他!”如意口不择言。
“你……”佟妈妈气得满面发紫。
如意转身,这才看到莲生站在门口。
“如意!”莲生低喝,他真想不到她背着他竟然这样和他妈妈讲话。
如意刚看到莲生的时候本是满心委屈,但一听他声音这么严厉,满腔的酸楚立即转为憎恶,“我们之间完蛋了!”如意冲到门口,“我的那些东西都不要了,你烧掉好了!”如意就这么跑出去。
如意和莲生分手的消息数日后即见报,这次媒体的反应之快捷大大出乎莲生的意料,如意故态重萌,流连夜店狂欢买醉的放纵姿态确实给了记者猜测的端倪,但关于“佟母观念传统不能容忍如意疑似被侵犯事件,勒令莲生取消与如意的婚约,莲生是大孝子,不得不从母命。”这样的内幕消息就不是随便从什么人嘴巴里都能挖出来的。
莲生猜到一定有人对媒体爆料,莲生甚至有了具体的怀疑对象。
佟妈妈前几日饱气了一场,又大发雷霆,这几日明显就憔悴起来,面色黄黄,精神萎靡,莲生虽然对妈妈诸多不满,但此刻也不得不全部忍住。
佟妈妈非要莲生请柔德上门陪她聊天解闷,莲生先是推托,说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人家,后来被缠得没办法,只好与柔德联系,柔德个性温顺,与莲生私交又不错,又一直深得佟妈妈宠爱,故此她一口应承下来,立即赶到。
“不麻烦的,反正我最近正在给自己放大假,正愁没事情做呢。”柔德笑语盈盈的。
不止一个人说过,以柔德的能力和学历,在哪一行都能出人头地,不知她为何选中娱乐圈,她显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人家博宣传,她则恨不得自己在记者面前是隐形的。莲生也问过她,柔德俏皮地说:“喜欢演戏算不算一条很好的理由呢?我创作欲旺盛呀,这也是没办法的。”
柔德明理懂事,不知多好相处。
佟妈妈每次看到柔德都会喋喋不休,莲生尿布时代的糗事都会被佟妈妈拿出来当献宝似的讲给柔德听。什么小时候食量多么惊人,还有什么出屎量多么吓人,逢到这种时候,莲生真恨不得有个地洞给他钻进去。
“妈妈,别说这些,多失礼。”
“讲给柔德听有什么关系,柔德又不是外人。”佟妈妈不以为然。
莲生当着柔德的面不好意思提醒妈妈,柔德怎么不算外人?
莲生和如意闹崩的原因佟妈妈也是第一时间讲给柔德听,“我们佟家是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一点妇道不讲的媳妇进门的。”佟妈妈仍然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正确之极的事。
这种私秘的话题,柔德也只能听着,想劝几句也无从劝起,不过柔德背过脸就对莲生说,如意真是吃苦头了,这事怎么能算如意的错呢。
莲生当时很感激柔德。但没两天,这段隐情竟然就见报了,不是柔德透出去的,还能是谁呢?
莲生后来看柔德眼神有了变化,带了几分戒备,可是柔德面对他依然坦然,“你怀疑是我讲出去的?”
