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轿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连滚带爬跪倒在他面前,瑟瑟发抖地不住磕头,口齿不清的告饶道什么“高阳郡王……奴才们不敢违命……姑娘在暖轿里……”,他大惊,十几丈外纵身腾跃,转眼已到轿前,躬身入轿,见她眼睛也肿了,头发也乱了,一只鞋子落在轿门上,狼狈不堪地倚着围子。毋望看见他便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呼吸一窒,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心头怒火滔天,抱着她软语安慰,又如立誓般对她道,“怪我想得不周全,连累你受了委屈,你放心,我定将那杀才剁碎了喂狗给你解恨。”回身道,“虞子期,传命给铁英和濮阳金台,这会子就带人给我铲平高阳郡王府,不必顾忌,杀光算完。”
虞子期探头看了轿里主子的心头肉一眼,样子是怪惨的,好在衣衫齐整,应该是没有被侮辱。他主子气疯了要学楚霸王冲冠一怒为红颜,自己作为他的第一战将很清醒,有必要提醒他孰轻孰重,便拱手道,“主上三思,要杀那厮容易,只是杀完了恐没法子善后,他老子极看重他,说杀就杀了,怎么能罢休?届时牵连到了主上,还害了夫人和应天谢家,那便了不得了。”
毋望也在他胸前闷声道,“他也未将我如何,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吧。”
裴臻略缓了缓,命人起轿,坐在轿里横竖不解气,毋望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铁青着脸,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她有些怯怯地拉他的袖子,他伸手把她圈进怀里,颓然道,“我只怕你一人回去被他劫道,却未料到他胆敢在王府门前放肆,是我失策了,对不住你。”复又问起缘由,毋望只得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他无奈捏了捏她的鼻子,“瞧瞧,不听我的吩咐惹出这些事来,下回还敢不敢?”
毋望将脸靠进他颈窝里,贴着他温热的皮肤才觉得安全些,嗫嚅着,“再也不敢了……他头里还说过两日要打发人来接我,这可怎么好?”
他忽而冷笑,“那他连我一道接去也使得,左不过多加副碗筷,高阳郡王不至于那么小气吧。”
毋望蹙眉道,“什么时候了还打趣?”
他撇转头,阴鸷一笑,“他只管来试,我定叫他后悔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〇九四 今日岁华新
裴臻送走了虞子期,一人在书房灯龛下坐了很久。
之前确实太冲动,险些坏了大事,亏得虞子期在,劝住了才没让事态恶化。那时在牌楼下看见她那样,他真是乱了方寸,心底几乎恨出血来,立时将那朱高煦碎尸万段也不足以泄愤,自己宝贝似的呵护的人竟给他来侮辱,若由着性子来,什么高阳郡王,这会子早下阴曹找阎王爷报到去了。可惜眼下形势不由人,再稍加筹措就要开战的,箭在弦上,要是出了纰漏,大家都得不着好处。朱高煦再不济总是朱棣的亲儿子,上阵还需父子兵呢,他多少总要偏袒些。当然,以朱棣的城府来看,即便真杀了朱高煦他也绝不会因此怪罪,他定是以大业为重的。可若是他稳稳坐定了皇帝宝座之后,那秋后算账的事历代都不少见,就拿他亲爹来说,功臣尚且消灭殆尽,更别说杀了他儿子的人,朱家一门皆是睚眦必报的,要么在他起兵前一脚踩死他,否则他的儿子便动不得……
他动不得,却可以借助别人来压制他,比如说燕王世子朱高炽,再仁德贤明总有度,依着春君的描述,和朱高煦私通的人,除了世子嫡妻王氏,不作他人想,他若知道了,这夺妻之恨能忍得吗?加之他们兄弟早就为那世子头衔闹得不愉快,只要稍加点拨,还不往死里整治他?裴臻靠在圈椅里冷笑一声,以朱高煦的为人来看,离天子之位一步之遥时必定有所动作,到时全力支持朱高炽,再名正言顺地收拾老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有的是耐心。这会子虞子期已经安排人手设计让朱高煦和王氏的奸情在朱高炽面前败露,这么一来也够朱高煦忙一阵子的了,所有事情皆要瞒着朱棣进行,别看朱高炽一向仁怀天下,到底是天潢贵胄,说话办事都经过深思熟虑,真真是滴水不漏的,有时软刀子更有用,也叫朱高煦吃些闷亏才好。
梆子敲过四更,他起身撩了窗纱看对面,她这会子也该洗漱完了,廊下也没有丫头走动的声音了。想起她一直呼痛,定是伤着了,到箱柜里翻了活血化瘀的膏药来,推门往她房前去,笃笃敲了两下,值夜的大丫头四喜来开门,他道,“姑娘可睡下了?”
四喜回身看了看,后身屋里灯已灭了,便回道,“才躺下,这会子应该还未睡着,大爷可要进来?”
