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明点点头,说:“时间太久了,印象有些模糊。”
“电影也看了吗?”
“看了。”
“你认为电影改编得如何?”乔云紧追着问道。
“很不错的。扮吉卜赛女郎的女演员表演得特别好,把美丽、善良、纯洁而又勇敢的埃斯梅拉达演得维妙维肖,还有畸形的敲钟人加西莫多也很有特色……”
“你对改编者把小说中的另一条线,即失去了女儿的母亲的悲惨境遇的那一条线全部删去,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改编是成功的,因为它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抓住了雨果这部巨著的精髓,即通过吉卜赛女郎埃斯梅拉达的悲剧命运,无情地揭开了教会的堂皇面纱,把它的虚伪与阴毒****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我不否认。但我认为埃斯梅拉达的可怜的母亲,那个十几年来蛰居在阴冷的广场地窖里伴守着女儿遗下的一只小红鞋活下来的,最平凡也是最伟大的母亲,无论如何不应该删去。真的,我读那些章节不知有多少遍了,但每读一次仍然感到心尖发颤。想想吧,一边是巴黎圣母院神圣的殿堂,一边却是肮脏黑暗的地窖;那神圣的殿堂之主——副主教富洛娄正为满足自己的****而制造着种种卑鄙无耻的阴谋,甚至不惜残害无辜的埃斯梅拉达;而在那阴暗的地窖里,却挣扎着一个日夜思念孩子的白发老母,然而她哪里知道,正是她旁边这个令她万分崇敬、连跨入一步的资格都没有的殿堂里,隐匿着要杀害她日思夜梦的女儿的凶手!每当我读到那枯瘦如柴的老太婆对着女儿的小红鞋,一连数小时目不转睛地喃喃忏悔、自责和祈祷的文字,只感到心里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
乔云讲述着,两眼闪动着泪光。她动了感情。
庞明捧着书,不无钦佩地看着她,但他又隐约感到,这种动情之中似乎又有某种偏激和过于执着之处,他想发表意见,一时却想不出适当的话语。耳边传来唏嘘声,回过头去,他看见杨淑媛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流着泪又亲又吻。
这一顿饭除了小康康的胃口不错外,三个人都没吃多少,有两三盘菜就只动了一下。
饭后闲聊,仍然是在乔云和庞明之间进行,杨淑媛一直低头不语,问一句答一句,有时问几句才答一句,但她却听得十分专心。
乔云好像对庞明所从事的事业产生了兴趣,从山区的景色、老乡的风俗、野外生活的艰苦与乐趣,到水库的拱形坝和提灌站的秒立方流量,无不一一问及。庞明如数家珍地回答着。他讲大洛山区原始粗犷的自然美和当地纯朴、骠悍的民风,讲历代反动统治者对山民的榨取、镇压和对山区的破坏,讲白云崖上那经受了几十年风雨仍赫然在目的“红军万岁”的石刻标语,讲十年****中群众的困苦和觉醒,讲自己与伙伴们风餐露宿的生活,讲为了调查一条小溪的源头怎样在深夜去叩响猎人的小屋,为了摸清水流的规律怎样与滩头的牧羊人结成了朋友,讲工地上几十个爆破点同时起爆的壮观场面,讲水库落成时老老少少的山民和衣跳进水中尽情嬉戏的情景……
乔云听得入了迷,连碗碟都不洗了,脸上不时浮现出艳羡的神色。照理说,杨淑媛对这一切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但她却像第一次听说那样听得津津有味。她有点奇怪:那样单调枯燥的山区生活,自己一旦离开,为什么就变得这样有声有色,其乐无穷了呢?她偷眼看着侃侃而谈的庞明,再一次从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汉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了那种“气质”。多么宝贵的气质啊,它能化平庸为跌宕,化腐朽为神奇,化艰苦为欢乐!呵,她真倾慕,她真后悔……
小康康却不大喜欢听大人们讲的这些,开始要这要那地撒娇。
庞明伸手去抱他,小家伙却“嗯”地缩回妈妈的怀里躲起来了。
杨淑媛疼爱地拍拍儿子的屁股:“这个娃娃怪得很,除了我谁都不要。老头子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他就是不卖帐,气得老头子干瞪眼。活该!”提起丈夫,她的气又上来了。
乔云插言道:“其实,老傅喜欢娃娃还是个难得的优点,”说着,在杨淑媛背后含蓄地一笑。
为了避免再谈起傅玉山,杨淑媛起身走到窗前,夸张地惊叹道:“哟,牵牛花开得好漂亮!上前天来都还是花蕾呢。”
乔云走过去,悉心地把几个空蛋壳按几何图形放在花盆里。
庞明在一旁欣赏着,说:“到底是女同志,总是喜欢花花草草的。”
“不见得吧。”乔云冷不丁地说道,做着自己的事情。
“你这个人呀,难道你不爱这些紫红、淡蓝的小喇叭?”庞明抚弄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儿,“连我这个客人都看得迷眼呢!”