“没有。没有的事。”莲生掩饰。
“不,你怀疑的。”柔德坚持着,脸上的微笑苦涩起来。
“那些记者的问话技巧那么厉害,一不留神说漏嘴也是有的。”
柔德突然笑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能像你这么体谅人。”
莲生眼帘一压,脸上泛红。
“是我讲出去的。”柔德突然正色,“我故意的。”
莲生大愕。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一定要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喜欢你。”柔德有了几分嗔怒,“我一向自诩自己清高正直,不料我卑鄙起来也是不比别人差的。”柔德叹息。
莲生只觉得招架不住。他和柔德演了很多对手戏,配合默契,他们之间当然有相契相合的部分,但是莲生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对待柔德他不想忽略也必须忽略。柔德很明理,看清莲生情有所钟,立即退让,绝不痴缠,不知为何到了今日又突然变卦。
“人是会长大、会变化的,我曾以为女人的自尊高于一切,但大了几岁之后,我突然发现讲究自尊非常不实惠,还是追求幸福最实惠。”
柔德言语可喜,表情动人,莲生被她逗得开了笑颜,柔德修长洁白的颈项突然轻轻一折,她在莲生的嘴唇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莲生大骇,柔德笑得很清艳。
“柔德,我不可能喜欢你的!”莲生不允许自己再让柔德误会下去。
柔德的脸上果然一白,一会儿她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莲生心里松了口气,但又有点儿怅然若失。
第二天,大大出乎莲生意料之外的,柔德又来了,“不要给我这种表情,我来看佟伯母的。”柔德很欢悦地说,似乎昨晚莲生那么直截了当的拒绝她根本没有听懂一样。
柔德叫莲生狠狠见识了一把现代女生的执着和明快,最叫莲生大开眼界的是她落落大方的态度,她分明是倒追他,她就是有本事时时刻刻都表现得很坦然,她毫不犹豫地拿佟妈妈当幌子,佟妈妈与她配合无间,莲生哭笑不得,有时他真觉得妈妈在与柔德联手陷害他,不过这种陷害实在是有些甜蜜的。
禺少的太太终于不堪忍受禺少的花心和霸道,主动提出和禺少离婚,禺少老父过世,他接手家族事业,乐得解除这桩长辈做主的婚姻。禺少一恢复自由身立即想到要去找如意,如意和他的感情由来已久,他纵然不恋旧,但少年情怀初恋情人都是很难割舍的事,而且他日前看到如意,她本就美,时光竟然把她雕琢得更美,禺少心猿意马,更不舍得放手了。
禺少约如意一起去新建不久的赛马博物馆转转,他记得她年轻的时候特别迷赛马,还有斗牛,他们曾结伴去西班牙专看斗牛赛,如意就是喜欢暴躁激烈的运动,她娇美的外表下藏着十分悍武的内在,诱人极了,真是心甘情愿给她把魂都勾去。
如意赴约,准时到达,她从来不喜欢为了拿乔而迟到,她穿着背心牛仔裤和白色毛线外套,年轻得像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脸上脂粉未施,只有嘴唇上擦了一层唇蜜,禺少格外留意如意的皮肤,哪里像快三十的人?分明就是二八佳人的那种水嫩。还有她的身材,那种紧实的程度,比少女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养着自己的,禺少想,她最近的日子不是并不好过吗?难道她真会采补之术不成?禺少只管在心里下流的揣度。
寒暄了几句,如意单刀直入:“你不会又想再耍弄我一回吧?每次说娶我进门每次变卦。”提起当年伤心事,如意的口吻冷冷的,伤心没有,全是嘲讽。
禺少就喜欢看她冷嘲热讽的样子,她自己不觉得,她这种时候格外的刚狠迷人,“我们这么久没见,一见面就说到婚嫁,你当真这么喜欢我?”
“也亏我们认识了这么些年,说真的,除了谈婚论嫁,我还真不知我可与你谈些别的什么。”
禺少被如意逗笑了,“你这张嘴,长城都能被你凭空说倒了。”
“你太抬举我了。”如意白了他一眼。禺少骨头都酥了,说是来参观博物馆,结果一路上,禺少忙着看如意,如意忙着对他戏谑调侃,待到走到出口时,如意和禺少才同时想到这一趟可是白走了。
“我再求婚你还会嫁我吗?”
