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算盼着妹妹来了。”那言大奶奶极自然地拉起毋望的手,其自来熟功力令人称道。上下左右细打量了一番赞道,“头里我派来的妈妈来回我,说是看见了天仙,我还不相信,只当她胡说,谁知这会儿见了,果然所言非假!妹妹是哪里来的仙女儿呢?怎么上我们家来了!”
毋望抿嘴笑道,“大嫂子取笑了,原该早些来拜访的,也正因着园子里出的那事,怕来了给嫂子添乱,还是嫂子想着我,今儿邀我来,我便空着手来了,嫂子莫怪啊。”
“听听这什么话,到我这里来还要备厚礼不成,那我也太不堪了。”边说边将她往上房里引,又道,“今儿只是兄弟姐妹的相聚,长辈们一概不请,咱们说话吃酒也随意些,你道好不好呢?”
毋望道,“甚好,不知两位妹妹来了没有?”
茗玉道,“她们两个性子慢,这会子还未到,慎行和慎儒到了,爷们儿正一处说话呢!只可惜慎笃来不了,本来家里兄弟姊妹就少,他一倒在床上便更显冷清了。”
丫头打了门帘子让进去,大屋里灯火通明,摆设极尽奢华,单是那琉璃罩的宫灯就放了八盏,慎言慎行见她进来,忙起身迎接,兄妹三个互请了安,慎言道,“屋里的事儿今儿方料理完了,这才请了妹妹来,咱们几个好生聚聚,等天凉些还可同去泛舟,年下慎行外放了,再聚便难了。”
“那便偏劳大哥哥了,届时叫大哥哥受累安排,东自然由我来做。”慎行道,眼里流光溢彩,转而对毋望道,“妹妹也要赏脸才好,那时虽在孝里,我们不大肆饮酒作乐也不碍的,可好吗?”
毋望自然不好扫他们的兴,点头道好,复坐下家长里短地说了会子,又有外头的小厮来寻慎言回事儿,慎言道,“你两个宽坐,我去去就来。”
茗玉也出去张罗,只剩兄妹两个对坐着,毋望道,“二哥哥,后儿去庙里,不知你那会子可得空?”
慎行道,“我这半年就在家歇着了,隔三差五到衙门里学些公务,旁的也没什么事,只想着太爷老太太还有我母亲跟前尽尽孝,打发打发时候罢了,你若有什么只管找我。”
毋望看他面上温和儒雅,也知这位表哥素日良善,便点头,两人相对而笑,旁人看来竟有些脉脉不得语的意思。这时茗玉进来,看他们这样便调笑道,“你两个说什么私房话呢?我瞧着真真般配,郎才女貌的可不天生一对儿吗,二婶子还到处张罗给你说亲,现成的摆着竟不查,赶明儿我做媒,行哥儿可好?”
慎行忙站起来给茗玉作揖,道,“大嫂子就别拿我们打趣儿了,咱们兄妹原好好的,叫嫂子这么说了往后不好相见,这种玩笑开不得。”
茗玉眼波儿一转,掩嘴笑道,“这有什么!亲上作亲可不好吗,又知根知底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就是应当应分的,臊什么!”
毋望心里厌恶那茗玉癫狂,又不好说她什么,只得充耳不闻,不经意间瞥见慎行红着脸,目光柔和似水地望她,当下心头狂跳不已,暗道这是怎么个事?慎行那是什么意思?不是真把茗玉的话当了真吧!左右思忖,只好道,“嫂子是知道的,我有孝在身,不好提这些事,玩笑过也就是了,快别再提。”
茗玉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自顾自地说道,“有孝怕什么,既在园子里住着,还怕跑了不成,再等一年也使得!你瞧瞧我们慎行,这样的相貌人品,打着灯笼也难找,不如先定下,若叫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要冤死了吗!”
这下子毋望顿觉欲哭无泪了,敢情今儿邀她来是为了做媒吗?那也太没正形了,莫说上头有老爷太太,就连老太太那儿也要私下里问她的意思,这个言大奶奶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急吼吼要将她许人是什么道理!
一旁的玉华见她家姑娘下不来台了,赶紧上来解围道,“大奶奶快别取笑我们姑娘,瞧她脸红的!上回老太太说了,姑娘的亲事她要亲自过问的,至于人选,她也有了定论的,如今叫奶奶一说,我们姑娘脸皮子薄,又不好反驳,急得汗都出来了。”
毋望暗笑玉华果然聪明,带她来算是带对了,编瞎话不带眨眼的,真是个可造之才。便乘她上前作势给自己擦汗偷着捏了捏她的手,玉华安抚一笑,又低头退回一旁去了。
大奶奶因玉华原是伺候老太太的,总要给三分薄面,讪笑道,“老太太到底疼姑娘,既已有了正主儿,那我也不掺和了,那正主就是行哥儿也未可知,我倒瞎操心起来,该打该打!”
毋望转脸看慎行,他只坐着喝茶,连头都没抬一下,便冲茗玉笑笑道,“好嫂子,你快打发人去瞧瞧芳龄和芳瑕,她们怎么还没来?慎儒在哪儿呢?”
