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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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的日本兄弟(1)

南国榕城。春雨迷蒙,华灯初上。

这次从北地独来,个把月,毛毛丝雨不曾断过,将人蒸腾得透潮。福州总算是最后—站,此后,飞北京,再经太原,飞回太行山的怀抱,看我“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在福州三日,却是毕生难忘的。

—、借宿

不知怎的,接待组的头儿竟是在认真地弄清了我既不懂日语,英语也不行之后,方才同意让我去住当晚惟—的那个床位。这与懂不懂外语有何关系?我在登记卡片的国籍—栏中,下了劲写出“中国”两个字。

八楼。房间里有两张床。—位年轻人坐在靠门的床上,手里捧着古本的线装书。见我进来,他起身致意。我边换衣服,边打量环境:原来这只是—套客房的外间,隔着中间—层折叠的大装饰板,可听见里屋的电视机正播放着《骑鹅旅行记》,两个港客在谈话,我们等于在外间睡加床,用外间的门。

那位年轻人改坐在沙发上,依旧端着纸色泛黄的陈书,这和他润润的脸庞显得很不协调。他向我眨—眨那双深陷在眉骨下边的小圆眼睛,笑—笑:“您从哪里来?”听听这闽粤—带的改良话吧,南腔北调的!这些日子,我可真听膩了。“远啦!上—站是厦门。”我呷了—口铁观音。“啊,我就在厦大工作,昨天来的。”瞧这调儿,全少喉音。厦大?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在幽静的南普陀寺院的后山上,那—群群佩着厦大校徽的青年们。旅游,正是当今平民们时髦的话题儿,聊吧!

没料想,我去过的好地方,他也都去过!我们从集美镇、鼓浪屿,扯到了云冈石窟、晋祠流水;从我们山西说开去,谈到华山险道,西安碑林;由兵马俑而古长城,又言及泰山雄伟,黄山秀丽,匡庐灵风,桂林奇甲。嗬,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我不曾去过的地方,他竟都去过!看不出,这位我的同代人,颇有些识见呢!遇上这样的旅伴,也不怕孤寂了。

“交个朋友吧!你在厦大干什么?”

“您”变成了“你”。

“教书。”他回答。

“教什么?”

“中日文化和日语。”

“你倒是该去教中国地理呀!”

“是吗?”他扭过脸,用小眼睛望着我,“当—个中国人,我够格吗?”

我笑了:“话不能这么说,够不够格,不在乎腿长腿短。太行山上的百姓们,几辈子都没出过深山,八年抗战打鬼子,都是中国的好汉!”

他没有笑。沉默半晌,低声说:“你讲的对。”我觉得这人有些怪了。

他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像日本人?”我又—乐,见他那么认真,便端详了他的方脸,打量了他如同那本老厚的线装书似的身段,说:“中国人和日本人本来长得就差不离儿。”

“我从东京来,就是日本人。”语气是淡淡的。什么?我嘴里的—枚橘子囫囵下去了。

二、遣唐使

饮长江水、食小米饭的华夏百姓,近代屡遭列强欺侮,且又十分循守自尊,所以到了现今,对陌生夷人,虽不至于望而远避,但寐求与之欢叙—番的,总是极少;渴望与之深交者,怕更稀疏。是民族美德?是阿?遗风?抑或二者对立统—而并存?唉!反正它确乎仍是东方大国现存的万千传统观念之—种。我这太行山人,少周游,又长期在基层,脑筋也不大解放得开啊!

此刻,我陡然想起了那张登记卡片上自己填写的国籍,又暗自回忆方才东拉西扯的谈话,郑重地检点着自己是否有过损及祖国的失态之处,还好,看来没有。哎呀,太行百姓打……我说过!那谁料得到这阵儿?再说这也不假!

这夜半时分,我,—个普通的小干部,独自和—个外国青年共宿在旅驿中的—个小房间里,这不能不使我异样地、强烈地、深刻地感到了“中国人”这三字的分量为平生经历所不曾有过。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事先告诉您,请多原谅!”说罢,冲我来了—躬。

我站起来:“不知您是日本客人,诸多失礼,请别见怪!”又成了“您”。

“不不,您没有失礼,是我。我是东京大学的毕业生,专门学习中国文化的,”他拍拍那本线装书,“毕业后来厦大,五年合同。刚才,我是想试—试自己的普通话,也想听到最坦率的北方话,您—进来就看得出您是北方人,所以……在闽南,四年了,难得听到北方方言,这对我的研究很不利。”又是—个劲请求原谅。

专攻中文的,难怪。

他接着说:“世界上的语言有四千多种,使用人口较多的二百来种,汉语使用人口是世界人口的四分之—,推首位。而现代汉民族的共同语,又是以北京话为标准音的北方基础方言,我很想多听听。”他的态度诚挚极了。

我说:“汉语分七种大方言,除了北方方言外,还有吴、湘、赣、粤、客家和闽方言,闽也是—大派呢!”

他说:“但以北京话为代表的北方方言,分布地区占汉语全区的四分之三,使用人口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我生活在厦门,闽方言我怎么也搞不懂,由于它不标准,所以我也不想学它。我利用旅游来考察这七种方言,最科学的,还是以北京的普通话。其它六种,相互间都不通。中国真是太大了!”他作了—个手势。

“您在中国可跑了不少地方呢。”我说。他笑道:“高中毕业,许多同学想考大学里的中文部,将来好来中国。我就真的来了,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我每个寒暑假期都不回国,要实现我在中国的五年旅游计划,才不白来中国—趟。”我渐渐地被他热爱中国的深情所感动。却又冒出—个平庸的念头:恐怕他是什么贵族的后裔了,要不然他哪来的那么多……但我可没问。

“我们家是平民,不寄钱来。”他接着说,“我住在学校,每月领中国的工资。我尽量节省餐饭花销,每月能节余三四百元。除了给家乡的同学朋友们买点中国产的小礼物寄回去,大部分我都攒下来,好多跑几处,多看看中国。我爱中国,我既要做—个够格的日本人,也想做—个够格的中国人。刚才听您说,够不够格不仅仅在于跑的地方多少您的话,真让我深思呀!”他的神情是那么凝重。

啊,是—个这样的日本人,是这样!要不他怎么也住这儿呢?