“那可说不准。”如意冷笑。
“你还有资格拿乔吗?也是这把岁数,也有这种经历。”禺少轻佻地说。他待如意是不尊重的,表面上心里面都不尊重,她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千金难得的尤物。
“什么‘这种经历’?”如意怒道。
“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可不少呢!”禺少说。
如意凶厉地侧目看他,禺少眼中****的眼神一闪而过,如意知道他暗指的是哪桩事了。如意心里突然觉得荒谬,当年她怎么就会和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人全然爱的就是她的色而已,难道她年轻时真瞎了眼?不,不是,她当年和他交往的宗旨不过是以物易物。如意终于想明白为何她落了难,身边一个可以扶持的好朋友都没有,她与人相处向来十分功利,除了待莲生,她对谁都不用心,只用力气用时间和精力。
想到莲生,如意心里一软,脸上的神态也跟着软了下来,看起来十分娇柔,禺少以为如意是撩拨他,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如意,如意手肘一抬撞在他胸口,他还来不及叫出声,如意一个巴掌已经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
禺少被如意打也不是头一回了,每次他都大怒,但一瞧见如意打完人的得意样他立即又骨软筋酥,觉得被这种女人一口口吃掉也无所谓,多么香艳刺激呀,此刻亦是。
如意看他挨了打还是一副色急难耐的模样,心想这男人怎么这么贱法?亏他身价十数亿呢,她年少时还真肯为了梦想牺牲,和这种男人纠葛不清,如意心里作呕,急着要走。
柔德也不管莲生愿意不愿意,拉着他去海边散步,柔德买了两串鱼丸,递了一串给莲生,莲生摆手不要,柔德也不与他推让,自顾自大快朵颐。
柔德吃东西也很利落,但与如意的大大咧咧不同,如意的大大咧咧中还带着三分妩媚,不管吃完什么嘴巴上都油乎乎,天生的小****看起来就更丰润了,柔德吃东西呢,却是大大咧咧中还带着严谨。莲生并不直视她,但他早发现她咬鱼丸的方式特别巧妙,每粒鱼丸都被她完整地扯下来,一粒肉屑都不会残留在木棒上,编贝似的牙齿总是准确地扣在圆溜溜的丸身的固定位置,然后轻捷地一扯,黑丝似的短发会顺着她的动作飘动一下,然后她开心地大嚼,莲生帮她数了,一定是十六到十七下,吃东西时也显得可爱的女孩子,柔德算一个,吃东西吃得这么有章法的,柔德是唯一的一个。她总是咬完左边这串又去咬右边那串,不肯先吃完一整串再吃下一串,又显出孩子气。莲生原来一点都不知道柔德的本性这么顽皮。
柔德想在沙地上走走,但鱼丸还没吃完,她脱下鞋子,直接递给莲生,莲生愣了愣,还是帮她捧好。
柔德家世很好,这莲生一早就知道的,她父母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莲生曾以为柔德的拘谨是因为她自恃清高,莲生过去和柔德都是工作上的接触,柔德给莲生的印象是少言多行,十分懂得自我保护。莲生再料不到柔德私下里也有如此精灵的一面。
柔德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尖叫一声,跳开来,莲生急忙扶住她,“快瞧瞧我的脚心割破没有?”柔德吩咐莲生的时候颇为颐指气使,莲生想她是一不留神露出娇娇女的真面目来了,他心里觉得好笑,蹲下来仔细帮她看了看,“没事没事的。”
柔德突然向他展示这么多可爱的面目,莲生应接不暇,心里是有点乱了的。
柔德一手扶在莲生的肩膀上,金鸡独立着,“呼,虚惊一场。”
莲生看她站得歪歪倒倒,干脆扶住她的腰。
柔德和莲生都没察觉他们成了不远处摄影镜头中的捕获物。
如意刚要找借口甩开禺少,走在前面的一位行人将看完的报纸拢成喇叭状,塞进垃圾箱口,他动作太快,步子也太快,报纸只塞进去五分之一不到,他走开没几步,那报纸就跌出来,平摊在地上。
如意一下看到柔德和莲生的合影,初时她还以为是柔德和莲生又演对手戏,这是剧照,但那排巨大的黑体字戳破了她的自欺欺人,“假戏真做?莲生柔德两情相悦,海边共游。”
其实一张莲生和别的女人的亲密照片并不足以令如意动气,但莲生垂目凝视柔德的样子像把刀一样插进了如意的心里,她一直以为那种深情的凝视是专属于她的!