裴臻点头迈进房里,四喜罩了灯罩端了蜡烛前头引路,房里锦幔重重,安息香流转缠绵在鼻尖,行至床前时他抬手挥了挥,四喜放下灯退了出去。床上人动了动,支起身探头看,轻声道,“这么晚了还没歇着?”
他踱过去在床沿坐下,她靠着床架坐起来,穿着藕荷色的丝棉中衣,长发如丝披散,脸色微有些发白。他顿感心头怅然,蹙眉拉过她的手,将袖子卷上去些,只见她腕上五指指印根根分明,紫中泛着青,衬着如玉的肌肤尤其可怖。他沉下嘴角,揭了罐子上的油封,剜出一块药膏来替她涂抹,也不说话,只一遍一遍的推揉,恨不得将那淤青立刻推散开来。
她有些痛,不禁缩了缩,他忽然察觉了,抬起头,眼里含着愧色,讷讷道,“弄疼你了?我下手重了。”
毋望覆上他的手,略迟疑道,“我才刚想了想,还是趁早将亲事办了吧,我心里不安得很,这么下去要出岔子的。”
裴臻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如此就要多谢高阳郡王了,我当真求之不得,天一亮就吩咐下去,前头筹备得差不多了,拎出来再办也方便。”
毋望叹了一声道,“我原想回应天再办的,如此看来是不成了,只是父母宗亲都不在,这亲怎么成好?”
裴臻道,“那就请了燕王来证婚,他原先装疯卖傻,出不得大厅,咱们另设一堂拜天地,礼到就是了。只是委屈你,少不得要从别处出门,或者到你二哥哥官邸,或者从濮阳金台府上,谢二爷那里恐怕行不通,布政使司那么多眼睛盯着的,只有濮阳那里了,他夫人武艺高强,有她护着我才放心。”
毋望一时只觉心中甜蜜,生出待嫁女儿的情致来,颊上飞红,低头道,“就依你说的办吧。”
裴臻取笑道,“尚未出嫁便从夫了吗?看来裴某得着个好媳妇呢。”说着又去给她另一只手上药,一面又道,“我没能护你周全,你可怨我?”
毋望知道他一晚上总不受用,便温言道,“我哪里怨你什么,只没料到临走竟有密报,才叫高阳郡王有机可乘。”她打个寒战,探前身子环上他的腰,枕在他肩上嘟囔,“亏得我在北地遇着的是你,若先遇上他,那我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
裴臻大感受宠若惊,她肯主动来抱他,肯对他说这样的话,简直是预料之外的,拍拍她的背道,“你到现在才发现我的好?从前我虽对你使心眼,到底是没有恶意的,不过想让你心甘情愿跟着我罢了。”
她在他的颈边蹭了蹭,热热的气息拂在他的喉结上,哄孩子似的娇声应道,“我知道你最好,从来不曾想过害我。”
他的半边身子已经酥了,气息不稳地低声一笑,想退后一些,她又缠上来。他只得按捺道,“我的姑娘,快些安置可好?再这么下去天都要亮了,歇下吧,明儿还有事要你操持,先将身子养好,大婚之前别作下病才是。”
毋望心有余悸,问道,“高阳郡王怎么办?”
裴臻捋捋她的头发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叫穆大正调一队人过来守着宅子,外人想进来是不能够的,你只管放心吧,他若敢来,便叫他横着出去。”放她躺下,掖实了被角,俯身在她额头吻了吻,耳语道,“睡吧,我走了。”
直起身才要往外,曳撤下摆牵制了下,低头看,一只手牢牢攥紧了他的衣襟,他不由失笑,蹲下道,“舍不得我走?那我今儿留下,反正就要成亲了,早一日同房也没什么,大家省心。”说着作势解领上盘扣,心里也隐隐期待她当真允了,毕竟这种日子对他来说实在煎熬,能早些结束简直就是烧高香了,无奈这丫头固执,他也不好逼她。
果然,话才出口,那只手嗖地缩了回去,他苦笑着站起来,她怯怯道,“等到大婚吧,好不好?”脸已埋进被褥里,羞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忍笑嗯了声,抖了抖衣袍跨出门去。行至廊下举掌三击,屋顶落下一个黑衣人来,跪拜行礼后垂手待命,裴臻道,“派人到涿州去,将那个被高阳郡王杀死的驿丞家眷送到燕王府大门口,还有沿途那些吏民苦主列个名单,也打发人送去。开春新皇登基朝贺定要让燕王遣他去,他这一去就别叫他回来了,乔装杀之,此人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那暗卫道是,躬身一揖,身形上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往卧房去,手里琉璃佛珠捏得咯吱作响,心道一计不够二计来凑,朱高炽那里若没有动作岂能就此让他逃脱了,那小子有勇无谋,且看他如何收拾他吧。
又过十日已至腊月二十三,这日裴府上下早起,筹备着过小年的一应事宜。林婆子笑道,“今儿咱们厨房热闹,奶奶来了,回头大爷还要来祭灶神呢。”
众人都应,还有杂役婆子道,“过了二十三,诸神都上天了,百无禁忌,娶媳妇聘闺女不用择日子,奶奶和大爷赶乱婚赶得好,来年添个大小子。”
毋望大窘,如今也不忌讳她们叫她大奶奶了,几个管事婆子偶尔和她说些什么姑娘小子的她也不恼,只有裴臻的奶妈子自打听说年前他们要大婚不痛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背地里和人抱怨说她白折腾人。她愈发厌恶的厉害,按说她没有贴心的长辈在,有些什么要留心的该是她这个奶过哥儿的来教才是,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热络些下个气儿,那些坑府里银子的事自己也就不追究了,偏她拿大不肯低头还要对着干。毋望一气之下便送她两个丫头,打发她回她儿子那里养老去了,听说早晚在家咒骂,眼下忙,暂且不与她计较,待到过了年总要料理的。
林婆子往灶神像前上供品,都是些甜食,诸如糖瓜,汤板之类的,还在旁边放了两个生鸡蛋,毋望奇道,“怎么不放熟的?”
