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乖,我的儿子真乖!”杨淑媛抱起儿子亲着。刚才她并不是哄孩子。她,杨淑媛,此时此刻“走街街”的心情甚至比儿子还强烈!是的,她已经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生气和创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她的周围,就在她的家门外,就在她所迷醉的牌桌和舞场旁边……她过去却一直视而不见!
鸿沟难填——傅玉山手里夹着一支未曾点燃的烟,紧绷着脸在家里来回地踱着步,满屋子烟雾腾腾,烟缸里横七竖八尽是烟头。他不时地探身朝巷口张望,又失望地缩回来,看看表,叹口气,然后又来回地踱着,眉头慢慢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在焦思,为这个家庭的未来而焦思;他在苦虑,为这个家庭的幸福而苦虑。可以说,从结婚到现在,他的一切奔波、努力,从来没有离开过“为了家”的大前提,眼下这个还基本像样的家,正是他多年惨淡经营的结果。
就说这一楼一底的房子,虽然老式一点,但按目前全市人均居住面积不到三平方米的情况,已经是够令人眼红的了。这是他还在当军代表时就深谋远虑地占下的。他离开部队出来支“左”时,就已经得知自己是因“革命意志衰退”才被派出来“接受锻炼”的,对于一个搞了五、六年机关助理员的老兵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是不难想象的。他一到地方就开始考虑退路问题了。房主是个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的老头子,他轻而易举地就把他“遣送”回乡去了,然后以正式手续租下来。这是他在当时的混乱中所谋取的唯一“私利”,比起那些大发“****”财的家伙来,根本算不了啥。要知道,论他当时的身份和权势,什么东西不是垂手可得啊!七七年落实“物归原主”的政策时,他很是紧张了一阵,幸好那个老头子已在乡下死了,又没有家属,才转危为安。
再说宝贝儿子康康,来得又谈何容易!当时,计划生育指标己落实到基层,厂里一年只有六个名额,几十对新婚夫妇都眼巴巴地望着。当时,他们的女儿平平已经五岁,生二胎根本不属于考虑范围。但他知道老婆还想要个儿子,硬是使尽浑身解数,弄来一张证实平平“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医院证明,又以自己年岁较大,要求及时补生二胎,多次活动了厂计划生育小组的头头,才算如愿以偿了。
还有这满屋的大立柜、五斗柜、钢丝床、沙发、立体声收音机等等,每一样从无到有的过程,都可以写一个充满奋斗精神的小故事。为了这个家,他傅玉山可以说是竭尽全力了。
纯粹是由于老婆方面的原因,这个家并没有幸福起来。近一段时期,他开始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采取了种种措施想予以解决,但收效甚微。这次老婆又莫名其妙地闹腾起来,而且几天不见平息,尽管他久经锻炼,仍不免惶惶然,谁知道会闹出什么问题来呢!这一次把庞明端到光天化日之下来,总算找到了老婆的病根!原来她一直旧情不死啊!虽然他明知老婆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但心中仍充满了醋意和愤怒,他忍了又忍才算没爆发出某些男子汉大丈夫在此种情况下必定会有的壮举。事实证明,他这一忍是太正确了,特别是当他了解到庞明已经很“妥善、果断”地处理了这件事,而眼见老婆败兴而归、颓唐不振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还真有几分庆幸和高兴: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该回头了吧?事实上老婆这一两天的情绪也明显地好起来了,昨天说是下星期准备上班了,今天一早在给小康康洗衣服时还顺带给自己洗了一件背心。这怎不使他喜从中来!
可是,谁料到,偏偏在他满有把握的另一件大事上,即工资调级的问题上却突然出现了危局!这次百分之二的调资,厂里共可调十人,干部可调二人,因他前些时抓挽救失足小青工的工作颇有成绩,还在市报上登了豆腐干那么大的一则消息,所以呼声很高,他又不失时机地在下边做了大量的“个别工作”,拉得不少“选票”,初评名单公布出来,果然有他。他又将榜上的十五个人按职务高低、贡献大小、工龄长短、工资收入反复排队,结论是乐观的。果然,一榜出来,刷掉三个,他的大名都依然在目。他感到胜券在握,暗自欢喜,平地一声雷,今天公布的二榜上竟没有了他的名字!而技术科的朱成却冒了上来!他在榜前晕了一阵,慢慢挪动着脚步走进了办公室,只觉得气直往下落,为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他假装看报,挡住了自己的脸,思考起对策来……在这种问题上没有谦让的余地!离发定榜还有几天时间,还有可能……工人的名额他占不了,干部中的一位副厂长他也扳不动,唯一的途径是把朱成打下去!说实话,对于朱成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问题改正后,在物质享受上毫无所求,老两口加一个神经失常的女儿挤在八平方米宽的一间小屋里也没有怨言,而且工作十分卖劲。但是,他千该调、万该调,为啥非把我傅玉山打下去不可呢!对不起,你有你的魔法,我有我的道法,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又进一步了解到,就是那天庞明来叫走自己后,群众的意向才从自己头上转到朱成头上去的。想到这一点,他又恨起老婆来,甚至连庞明也一块儿恨了,都怪你们这些混帐东西哟!
