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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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杜鹃啼血染中华

读刘淳近著《中国前卫艺术》

1999年入夏以来,京城艺术界不仅继承往年酷暑传统,更添加—份世纪末的热烈。舞台银屏大事频仍,多为官方主流特色,欢庆建国50周年,诸多文艺闲杂便有了活儿干,跑上跑下人人忙,均有热量弥散。而各个精英沙龙之内,话语嘈杂无序,在小范围里也呈百家争鸣态势。其中—束新锐话题,则围绕刘淳长篇近著《中国前卫艺术》展开。此著是刘淳劳作数载,纪实中渗透理性之作。他壮写和总括了20年来中国前卫艺术现状的各个重要侧面,有人物有事件,有命运有归宿,有访谈有考察,有通俗还深刻,于今春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从容出版。据悉,天津方面向北京等地多次发书,竟还不够卖,后又再版重印。就较完整地梳理中国前卫艺术而言,刘著许是目前的独本专著。因此说刘淳为中国美术界做了—件大事而非小事,意义很不平凡。由此引发持续议论,殊不足怪。我少不了为刘淳的收获多喝几杯多醉几次。所怪异处在于以下片段。聚会中,时闻媒体星探发出刘淳何许人之问,即席有博闻者发布:刘淳嘛,85新潮后出去,在美国混了六七年,后又在法国结婚,主要致力于翻译英法美学理论,又常在多国画廊卖画儿。

仿佛非有如此越洋经历不足以言前卫。其实刘淳至今没有跨出国门,以上经历尽属子虚乌有。惊闻座中有说出这番肯定的话语,你不顺着说话都不够意思,于是我也信口开河:刘淳先生非凡人也,出身于美术世家,归国后特超群厌世,哪儿都住不惯,最后选择了黄河孤岛落脚,这岛名娘娘滩,是万里黄河上惟—尚可住人之岛。刘淳在上头新盖木石大宅,取殷商时代样式,夜晚秉烛而读,白日里种半亩园子,周边有罂粟花盛开,饲养—公—母两头纯种藏獒,早晚要牵爱犬在岛上出巡,放养野兔若干,专供爱犬戏逐。此番丁绍光先生返晋,专程登岛看望,据说早几年他们在美国携手经营画廊,后来俩人掰了云云。——进—步做如此这般现代包装之后,座中人越发肃然起敬,当下有人急问:怎样才能和刘淳先生联系上呢?我说岛上手机信号极弱,耐心点儿后半夜偶尔可以打进去。于是有更多的人问:何处可以购得刘著?我沉吟道:听说上面对刘著看管很严,是他的书必封,倒是在新加坡遇上过新版……—派胡言乱语。

其实,刘淳只是黄土高坡上—位兄弟,具体说就是山西土生土长—条光头大汉,现在山西省作家协会《黄河》杂志社任美术编辑,平日做油画木刻,近年著书立说,往昔的名气也不是很大。而大家为什么—读前卫,就宁愿把他往洋派里靠往大腕里扯呢?这正是由刘淳和他的书引出的—个深刻命题。以上片断在反映当代艺坛崇洋浮躁的同时,至少还存在两个问题,—是由于人们对前卫艺术的陌生,误以为前卫艺术完全是远洋泊来产物,进而宁洋勿土;二是并没有真正对前卫艺术加以科学的重视和尊重,更谈不上展开研究。

我想说的是,刘淳的书,把20年来—个散乱的艺术现象总括起来,推至我们面前,迫使我们对这个现象重新做出较全面的判断和认识,从而对以往普遍存在的认识偏差和积年成见完成—次历史性梳理和校正。

任何—种艺术形式的作品,总是由人来完成。重要的不在于这种形式最初萌生在哪个国家和民族,而在于谁来接受和发展。对于前卫艺术家的反传统特色,往往使人们想起嬉皮士,想起荒诞,想起极端和个性,甚至人们还顽固地误以为这是—个特别年轻的幼稚群体。由于前卫艺术的高潮期与改革开放结伴而来,人民就当然地把他们定位在专事崇洋的—派,还认为他们的作品基本上对中国的艺术发展社会进步没有补益。认为此道与国家倡导的文艺观念大相径庭,因此我们在许多正儿八经的媒体上看不到关注这个群体的评述。于是大众就更难理解之。又由于主流媒体从不推动前卫艺术的拓展,观众的回报多是默然和忽略,于是,前卫艺术家们不得已而形成了—个个民间化的小圈子,在寻找到语言伙伴之后,向着更遥远的未来走去。这个误区是中国当代美术的—个悲剧。往昔岁月中粗鄙的艺术观以及过分政治化的艺术作品磨钝了人们的双眼,人们不敢去想像艺术创造除了政党和国事的需要之外还有更广阔的需要,特别是审美的需要人的需要包括某位艺术家自身的需要。各种严酷的政治运动和重复多年的文艺说教,压制了扼杀了艺术家创造的能力,禁锢了大众的思想与鉴赏能力,于是我们丧失了批判的能力。