“爱当然是爱的,”乔云走到洗脸架前擦着手,有点儿勉强地笑道,“不过,根据辩证法,爱与恨是对立的统一,是难解难分的。对吗?”
一朵淡蓝色的牵牛花掉落了,它在窗外打着旋儿飘着、飘着,终于飘落到地上不动了。
杨淑媛睹物伤情,凄然低声道:“我又爱花,又怕看花,爱花的美丽,怕看花被糟蹋,特别怕看到这种孤独的落花,它总让我想起人生。”
乔云乜斜了表妹一眼,没有说话。
庞明忍不住发表见解道:“对于牵牛花我倒还有个早已形成的看法:它虽然生来就柔弱,但却有着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而且从不推拒外来的帮助,不管它自身怎样遭风遭雨,失去了多少心爱的鲜花绿叶,都决不灰心、丧志,只要根藤尚在,生命尚存,就总是不停地向着新的境界攀登,攀登……”
直到讲完这番话,庞明才意识到,饭前谈论《巴黎圣母院》时自己想要表明的意思,已经不知不觉地说出来了。
乔云和杨淑媛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牵牛花,默然不语,她们的眼眸在一瞬间都变得更加明亮了。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杨淑媛坐在藤椅上,一边织毛衣一边想心事。正爬在地板上玩皮球的小康康突然跑到她的膝间,嚷着要“上街街。”
自从儿子上全托后,难得接回家一次,一接回家就少不了“上街街”,如不满足要求,耳膜子休想安静一刻。她想了一下,收好毛线,抱着儿子下了楼,朝繁华的明珠路走去。
“妈妈,高房房!高房房!”小康康突然站住了,指着马路对面,转过脸来向妈妈报告。
“好,乖乖,高房房,高房房。”杨淑媛随口应付着,掏出手巾给儿子擦鼻涕。
小康康挣脱妈妈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天上:“长手手!长手手!”
杨淑媛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一座巨大的塔式起重机高耸在半天空中,正转动着长臂吊运水泥预制件。起重机旁边,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已初具规模,建筑工人正在各层楼上进行装修。
她一边照看着儿子,一边欣赏着街景。真奇怪,她竟然有一种童心复苏般的情感!可以说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她向自己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一个既谙熟又新鲜的世界。
过去,她上街是绝不看行人的表情的。她不愿看笑脸,觉得那些笑都是虚伪的、轻浮的;她也不愿看愁容,自己的愁苦已经太多了;她最不爱看见那些毫无表情的脸,那会使她想到人世间的冷酷……可是眼前却大不相同了,她觉得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管是欢笑的、忧愁的、严肃的,仿佛都变得真诚、坦然而又可亲了。
“哇——”
小康康的哭声——小家伙在人行道边上跌倒了,她急忙跑了过去,可是一个民警已经先一步跑去把孩子抱起来了,见她过来,和蔼而严肃地说:“同志,请注意安全。”
她抱起儿子,准备回家了,可是小家伙又哭又叫,非下地“走街街”不可,怎么也哄不住。
“到展览馆那边去吧。”她对儿子说。
小康康在展览馆广场的喷水池和草坪间又蹦又跳地奔跑、玩耍着,她就坐在公用靠椅上休息。多年来的头一回,她有心情仔细瞧一瞧这座凝聚着自己汗水的庞然大物。它仍然是宏伟壮观、气宇非凡的,五颜六色的展览海报和商品广告贴满十根巨大的柱子,进进出出的人们从表情到步态都是轻松的。这里正在进行四、五个展览会,从工交展览、摄影展览到计划生育展览,观众盈门。
小康康忽然指着前面叫着要吃冰糕。杨淑媛看看,展览馆前果然有流动的冷饮车,便走过去买了一支豆沙冰糕,坐在石梯坎上喂儿子吃。小家伙眉飞色舞,笑得像一朵花。
“杨淑媛!”
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喊自己,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黑丝绸连衫裙,高跟鞋,长得又白又胖的少妇已经来到面前,迷惘了一会儿,她兴奋得跳起来抓住对方的手使劲摇:“哎呀,刘芬!死鬼,吓我一大跳!真发福呀,你怎么回来了?”
刘芬爽朗地笑着:“怎么回来?想家乡呀!”她得知小康康是老同学的儿子时,一把抱起来又亲又逗,“太可爱啦,活灵灵像个小洋娃娃!来来来,阿姨请你吃东西!”转身买了三瓶桔子汁,一人一瓶。
对于面前这位生拉活扯地把自己与傅玉山揉在一起的同窗加“同乡”,杨淑媛一直是有怨气的,但她早已随丈夫的部队到北方去了,怨也没有用。现在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仍然和过去一样热情,看样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杨淑媛积压已久的怨气反倒发作不出来了。自然,几天来的心情变化也起了作用。
“死丫头,去北方那么久,连封信都不写!”杨淑媛拉刘芬坐下,亲亲昵昵地说,“来来来,给大姐姐汇报汇报!”