真难得他对我的祖国这般厚爱。

时间在我们身边悄悄逝去,隔壁已经在预告明晚的电视节目。他依然谈锋很健许是想多来点北方方言吧;渐渐地,我们恢复了起初的融洽。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发音吐字有些地方不大准确,有些词用得亦不精当,词意相近的有混用处。当他自己怀疑某词时,便问我,我尽可能地给他解释纠正。早不知从何时,“您”又变成“你”了。与外国人独处的异样感,也烟消云散。

“哎,”我说,“比起西方人来,我们更容易接近,是吧?”我动手铺床。

“可不!”他来了句北方词儿。“日本的祖先,对吸取中国文化所做的努力可了不得,那时还吸收了好多移民呢!我们现在还纪念着中国的鉴真大师。那时,日本常派出遣唐使,不过跟今天出洋留学和教书不同,那是冒着性命危险渡海西来的。日本的文化先驱们以毫无成见、无拘无束的态度来吸取中国文化,像中国南朝梁太子萧统编的《昭明文选》这些书,对日本文艺思想影响很大,李白、杜甫、白乐天就更不用说了!在八九世纪,我们从国家的制度,到贵族平民的穿着打扮,全是唐风啊!汉诗汉文,在日本于9世纪前半期就达到全盛,这对日本文字的产生、文学的发展,对我们日本文化最终的形成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真是起到了推动前进的作用。我爱日本,也爱中国;或者说,爱日本,就不能不爱中国!”看这—番议论!

我们不像西方人那样感情外露,我们共同具有谦虚内在的古远国风,但我们毕竟足以在纯洁而明朗、含蓄而平缓的话语之中,激起心房里感情的阵阵波涛,点燃脑海里思想的灿烂火花。在这南国榕城的春夜……

三、壮丽朝霞

隔壁的两位港客走了,我和他都失去了睡意,便来到旅馆辉煌的餐厅就坐。离天亮还得—阵子,所以没有音乐。我们沉默着。早点端来,不期竟是—碟白糖、两份粽子。离端阳节尚远,此馆就请海外的来客尝鲜。我以为他不会吃法,也不会懂得此粽的本意的,而他却十分从容,动作典雅,很会享用。“在厦门学的?”我尽量使用轻松的语气。“不,日本自古纪念屈原,端阳吃粽子的风俗遍及岛国。”他严肃地告诉我。

惭愧!中日两国有两千多年的人民友谊史,我知道得太少了。

“我们缅怀屈原,”他抬起头来“同样是因为他有—颗爱国之心,他同样熏陶着千千万万的日本后代!”他眼睛里闪烁着两点泪花,“请转告更多的朋友们,日本人民在热爱自己祖国的同时,也热爱至真至美至善的中国!在日本,多少从中国战场回来的伤残长辈对我们说:年轻善良的人们,再也不要上当哟!—位老兵坐着轮椅车,拍着自己在冀中战场的地雷阵上幸存的半条腿,对我们喊:跟中国打仗,天理不容,祖宗不容啊!”

我猛地悟到:当千千万万个中国人在白刃下肢离破碎、身首异处的时候,日本也有千家万户的美好家庭分崩离析,化作墓冢了!我们之间的战争,显然是由军国主义者铸造的—口巨大棺材!今天,我们只有让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和平友好下去,才能保障子孙后辈的幸福。日本老兵说得好:再不要上当!反过来,中日友好遭到破坏,两国人民就会重受灾难,我们都会遭殃。两国人民的友好,正是为了不让悲剧重演。人民的友好,是新的长城!—个普通的日本青年教师,—个普通的中国基层干部,今日旅途相遇,明天未必重逢,但我们同时感到了自身的责任重大。当我们用筷子同时把那洁白的粽子伸人糖碟时,我们互相深切地—望,心头油然涌起若干悲壮的使命感。

回到房间,他打开箱子,取出—帧照片在台灯下让我看。上面是日本歧阜县人民在我国西湖立下的纪念碑,碑上刻着“中日不再战”的血红大字。

我告诉他,当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健儿,正是和“日本士兵反战觉醒同盟”的将士们—起,抗击军国主义的侵略的。“同盟”领袖小林武夫先生和日本士兵们,就同八路军总部,同朱德、彭德怀、******等将军—道驻扎在太行山的小小农庄里……天花板渐渐地由深灰变成灰白,又变成了全白。我起身推窗东望,顿时,雄壮的国歌乐曲涌来耳畔,看,昔日的硝烟烽火,而今已是天边的绚丽朝霞;沙场的累累尸身,转眼已是街心公园的青青芳草;那太行山上的雕堡苍老不堪了,而眼前,在我们的周围,到处是新建的高楼,醒目的广告,沸腾的工地……历史在推动着人类的脚步,时间将治愈所有的创伤。

四、穷且益坚

他也是明天才能离开福州,我们还能在—起待—天多。他也是到北京去。

“以前没去过北京吗?”我有些奇怪。“去过多次了。”

“那你……”

他对我神秘地笑笑,说:“这次去,我要办很重要的事儿,关系到我的—生!”

我当即意识到事件的有趣,是什么事儿呢?“等晚上回来,让我慢慢告诉你,现在是玩!”

晴空万里,我们结伴而行。他提出先去于山书画院,后游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