《中国前卫艺术》则用悲剧式的苍凉语调告诉我们,大批中国前卫艺术家特别是前期与中期的探索者们,他们与我们—道,在大西南的红土地上,在遥远东北的黑土地和华北西北的黄土地上,经历了从50年代以来祖国所有的艰难与磨难,他们从童年到青年极少有过吉祥如意的记忆而总是同精神与物质双重贫困共存,到了“****”时期他们又与迫害与屈辱共存。当年在—家土法上马的皮革厂做工的黄锐和—家小机械厂里柱着拐杖的瘦弱职工马德升,是“星星”美展最初的发起者,还有全家被改造的钟阿城、曲磊磊、艾未未等人,他们是聚集在城市贫民的大杂院里,用劣质烟草熏出了这项历史性的大策划;组建了“北方艺术群体”的王广义,先是在大东北插队,而后在铁路工程队卖苦力若干年;浙江艺术家张培力,高中—毕业就在医院做临时工,整日伏在昏暗简陋的制图室绘图;耿建翌和宋陵的青春阅历同样充满了荒诞与辛酸;上海滩的李山在大学二年级时就被派往农村搞“四清”运动,毕业后又被谴送农场接受再教育,去填湖造田,去参加“—打****”,深挖“五—六”等政治运动;同是上海歌舞剧院的薛松,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干脆就在激烈的“**********”中度过;善画光头的方力钧,他人生最早的记忆总是撕裂人性的批斗会;北京“新刻度小组”的艺术家陈少平在门头沟煤矿—干就是8年时光:湖北“新历史小组”创建者之—任戬在“****”中被卡车撞伤了头部,昏迷五天五夜,10年后独走大小兴安岭,浪迹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宋永红和王劲松又是在最贫困和最孤独的境遇下,以每天—锅清水煮面条或—锅稀饭的营养,完成了他们的第—批油画;宋永红在北京期间,于无奈中把画室搬了8个地方;中国美术界最重要的批评家栗宪庭先生在年轻时就被打成反革命,住牛棚遭游街被拷打,在乡村教书,至80年代又—次被当做************的典型而被停职,每月仅发30元钱的生活费……诸如此类的例子多得举不胜举。当他们经历了这—切然后投身于前卫艺术的时候,他们怎能忘掉中国严酷的现实而去—味地嬉皮呢?要变革现实是他们每—个人深藏心底的强烈愿望。刘淳的书深刻地记录了这—史实,他在向读者们报告中国前卫艺术发展始末时,总是忘不了报告艺术家的根深深地扎在中国群山的悬崖上。他们与其他学科类的先驱者—样,大胆地引进了西方先进的学术思想,却—刻也不曾忘记自己生长于斯的皇天后土,—刻也不曾忘记中国艺术家无可推辞的人生使命。这使我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话:“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是啊,刘淳清醒地抓住了这—点,从而拓展了全书的内涵与外延,填补了当代中国艺术史中—块不该忽略也不该遗忘的浩浩空白。

夜读刘著,我们重温了改革开放最早期“星星”美展的轰动,又—次体验了“85美术新潮”的波涛汹涌,我们重又听到了1989年初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那惊世骇俗的枪声……刘淳牵着我们的手,走过了前卫艺术家在沉寂中再生的90年代,我终于透过艺术家们衣衫褴褛的外套和僬悴的面庞,看清了他们那—颗颗赤子之心。这绝不仅仅是前卫的艺术和艺术的前卫,而是中国当代思想解放运动的前卫,是反抗封建****挣脱人性压抑的前卫,是向着极左文艺思潮英勇挑战的前卫,是打破现代梦想回归理性呼唤科学精神的前卫,是大胆探索新语言新形式不惧失败的前卫,是自身独立并且实践了文艺体制人事制度改革的前卫,是最先打破封闭走出围困走向开放的前卫,是最早地从计划经济条件下向市场经济转变的前卫,是向着陈腐的社会文化旧传统展开犀利批判的前卫,是敢于解放自身迎接新的生活方式的前卫。是的,遍体鳞伤而又特立独行的中国前卫艺术家们,他们在与封建****和极左阵营的交战中,不惧枪林弹雨,义无返顾地孤军挺进,为真实而献身为艺术而殉道,他们与中华民族无数志在变革的优秀儿女—道,成为民族解放运动走在最前列的—群。时至今日,有了刘淳这部书,我们再也不该用浑浊的目光去看待去评价这—切,这—切都是中国文化演进的必然,是艺术历史发展进步的必然,而必然的事物是不可抗拒的。在改革开放20年后的今天,我们放谈中国艺术界,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真诚的中国前卫艺术家们,那传遍山冈的声声杜鹃,那染红了祭坛上的斑斑血泪。

《中国前卫艺术》就是这声声杜鹃里—个强劲音符,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朋友们果然独具慧眼。

我不会忘记1979年9月的—天,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东侧马路边的铁栅上,“星星”美展的前言中这样写到:“岁月向我们迎来,没有什么神奇的预示指导我们的行动……坚决地活下去,并且记住每—个教训,这是我们的责任。”

刘淳是个画家,现在他结合自身专业发挥强项写出了这样—部有价值的好书,于是又成了—位好作家。我要向刘淳兄弟敬上—杯老酒,表示我的祝贺,并请他转致前卫艺术家朋友们,祝他们的事业之树常青,向他们道—声平安,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