如意一旋身,脸颊兴奋地绯红着,“晚上我们去哪里玩?”她一边问禺少,一边把手插进了他的臂弯。
禺少一下子血气上涌,他不懂如意怎么突然变了面孔,露出如此饥渴媚惑的神态来,凶狠和妩媚相得益彰,禺少连命都肯赔给她,娶她进门,当然一点问题都没有。
因为莲生的人气越来越旺,那首英文歌曲改编的《等她》又被他唱成十大金曲,唱片公司乘胜追击,又请莲生开腔演唱英文原版的《等她》,并且出重金打造这首歌的MTV,特意请来柔德做莲生的搭档。
柔德入行最初,并没有多少人看好她,她选美落选的原因是她看起来太清高逼人,并不是非常讨普通观众的喜欢,她在娱乐圈也没有什么靠山后台,但柔德胜在底气够足,一步一步小心经营,珍惜每一次出演机会,渐渐在圈内就有了上佳的口碑,众口传诵的结果就是她慢慢从圈内红到圈外,再加上这几年大众审美观的转变,柔德的知性美开始大受欢迎。柔德是莲生见过的最擅长自我经营的女孩子,莲生由此想到如意,一想到她莲生不由就恨得牙痒痒的,如意一出道就受到力捧,电视台也好,老前辈们也好,个个看好她,她天赋足,扮相美,她但凡肯用三分心思,必然就能取得十分成就,但这么事半功倍的好前景最后还是被她弄糟了,她如今虽然名头也响,但大半都是靠美貌和绯闻撑起来的。如意的脾气说来就来,不服软,不认输,做艺人的有这种脾气简直就是死定了。
洒水车开始洒水,莲生和柔德站在租来的豪华别墅的前庭拍摄一场激情戏。
柔德穿着浅粉色的软丝衬衫,一湿水就有露点的危险,莲生急忙叫停,柔德毫不在乎,“和别人我怕,和你怕什么。”柔德拒绝换衫,导演乐死了,本来就是要制造曲线毕露的效果呀,柔德从不卖弄性感的,不知为何她这次这么好讲话,真是赚到了。
莲生忍着忍着脸还是红了。
柔德双手撑在莲生胸口,他穿白,但柔德的手比他的衣服更白,莲生一早留意到柔德的指甲修得很短很整齐,保持原色,没擦指甲油,清素到极致的手,反而姣妍起来,惹得人要一看再看,莲生不由想到如意的总是涂得色彩斑斓的手,他想到有时如意洗完澡,一身洁净,纯如白纸,就那一双手艳色闪闪的,突兀得很。
柔德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动作偎进莲生怀里,莲生很努力的克制自己才能把戏继续做下去。柔德也是骨架小小的女人,一点不辜负名字里那个“柔”字,偎着人也是柔弱无骨的香软,但柔德与如意又不同,如意总给人温甜的感觉,柔德却有点冷。
人工雨打在背上有些刺痛,莲生还在恍惚,他发现他也很喜欢柔德冰软的身体,他的心里波澜乍起。
莲生突然推开柔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拍得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柔德更是吓得不轻,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柔德细细看了莲生一眼,莲生心虚,偏开脸,柔德笑了,很有几分自得的样子。莲生把心思藏得很深,但她这么聪明,他瞒不过她。
再度开拍的时候,柔德做了一件叫所有人惊讶得合不拢嘴的事情,她突然双手揪住莲生的衣襟,脚一踮,一场不在导演设计中的热吻轰轰烈烈地爆发了。
最初莲生是要推开柔德的,但又怕当众令她难堪,心一软,迟疑了,再后来,他自己也开始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
洒水车都不喷水了,柔德和莲生还在一处,两人都恍惚了,忘了自己在何处,在干什么。
导演摄影化妆音响道具众人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柔德放开莲生,大眼睛闪闪发亮,满是大功告成的兴奋。
后来导演与柔德莲生商量,这段拍得很好很自然,他想用在MTV里面,莲生当然不肯,但他又不能说出来,因为若他拒绝便有羞辱柔德的嫌疑,这话只有柔德出面说才妥当,其实很好推托呀,他们都是大牌,要他们拍吻戏自然是要经过经纪人同意的。明星拍吻戏花头可多了,真吻假吻,借位拍摄什么的,哪能这么轻而易举。
莲生看了柔德一眼,希望由她出面推拒。岂知柔德像领会不了他的暗示一样,非常大方地摆摆手,“你用好了,我没意见,你有吗,莲生?”