茗玉道,“慎儒在我的后身屋里,在同你两个侄儿玩呢!你可要去?”
毋望是最喜欢孩子不过的,忙点头道,“我来了这几天还没正经同他们说过话儿,正想找他们玩呢!”
茗玉听了招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去看两位姑娘,一个领了毋望往后头找孩子们去,毋望跟着兜兜转转来到后身屋里,见慎儒和两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在玩骰子,便过去看,笑道,“你们这是在比大小吗?”
慎儒恭敬给她行了礼道,“姐姐来了!大哥哥和二哥哥说话我也插不上嘴,还不如到这儿和平哥儿、仁哥儿玩呢!”
毋望在榻上坐下,看那两个孩子一般大小,一个圆脸略胖,一个长脸略瘦些,五官长得都和慎言很像,便指着胖的那个道,“这个定是平哥儿,”又指了瘦的那个道,“这个是仁哥儿吧?”
慎儒点头道,“正是呢,姐姐怎么知道?”
“天机不可泄露也。”毋望摇头晃脑道,慎儒看她的眼神多了分崇敬,她心里哀叹,没娘的孩子怎么能不可怜呢,一个养得好好的,一个嘴角哈喇子流得前襟都湿了也没人擦擦,那些丫头都是趋炎附势的,从前贞姨娘还在或许好些,如今没了顾忌,便不拿这孩子当人看了。
抬头见旁边就站了个丫头,不由皱了皱眉道,“劳你拿件干净衣裳来,我给仁哥儿换上,再绞两块绵纱搁在这儿。”
丫鬟福了福,半天才从房里找来了换洗衣裳,毋望将仁哥儿抱起来,小心换了湿衣,又把那绵纱叠成长条,给仁哥儿围在脖子上,对那丫头道,“这样就不怕衣裳湿了,过会子再换一块,交替着来,也伤不着他的皮肤。”
丫头道是,慎儒看她手法娴熟,不解道,“姐姐还会带孩子?”
毋望道,“我叔叔家里的哥儿就是我带大的。”
那仁哥儿虽还不大懂事,谁对他好还是知道的,偏巧毋望又有孩子缘,便强挂在身上下不来了,边拉着她的袖子边嘀咕道,“妈妈。”
毋望鼻子一酸,慎儒忙把他摘了下来,对着仁哥教训道,“这是姑姑,不是妈妈,可记住了?”
毋望笑道,“不碍的,咱们一块玩罢。”于是两大两小围着榻上的矮桌掷起骰子来,又变着花样刮鼻子玩,那两个小的滚作一团,笑得上气接不着下气。
〇四〇 人多心思异
慎言回来时见慎行坐在椅子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在他旁边坐下,倾身道,“这是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谁又惹着我们二爷了?”
慎行勉强道,“哪里有什么事,你别问了。”
慎言斜了眼睨他,端起茶盅喝了口,慢条斯理道,“咱们哥们儿一同长大的,你什么事我不知道,如今做了官了,和我生分起来了。”
慎行别扭了半晌,说也说不出来,知道自己这心思太不堪,不想偏又不成,横竖不是,更煎熬得热锅上似的,又想慎言是个中好手,同他说说或者有些用,踌躇再四,瓮声瓮气道,“大哥哥可曾听说春妹妹许给谁家了?”
慎言吃惊道,“不曾听说啊,她才来,又在孝里,哪里会许人家呢!”复细打量他道,“你蔫头耷脑的莫不是为了这个?”
慎行一看慎言来了劲,吓得忙摆手道,“我问着玩的,你可别混想!”
慎言眯眼道,“不打自招!你若真有这个心思便求老太太去,老太太疼春君,自然会答应的。”
慎行结巴道,“我哪里有什么……什么心思,你别混说!”
