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听了这才止住了哭,拍拍毋望的手道,“好孩子,你心里不恨我我也就安心了,可再别提起要搬出,倒叫人觉得我容不得你似的,其实我和老太太是一样的,打心眼儿里的疼你,你只管住着,等你二哥哥的媳妇进了门再说,若你爱热闹,大家还住在一处,若你嫌累赘,那时再搬也不迟。”
毋望笑着点头,又觉得这话说得蹊跷,眼下住着尚可,若媳妇进了门便是要赶人的,既这样,当初又为什么留她住下呢,倒不如让老太太安排了别的院子,大家都省心些。
吴氏见她面色如常,也松了口气,站了起来道,“眼看着晌午了,我也回去了,你二哥哥今儿正往回搬东西呢,我差了人收拾春风馆,这会子去看看。”
毋望送到门口,看她出了园子才回屋,心里转得跟车轱辘似的,想着这里也不是长久的方儿,不如回了北地倒干净,又想到老太太心肝肉那样的疼着,才来就要回去,怕伤了她的心,只好先将就着,等过了段日子再说。
这时丫头们搬了食盒进来,一碟碟小菜摆好,又拿了银碗银筷出来,盛了一碗饭,还堆得尖尖的,毋望看得直皱眉,翠屏见她那样便道,“这么点子饭可摇什么头呢,姑娘多吃些,底子厚了身子也好,人都说钱财身外物,自己的身子才是带着来去的,这话可不有道理吗,我每日瞧姑娘吃得跟猫儿似的,叫我们怎么好!”
毋望举箸吃了一口,一面道,“我吃得少不也硬朗吗,从来不吃药的,吃得多也未见得好。”
玉华拿大勺另盛了一小碗汤来给她,笑道,“这话也有理,上回我随老太太到一位六品安人的府上,她家内侄女胖得什么似的,还天天药当零嘴吃,哪里就好了!只是太瘦终归也不妥,还是稍稍多吃一些,既不胖,底子也强,那才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姑娘说是不是?”
毋望知道她们变着方的想劝她多吃,也不好拂了她们的美意,只含糊应道,“我多吃几口就是了,你们也吃去吧。”
翠屏道,“咱们急什么,大六月的也不怕饭菜凉了,先伺候姑娘吃了是正经!”
毋望原想背着她们把饭倒进窗外的湖里,谁知竟是打错了算盘,当下只好硬着头皮一点点把饭菜塞进肚子里,吃完哼哼道,“摆布死我了!大热的天吃撑了可怎么消食啊?要不上那爬藤月季下坐坐吧,你们只管吃饭,我独个儿转了一圈就回来。”说罢拿了团扇便往那花架子下去了。
〇三八 捕风成虚影
翠屏与玉华相视而笑,玉华道,“瞧瞧,真是个神仙似的人儿,这样好的性情少见得很。”
“谁说不是呢,遭了恁大的难还能这么着,真是个透亮的人!咱们如今跟着她也轻省。”翠屏道,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将小桌反复擦干净,小丫头来抬了食盒回灶间,玉华出门远远看了一眼,她们姑娘一人靠在花架子下,不紧不慢打着扇子,半阖着眼打盹儿,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也没什么烦恼,不似自己,人大了事儿也多了,日后放出园子去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毋望微眯着眼看那月季叶子,摇摇曳曳的,便想起馒头村里的黄瓜架子来,还记得自己爬着凳子点蚜虫来着,如今她到了金陵,因走得匆忙,未同章程文俊辞行,不知章程成亲没有,新媳妇长得什么样……过会子要给叔叔婶子写封信,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现在既已安顿好了,自然要报平安的。
正胡乱想着,眼见着芳龄带着丫头从园门口翩翩然而来,转眼便到了跟前,笑道,“姐姐真好兴致,这是赏花还是歇觉呢?”
毋望道,“皆有。你今日没去学里?”
芳龄叹了声,颓败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屏退了丫头才道,“我原早就该不去学里了,不是放不下嘛……昨儿我听姐姐的,探了他的口风。”
毋望直起身问道,“怎么样?他可有意?”
“快别提吧,讨了个没脸!他在家乡早有了合意的姑娘,只等着他这里的事儿完了就要回去成婚的。”芳龄耷着嘴角,一副玄然欲泣的样子,“我当时真是臊也臊死了,如今再没脸去学里了。”
毋望也甚觉悲凉,“真真可惜了,怪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芳龄道,“我也不后悔这一遭,只怪自己没福气罢了,人家如玉的公子,哪里看得上我一个庶女。”
“既这么的也没法,你且放宽心吧,命里注定的没缘分,强求也强求不来。”毋望迷茫道,“只是后头可怎么办呢,你真要嫁到张家去吗?”