林婆子道,“奶奶不知道,黄鼠狼和狐狸是灶王爷的部下,这鸡蛋是给它们的,宴请了上头,下面也得打点一下。”
她笑起来,原来这天地间不论是人还是鬼神,礼数都是一样的,要办事必要各处都孝敬到的。
这时裴臻沐浴梳洗完了进来给灶神上香敬酒,女眷退到一旁,他跪在灶前喃喃数道,“灶王爷一家之主,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又供上杂面汤,接过丫头呈上的簸箕,从灶台前一路将灶君坐骑的马料撒到门外,这些仪式做完了揭了灶神像烧掉。正要问今儿饺子什么馅儿,外头虞子期进来给毋望见礼,旋即在裴臻耳边低语几句,裴臻得意勾起嘴角,揽了他的肩道,“此事值得庆贺,今日咱们兄弟共饮一杯吧。”
两人勾肩搭背,直往平波院的抱厦里去了。
〇九五 成败难度量
涿州驿丞的老婆孩子吵闹不休,把燕王府门前搞得大乱,燕王殿下对外称病笃,不能出面调停,躺在床上又气又恨。这个小年算是没过好,饺子吃不上,灶王爷也得罪了,坐起身来嗷嗷一通大吼,指着高阳郡王直骂“孽障”,只差没拔剑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盛怒之下削郡王府仪卫司,罚他在佛前面壁思过。又叫王妃送了一千两慰问金去安抚死者家属,在这作战资金紧缺的当口又损失一笔,虚火上行折腾得血不归经,竟然真的病倒在床了。
朱高煦灰头土脸地挨了一顿骂,转出正殿站在夹道上愣神,这件事过去也有小半年了,是高祖皇帝驾崩时他去京师奔丧路上发生的,怎么偏这会子闹了来?他抬头看天,红砖绿瓦上的那片天蓝得赏心悦目,盯着太阳猛瞧了半晌,他发现太阳就像他梳妆台上的黄铜镜,没了外头那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他没了仪仗,就是个光杆郡王,平常虽然用不上,放着看看也是好的,真给削了还真是舍不得。
“殿下。”身后有人招呼,他回头看,刚才被太阳灼了眼,这会儿看人脸上花花绿绿的一片,也分不出是谁了,便道,“何事?”
那人道,“卑职盘问了许久,那婆姨根本说不清是谁带他们来的,一会说是两个生意人,一会又说是县学里的生员,弄得我一头雾水,后头怎么样,请郡王示下。”
原来是王府里的长史,他奉命彻查此事,看来是半点成效也没有,朱高煦皱了皱眉,“这点子事还来问我?真真人笨事难成,等他们出了城悄悄抓起来严刑拷打,说不清就往死里整治,这也不会?傻蛋!”
那长史被骂得冷汗直流,一迭声道是,慌里慌张夺路而逃了。
朱高煦正窝火,墙根下一个人嗤地笑了声,他不耐烦的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笑什么?这会子看我笑话来了?可是腚上皮痒吗?”
朱高燧年轻的脸上现出不屑来,拉着长音道,“你就会在我面前使能耐,有本事找那个害你的人去,冲着我这个一奶同胞耍什么威风,我才是一心向着你的人。”
朱高煦哼了哼道,“裴臻,我饶不过他去,有胆子和我耍阴险,打量我不敢拿他怎么样?”
朱高燧在一旁笑起来,心想这人真够不讲理的,明明是他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还不许别人反抗,做人嚣张成了这样,果然是无敌的。遂问道,“那日可受用到了?滋味如何?”
朱高煦面色不豫,那张漂亮的嘴唇又在眼前滑过,几天没见心里还真有些挂念,看着柔弱的人,脾气倒不是一般的倔强,不把她弄到手怎么甘心?
朱高燧看他不说话便拿肘顶他,急道,“你存心和我打哑谜?还不快些说,我回头有事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