慎言眯了眼道,“你别打量我不知道,打小你就和她好,她闯祸,你就给她善后,哪回不是这样?后来她发配到北地去了,你在房里猫了几日没出来,又是干什么去了?可是哭得见不得人了?那时我还笑你不中用,岂知你早就是存了心的。”
慎行目瞪口呆,再想否认也是多余的,便颓然靠在椅背上,心里纷纷乱乱绞作一团,全然没了主意,只喃喃道,“她只当我是哥哥,半点那种念头都没有,我如今可怎么好,老太太和我妈那里没什么说头,才刚玉华又说老太太心里有了人选,既一丝口风都不漏,想来定是别人,会是谁呢……”
慎言又一阵大摇其头,这慎行果真是个书呆子,什么样的话都信!拍了拍他的肩道,“玉华无非就是替她主子开脱罢了,她才来,老太太哪里这么快就有了主意,再说她有孝在身,断没有眼下就说亲的道理,况且她如今身份尴尬,凭她再好的容貌怕也不好嫁,你寻个时候探探老太太的口风,我想老太太肯定也为她的将来忧心,你若把事儿说破了,老太太必是头一个答应的,有了老太太点头,这事就成了一大半。”
慎行直起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慎言嗤了一声道,“真不真的,你自己不知道吗,倒来问我,枉你读了那许多的书。”
慎行细一思量身上又来了气力,心里一阵胜一阵的高兴,暗打定主意,待迎了她父母牌位回来就去回了老太太,若能将事定下,他也好放心上任去,她的孝期横竖只一年,他怎么都是等得的。
这时芳龄芳瑕也到了,慎言道,“人都齐全了,慎行你去叫春妹妹吧。”
慎行应了,忙起身往后身房里去,穿过了层层纬幔,只见一大两小端坐着,毋望正拿着一枝花给他们变戏法,面上笑靥如花,手指灵动,寥寥几个动作那花竟不见了,孩子们抽气声一片,慎行抱胸倚着柱子看,她转了两圈叫他们瞧真了,突然一抖手,那花又出来了,两个小的尖叫起来,慎儒缠着问底细,她只高深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也。”
慎儒噘嘴不乐意,抱怨道,“姐姐总说天机,也忒没趣儿。”
慎行一旁忍不住道,“告诉你门道才有趣?不过看个乐子,缘故都告诉你了,下回还玩什么?”又对毋望道,“上前头去吧,她们都来了。”
毋望点点头,招手叫儒哥儿过来,两个奶妈子各抱起一个孩子,才要走,那仁哥儿伸手喊道,“妈妈。”
慎行惊讶不已,回身问道,“谁教的?太不成体统了!这是能混叫的吗!”
毋望看他发火便道,“哪里有人教他,这孩子可怜见的,这么小知道什么,你别吓着他。”说着拍拍手要去抱他,被慎行拦下了,刚要问为什么,慎行道,“两个孩子,你抱哪个好?平哥儿可是大嫂子亲生的。”
毋望听了忙收回手,心下想,若不是他说,她还真忘了这出,要抱着仁哥儿出去,那大奶奶面上真不好交代了,当下冲慎行感激一笑道,“多谢二哥哥提点了,我险些犯了忌讳。”
慎行面上微寒,冲仁哥儿的奶妈道,“管好哥儿,别让他乱叫,叫旁人听见大家面上不好看。”
那奶妈早就吓得打战,被慎行一斥,更是一迭声道是,慎行哼了一声,负手往前厅去了。
慎儒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二哥哥吃枪药了吗,怎么好好的又发火。”
毋望一头雾水地拉了慎儒跟上去,到了前厅大家一通寒暄,席间又拈花名又行酒令,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毋望因接不上酒令,生生被罚了好几杯,慎行瞧她不成了替她挡了两杯,被芳瑕嘲笑道,“二哥哥果然真英雄,回头我若行错了你也替我喝吧。”
茗玉道,“这酒岂是混喝的,待你日后配了姑爷,叫姑爷替你喝吧。”
众人因酒兴正酣,也未有人留意她的话,又是一轮下了,毋望分明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便摆手道,“不成了,这么喝下去可了不得,好哥哥好嫂子还有好妹妹们,且饶了我吧。”
茗玉又不依道,“你的孝从后儿才开始服,今儿醉了也不打紧,头里说好了不醉不归的,你才喝了五杯便要耍赖吗?”
毋望也没法,只得撑着又一轮,谁知愈喝脑子愈糊涂,愈糊涂愈连不上,又得再喝,渐渐如玉的面皮上嫣红一片,人也摇摇欲坠起来,慎行坐在她邻座,忙扶住了她,众人看她真醉了便笑,茗玉道,“瞧瞧,醉也醉得那样好看!慎行快送你妹妹回去吧。”
慎言也醉得不轻,被大丫头扶进去歇着了,屋子里几人皆有醉意,独慎行醒着,玉华从外头进来扶了毋望,同慎行一道往银钩别院去,看她姑娘醉得这样,抱怨道,“大爷大奶奶这是作弄我家姑娘吗,明知她年纪小喝不得酒还偏让她喝!”
慎行道,“大家高兴罢了,今儿大哥哥和春妹妹两家低了些,可不罚得厉害吗。”
玉华看她醉得浑身瘫软,自己又背她不动,只好搀她在廊子下的围栏上坐下,央了慎行道,“二爷先替我照看一下,我回去叫人拿竹椅来抬。”说着小跑着去了。
慎行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抱她,她靠着柱子眼看就要滑下去,慎行没法,拉她靠在自己身上,又因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姿势实在太过暧昧,自己先红了脸,左右不是,只得也坐下,让她靠在怀里,一时心跳如雷,闷声唤道,“妹妹,快醒醒,回院子里再睡吧。”
毋望感觉耳边震得隆隆作响,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道,“二哥哥来了?坐吧!”一侧头,又迷糊睡去,呼出来的气热热喷在慎行脖颈上,慎行顿时僵了半边身子,往下看去,额头洁白如雪,两帘睫毛微颤着,不时调整一下睡姿,睡得倒是自在非常,可苦了慎行,动也不敢动,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七上八下竟跟热油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