芳龄苦笑道,“哪里还有别的法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叫我嫁我便嫁吧,如今也没了别的想头,还能怎么的。”
毋望心道果然各有各的难处,芳龄这后半辈子岂不毁了吗,那个教书先生倒是个痴情的,一心念着家里的心上人,看来的确正人君子无疑啊。
芳龄沉吟会子道,“大不了一根绳子了断也就是了,大家干净。”
毋望吓了一跳,急道,“你又混说!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你又未见过那位张公子,或者不比你那先生差也未可知,眼下就要死要活的犯不上吧。”
芳龄别扭道,“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整日心心念念的神魂颠倒,若不能长相厮守,这辈子活着也无望,还不如死了。”
毋望想起了章程,又想起了裴臻,也不知哪种是真喜欢,她虽比芳龄虚长了两个月,这些儿女情长却不如她懂得多,许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儿看的杂书多,芳龄陶醉其中时,她正领着沛哥儿挖野菜呢!头里发了愿要嫁章程的,后来裴臻来插了一杠子,嫁不成章程了她也不伤心,如今只想着等上三年罢了,最后什么结局也不知道。
芳龄看她怔怔摇头,不由道,“在那里时没人说媒吗?”
毋望心里的事也不想叫人知道,万一哪天她说漏了嘴倒不好,便一味地摇头,芳龄道,“像姐姐这样的标致模样怎么没人保媒,若家里还如从前,门槛定要被人踏平了的。”
毋望呵呵笑道,“我尚且有孝要守,哪里还想这些!”
芳龄愁眉不展道,“我如今知道情最伤人了,以往不以为然,现下怎么样呢!老太太也不给我做主,说既分了家,虽住在一处也不得管各家的家务事,好歹要听父亲母亲的,我无路可走了,原想他若来提亲便和家里挣上一挣,谁知闹得这般田地,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上赶着嫁给人家,人家却还不要。”
毋望道,“你们何时认识的,心思这样深?”
芳龄摆弄着禁步上的玉玦道,“也没多久,他是上月月底才到应天来的,那时学里正要聘先生,机缘巧合他便来了……我才见他那会儿就认定他必是我的良人,也没来由的,现在想来也不通得很。”
毋望不禁对这芳龄多看了两眼,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也忒快了吧!半个月不到的工夫能看清些什么,还陷得那样深,在她看来无非是少女怀春,稍俊些的就多注意些,哪里就真到了非卿不嫁的地步!
“我想你们学里的那些女学生定然都对他有意。”毋望道。
芳龄想了想道,“约除了芳瑕那傻子,旁的都有些意思吧!他是个如兰似桂的男子,谁见了都欢喜,每日学里尽是裴先生长裴先生短的,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
毋望心里咯噔一下,竟是姓裴?上月底才到的,又如兰似桂?听着怎么像是裴臻!毋望着了慌,忙问道,“他叫什么?小字呢?”
芳龄摸不着头脑,瞧她急得那样,心也提了起来,摇头道,“只知道他姓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小字,莫不是姐姐的旧识?”
毋望方知自己失了态,正了颜色道,“在北地时有位先生与我有恩,也是姓裴,后来失了联系。你们学里的先生多大年岁?”
芳龄道,“估摸着二十岁稍出头吧,姐姐何不去瞧瞧,他只早上在学里,晌午便要回去的。”
毋望这时心里七上八下的,思来想去也吃不准,年纪也对得上,可他临走说得要出生入死似的,怎么会到几家富贵人家凑份子建的女学堂里教书去呢?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诓她吗,还等他做甚!一时间又气又恨,闷声道,“妹妹先回园子里去吧,我身上有些不爽利,今儿不陪你了,改明儿再详谈可好?”
芳龄看她面色发白,也不敢多说什么,当是哪句话戳着了她的痛处,只得起身道,“那我先去了,姐姐好生歇着吧,若身上不好便到二门上传大夫看了才好。”
毋望点了点头,芳龄带着丫头施施然去了。她拖着两条腿回了屋子,一头倒在榻上心神俱裂,隐隐期待却更希望是弄错了,辗转反侧也不得入睡,六儿进来看她那样不免疑惑,问道,“姑娘怎么了?”
毋望索性坐起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同她说了,六儿听了笑道,“姑娘平常弥勒佛似的度量,这会子怎么没了主意?我当是什么大事,既生疑,改天去看了便知道了。”
毋望闷闷不乐道,“我拿什么道理去?万一真是他我可怎么好!”
六儿坦荡道,“不是还有我吗!后儿你只管往庙里去,我到学里找二姑娘要花样子去,这么的不就见着了吗。”
毋望皱眉道,“要是他,你别言语就回来,只当我白瞎了眼。”
六儿道,“姑娘糊涂,天下姓裴的何止臻大爷一个,想是姑娘太过思念了,连个姓儿都听不得,我说得可对吗?”
毋望面上一袖,低声道,“我哪里思念他了,你仔细叫人听见!我只是心里恼他,若真是骗我,我这里不明不白等着他,算什么道理,我成了什么人了!”