莲生有种被柔德降伏的感觉,照理他该气愤的,但很奇怪他没有,“随你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这段逸闻很快在圈里传得沸沸扬扬。因为一个传一个,事情很快被传得变了形。
有人说那场吻戏脚本上本就有的,柔德因为与莲生私交好,才破例答应的;又有人说那是临时起意加上去的,因为现场氛围很好,编导演三方达成一致意见,才加拍的;又有人说柔德圣女贞德的形象撑不下去,也开始学别的女星卖肉搏出位了;也有人说是柔德和莲生两个人情之所至无法自控,所以当众失态,咬到了一起。
莲生约柔德出去吃饭。柔德打扮得很美,水蓝色的鱼尾长裙,莲生要强迫自己才能把目光转开。
莲生用餐时有点不苟言笑,柔德逗他:“这么少又这么贵,再不用享受的心态来吃它,就真的亏大了。”
莲生浮起笑容,他想柔德真是当之无愧的解语花。
饭后甜点端上来之后,莲生提醒自己快点讲快点讲,不然一晚上时间就错过了。但是看到柔德笑得那么幸福的样子,莲生又不忍心,对自己找借口说,这里不够私秘,若柔德听完他的话反应太激烈会被邻桌的人笑话的,莲生犹豫着,想讲又不想讲。
莲生主动提出要送柔德回家,柔德会错了意,目中艳光一闪。
莲生知她误解他了,但他又不能点破,心里不知道多么懊恼。柔德发现莲生神色古怪,但她太开心了,不愿深究,莲生待虞如意十来年都是一往情深,柔德简直不敢相信她能赢到他。
柔德邀莲生上楼,莲生不肯,柔德诧异,他要求送她回家不就为了……难道她解错意了?她心里升起不安的感觉。不会呀,莲生对她是动了心的,她的感情经历虽然不丰富,但她不可能幼稚到误会莲生的,他看她的眼神,她与他接吻时他激烈忘情的回应,那些都不是装得出来的。更何况,莲生再不是那种会假装的人。
“莲生……”柔德显出又惊又惧的样子,露在外面的肩膀开始瑟瑟发抖。
莲生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这句话讲出口的,“柔德,我们不可能的。”他从没这样狠心地对待过任何人。
“你骗人!”柔德猛地哭出来。
莲生想若换了如意恐怕此刻已经扑到他跟前拳打脚踢了,柔德反是退开几步,她与如意那么不同。
莲生不知道多么想上前安慰她,但他不能,既然他选择心狠,他就必须狠到底。
“我很抱歉,是我……”
“不,不怨你的。”柔德咬牙切齿地说着明理的话。
柔德一句不怨莲生,莲生更觉得对不起她,也更觉得她可爱可贵。
说莲生一点都不喜欢柔德,那是假的。
柔德是真情真性的好女孩,而且性灵上和莲生更接近,清雅无色,笑语迎人的时候就像一截新剥开的嫩笋。莲生的心本是被如意占得满满的,可是她就是能从中挤出一个位置来,可见莲生是真的无法抗拒她。
如意是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女子,现在的莲生看来她实在夺目得晃眼,但在十八九岁的莲生看来,那是醉人心脾的。
莲生今日的选择,说到底,其实是不愿背弃过去的自己。
佟妈妈见柔德连续数日不上门,她急了,开始在莲生耳边翻来覆去地念叨。
“柔德不来给我捶捶背,我晚上都睡不好。”
莲生忙说我来我来。
佟妈妈白他一眼,你这样粗手笨脚,我没病都被你捶出病来。
佟妈妈又抱怨胃口不好,莲生急忙张罗换菜。
“心情不好自然吃不下去,若有柔德陪我说说笑笑,自然就能多吃一些,不然你烧熊掌鱼翅猴脑灵芝给我吃,我一样吃不下。”佟妈妈愁眉苦脸地说。
莲生被逼缠不过,只好说:“妈妈,我和柔德不可能的。”