“哎呀,有啥汇报头,日子难过死了!成年累月的高粱米、棒子面,吃得我好苦哟!哪像你这么有福气,大白米饭,天天打牙祭!”刘芬说着一下站起来,“走走走!坐在这儿干嘛,到里面去吹电扇!”
“你呀,真是官太太当惯了,说话大口大气的。”
“什么官太太呀,我在里面工作了!”刘芬从衣袋里掏出个红牌牌,“你看。”
杨淑媛一看牌牌上的“解说员”三个字,吃惊地问:“你调回来了?”
刘芬狡黠地一笑,得意地晃晃脑袋。她把杨淑媛母子引进解说员休息室,打开吊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声大气地说“外面的人老以为我们这些随军家属舒服得不得了,天晓得!什么家属?附属还差不多!你别看我长了几斤肉,这些年可闷罩够了,成天关在小屋里,像他妈头老母猪!”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怎么回来的?”
“天天闹呗!闹得老头子受不住,就打报告转业了。他转到市民政局,我就到这儿来了。当了这么多年家属,屁本事没有学到,倒学了几句北方话,到这儿就成了‘普通话’了,所以才干上了解说员这差事。嗯,等会儿去看看吧,几个展览都还有意思。”
谈了一阵,有人来叫刘芬去当班。小康康耍得太累,已睡着了。杨淑媛把他放在大沙发上,拜托正在休息的一个女解说员搭个眼睛,就追着刘芬朝工交馆走去。
等她随着参观的人流步入大厅时,立即感到一阵眼花缭乱。琳琅满目的展品从地下一直排到拱形的天棚上。千百种产品荟集一堂,相映生辉,加上各种模型和数控机床上的红绿显示灯闪闪烁烁,整个大厅就像是一个星汉灿烂的幻想世界。她屏声静气地走着、看着,简直不敢相信所有这一切就是自己所天天生活于其中的这座城市创造出来的。
她在轻工展区前放慢了步子。箱形变速电扇、轻便摩托车、控温电熨斗、气体打火机,五花八门的展品一一从她的目光下流过。一群观众正在围观什么,她凑过去,踮起脚尖朝里看着,她的视线落在说明牌上:新型家用缝纫机研制单位,市大华缝纫机厂。她的双眼瞪圆了。前些时好像是听说厂里在试制什么新机器,想不到已经拿来展出了,而且做得这么精巧!“啊!”她若有所悟地低下头来,脑子里感到一阵旋乱。
刘芬跑过来了,拉着她说:“走,到隔壁去看电影剧照展览。”
她反把刘芬拉住:“看,这是我们厂的。”说话间,心中竟升起一股自豪感。
刘芬看了一会儿,点着头赞许道:“有办法!有办法!哪天我登门取经!”说着又拉着杨淑媛往外走,“你不晓得,我最近着急得要命,当他妈几年家属,读那点书都还给老师了,和别人相比差了一大截,介绍展品只能死记硬背,照本宣科,人家稍往细处问问就干瞪眼了。前几天有几个外宾来参观,恰好我当班,几句话问得我张口结舌,亏得翻译在一边打圆场才蒙混过关。没法子,只好再当一回学生了,上职工补习学校。我还在跟广播学英语,你呢?”
“我?混日子罢了。”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还不了解你?在农村都是天天抱着大厚本不放的。”
“那是小说嘛。”
“反正是书。开卷有益,对吗?”
杨淑媛感到两颊发烧,含糊其词地应付了几句,和刘芬走出了展览大厅。老远就看见那位女解说员抱着哭泣的小康康在休息室门口张望,她急忙跑了过去。
拖着小包袱不好再看展览了,她们约好,下星期再来这儿聚会。
小康康学着妈妈的口气向刘芬招手:“下星期再来,下星期再来……”
刘芬摸摸小家伙的脸蛋儿,对杨淑媛道:“回去告诉傅玉山,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没请过我这个月下老人呢!一定得补上!”
一提到丈夫,杨淑媛的好情绪又被泼上了冷水,但她仍然笑嘻嘻地说:“好,一定请!”
她告别刘芬,牵着儿子走到电车站前,不想儿子又闹腾开了:“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要走街街,走街街!”
“好好,乖乖,妈妈以后天天都带你来走街街。今天太晚了,肚肚饿了,回家去吃饭吧,啊?”
小康康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了妈妈好久,好像在判断是不是在哄自己,最后才奶声奶气地说:“好,以后天天走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