六儿看得甚开,只道,“我头里就见过裴公子一面,瞧那通身的气派,必是个干大事的人,姑娘怎么还没我看得真呢,我敢打保票,此裴公子非彼裴公子,若不信便等着瞧吧,姑娘要是急,我这就去怎样?”
毋望拉住她道,“那人过了晌午就不在学里,你现在去也白去,后儿再说吧。”
六儿缓缓给她打扇,又拨开散落在她脸上的发丝,听外面蝉鸣一片,便将窗屉子关上了,轻声道,“睡一会子吧,大中午的想那些不痛快的做什么,我明儿就去,看了好教姑娘放心。”
毋望想,或者真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天下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他家大业大,多早晚沦落到教书为生去了。一面开导自己,一面又左右睡不着,便道,“如今只是吃和睡,日子无味得很。”
六儿道,“那起子大家闺秀哪个不是这样过?在朵邑那会子愁吃愁喝,每日为果腹忙碌,现下什么都有,老太太和太爷还每月给月例银子,又有丫鬟婆子伺候,姑娘且受用一日是一日吧。”
“我回头写封信,你替我送到外头门子上,让他们送到信差那里。”毋望定定看着屋顶道。
六儿倒了杯水与她喝,“可是写往梨雪斋?”
毋望看着茶盅里的枸杞出神,淡淡嗯了一声,复润了润嗓递还给她,和衣又躺下,才要合眼,外头有人问道,“这里是哪位姐姐管事的?”
玉华道,“你是哪个院里的?”
来人道,“我是大奶奶屋里的,我们奶奶差我来给姑娘送胭脂,我们舅爷才从任上回来,打苏州带了上好的芙蓉膏子给我们奶奶,奶奶给每位姑娘备了一份儿,也给刘大姑娘试着用用,看合不合意。”
毋望心道这位大嫂子素未谋面,做事倒滴水不漏,对六儿道,“去叫那人进来吧。”
六儿打了珠帘,外头的人进来恭敬道了个万福,道,“见过姑娘了!我们奶奶说因院里贞姨娘的事儿,姑娘来了姑嫂也不得见,心里惦记得紧,打发奴才来看看姑娘,今晚设了宴请姑娘赏脸聚聚,姑娘千万要来才好。”
毋望点点头道,“替我谢谢你们奶奶,回头我一定去叨扰。”
那婆子把一个珐琅的胭脂盒摆在毋望面前,讨好地笑笑,毋望冲玉华使了眼色,玉华从筒子里抓了一把钱给那婆子,笑道,“妈妈辛苦了,这大热头底下跑了来。”
婆子接了钱,对毋望道了谢,屈屈腿便出去了。
〇三九 聚丰园赴宴
翠屏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开始给她换装梳头,穿了月笼纱的短衫儿,配了水色的六幅襦裙,挽了个桃心髻,打开了老太太给的妆奁盒子,挑出一副翡翠的簪子斜斜插上,再左右一端详,真真一个绝代佳人无疑。
毋望已听惯了她们夸自己,也不搭嘴,只顾吃小娟上趟家去捎带回来的腌梅子,一颗接着一颗,没完没了。玉华看见了忙把坛子抱走,说道,“我的好姑娘,再好吃也有个节制,这种东西怎么好多吃,不消化的。”
毋望无奈看了一眼道,“好吧,你先给我搁着,我明儿再吃。”
几个人哭笑不得,旁人跟前办事说话稳重老成,谁知道在自己屋子里竟是这个模样,单说歇午觉,没人叫她,她便能睡到第二天去,如今又染上个贪嘴,碰上爱吃的,哪里管后头怎么样,可不就是小孩心性吗!
六儿打了水来给她净手,她边洗边道,“我这就去吃席了,玉华陪着我去,你们剩下的便在园子里,若我回得太晚,你们也不必等我,各自睡吧。”
翠屏柔声道,“姑娘不用替我们操心,只顾好自己便是我们的大造化,哪里有主子没回来,奴才就先睡下的道理!你玩吧,咱们在院子外头挑上灯笼,好给你照路。”
毋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提了提裙脚,带上玉华走出了屋子,旁边的周婆子赶了上来,把用红纸包了的一截蒜塞到她的腰封里,小声道,“那个园子才死了人,不干净,带上这个好辟邪,夜里走也不怕了。”
毋望不懂这些,她既准备了便也不推脱,道了谢就携玉华往聚丰园去了。这时夕阳已西下,一路走来风吹了竹叶沙沙的响,天又凉爽,两人说说笑笑,花了一炷香的时候才进慎言的园子里。
远远就听见小丫头报,“刘大姑娘来了!”
正屋里立刻迎出来两个人,一个穿了左右双开的梅花比甲,戴了银丝髻,一个穿大袖短衣,梳着垂马髻,两个都是面容姣好的,玉华在毋望耳边提点道,“前头那个是大奶奶,闺名叫茗玉,娘家哥哥是苏州知府,后头那个是大爷的屋里人,叫多儿,是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