佟妈妈闻言大怒,“不可能,什么不可能?一百年前还流行盲婚哑嫁呢,若都像你,岂不家家户户都断子绝孙了?”佟妈妈别开脸用非常不屑的口吻模仿莲生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说可能就可能!”佟妈妈的刁钻蛮横令莲生无法招架,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妈妈在别的事情上都非常的温柔慈和,但她就是铁了心要阻止如意嫁给他。
佟妈妈又背着莲生请柔德到家里来,柔德初时推托,但佟妈妈说她摔了一跤眼下起不了床了,柔德立时赶到,后来见到佟妈妈无恙,知她诓她,柔德也无可奈何。
莲生回来,看到妈妈紧握柔德双手,又不知在倾述什么,一见他就不说了。
柔德一见莲生回来就要起身告辞,佟妈妈说什么不给,非要一起吃饭,一顿吃得柔德和莲生两人都是尴尬不已,但是佟妈妈左看看右看看,乐不可支。
吃完饭,柔德要收拾碗筷,佟妈妈也不和她客气,真拿她当自己人待了,莲生急忙帮手。两人在沉默中把碗碟洗好,再出来时,佟妈妈抱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打起盹来了,佟妈妈这几日一直在与莲生斗智斗勇,此刻松懈下来,睡得十分香甜。
莲生对柔德招招手,两人轻手轻脚避到阳台里。
莲生就问柔德,我妈妈刚刚对你说什么。柔德先不肯讲,莲生怕不是好话,越要问,柔德无奈笑道:“你妈要我帮她看好你,不要叫狐狸精把你勾跑了!”
莲生立即满面红涨,妈妈这也太失礼人前了。
“我知道我再纠缠下去,就有不知廉耻的嫌疑。”柔德深吸一口气,说道,“但是我不服气,你分明就是喜欢我的。”柔德表现得十分自信,“你说我们不可能,你没说不喜欢我,我想你的那番话事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措词一定严谨,不可能产生歧义。”
莲生对柔德惺惺惜惺惺之意更重了一层,这女孩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了身份,不管干什么事都能干得漂漂亮亮,她刚才那番话换别的女孩说再也不能说得像她一样磊落大方。
“我喜欢你,但我也喜欢月亮,我总不能指望摘月吧。”
莲生说,这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分句之间都有很长的停顿,当柔德听到最初四个字“我喜欢你”,她幸福得差点儿热泪盈眶,她就知道她没错解莲生,但当莲生说,“但我也喜欢月亮”的时候,柔德有些困惑,不知他为何无端扯到这句,拿她和月亮比?柔德心里又是一甜,最后莲生说“我总不能指望摘月吧”,柔德雀跃的心跌进谷底。
说到底,他还是拒绝她。
柔德离开的时候,仍是满心的困惑,甚至比她追问莲生前更困惑,莲生明确承认他喜欢她,可他还是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
柔德想了很久才想通,她对莲生而言就是一件喜欢却不能要的东西。莲生不是贪心的人,他很懂得放弃,所以他比别人显得清雅,因为他心内的欲念极淡极少,这个世界满目的美妙,欣赏是很容易的,但拥有却是费力的。
他喜欢她,他欣赏她,但她却不是他想拥有的那个人。他想拥有的人,从开始是如意,到现在还是如意。
所以他坚定立场,吝啬着,甚至不肯给他们之间一个尝试的机会。
初时,柔德觉得莲生的行为十分伤人,但是渐渐地,她不但原谅他而且更加欣赏他。他的一心一意,他的淡然守分,都是难得之极的。虽然她没能得到他,但到底她没有喜欢错他,退一步讲,这也算一种幸运了。
而最令柔德觉得释然的地方在于,她并不是输给了如意,她其实是输给莲生。输给莲生自我约束的做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