必须在评论三榜的机关大会上扭转危局,这就得靠人缘关系了。他一个个地分析了自己所能调动或拉过来的人马,但数来数去,始终不足半数。要是能把医务室的那儿个一直没表态的人拉过来就有把握了。杨淑媛平时和他们混得很熟,对,这个事情由她出面最方便,也是该她为这个家出力的时候了!
现在,他心急火燎地等着老婆回来。
楼下传来了开门声。
“来了!”傅玉山心头欢呼一声迎了下去。他从老婆手里接过儿子亲热地逗着,一边对她察颜观色。他发现老婆的神色不错,不禁轻松地问了一句:“小家伙要我没有?”
“要你,要你来当饭吃。”杨淑媛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要你来……当饭吃。”小康康学着妈妈的话,张开小嘴便去咬爸爸。
“噢,噢噢……”傅玉山故作害怕地躲闪着。
“咬,儿子乖,咬!”杨淑媛真真假假地教唆着,“咬了妈妈给你糖吃。”
不知是傅玉山有意要出这个洋相还是小康康果真来了狠劲,他竟然一口咬住了老子的鼻子。父子俩倒在床上滚成一团。杨淑媛站在一旁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淑媛,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傅玉山抓准大好时机,抱起儿子,尽量轻松自然地对老婆道。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
他和盘端出了自己的计划。
不料,杨淑媛脸一沉,来了个干脆的回答:“我不做这种缺德事!”
傅玉山没想到老婆会这样,急了,一步站到她面前,脸红脖子粗地说:“淑媛,你也清楚,我是为了这个家呵!请你千万、千万不要当儿戏。”
“谁当儿戏?你才当儿戏!”杨淑媛正色道,“都像你这样搞,厂里不闹翻天才怪呢!还是个干部,哼!”
“干部,干部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挣钱吃饭,养家铛口。”傅玉山急得声音都变了。哽咽了一下,他尽量和缓地说:“淑媛,我们都不要一说话就动气,大家心平气和地谈,好吗?好,你听我说,这个家,是我们共同的……”
“我不听!我不听!家家家!口口声声都是这个家,睡着睡醒都是这个家!家就是你的命!你的心!你的肝!但你晓不晓得,正是你的这些所作所为,在从根本上破坏这个家,毁灭这个家!”杨淑媛连珠炮般地吼道。
多年来,杨淑媛第一次这样正正规规地与傅玉山谈到了“家”的问题。对他来说,无疑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怎奈她出口不逊,来了这么一通不讲道理的横话!别人家的两口子碰到这种利害攸关的大事,都是商商量量,劲往一处使!可她不但不热心,反而来拆台、赌气,好像钱拿回来就是我一个人用似的。这才真叫人伤心咧!傅玉山只觉得心头那股从来没敢在老婆面前发作出来的恶气,正一阵比一阵猛烈地冲击着自己的喉头,终于抑制不住,吼了出来:“今天你跟我说清楚:我是怎么破坏这个家,毁灭这个家的?我吃里扒外了吗!我沾花惹草了吗!我勾引过别人吗!”他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额上的青筋鼓得像一条蚯蚓。
小康康吓得“哇”地大哭起来。
要是按杨淑媛往日的脾气,早就跳上去几耳光,然后闹到厂领导那里去要求离婚了,但她今天却一反常态,显得格外地克制。她抱起儿子轻轻拍着,冷眼看着狂怒的傅玉山,待他跳骂够了,才凛然地说:“你听着,从今天开始,我有缺点我改,再不与你吵架打架,但是,从今以后,你也必须重新作人!”
“重新作人?”傅玉山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四个字,在全厂上下,有谁比他这个人保干部更熟悉呢,可以说是天天挂在嘴上的,但那是针对别人,针对那些在他面前发抖的犯罪者说的,在那种时候,他从来都是正义与法纪的化身。而现在……真是可笑,可笑到了极点!他反唇相讥道:“重新作人?我行得端,走得正……”
“你是个‘行得端,走得正’的可怜虫!”
傅玉山只觉得有一把尖锥扎着自己的心窝。什么?可怜虫?为了这个家,说具体点,为了你娘儿俩,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玩没玩好,要说可怜,也真是可怜。但最可怜的是,到头来没落一句好话!从今天起,老子就不当这种可怜虫了,看你这不是可怜虫的怎么过!不过,这些想法他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身上的某种意识突然之间有所觉醒。他感到老婆今天的情绪太反常了,不多的话里面,似乎包含着一种往日大吵大闹中所不能相比的分量,这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背景呢?他知道,真正想绝了的人是不会大吵大闹的,那么……他注视着老婆的那变得高深莫测的脸,压住怒气,双手往腋下一夹,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降低嗓门问道:“你说说吧,我怎么个可怜,怎么个重新作人法?”
杨淑媛瞥了丈夫一眼,冷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真正地从心眼里感到面前这个有着自己丈夫身份的男人是何其可悲而又可怜了。这种感情,在早几年的生活中也曾在她心中模模糊糊地产生过,但都是一闪即逝,到后来便久而不闻其臭,到最后,连自己都昏昏噩噩地过下去了。然而,当她在平庸生活所带来的极度苦闷中碰到了庞明,并且有了这么一番经历之后,原本就聪颖过人的她,经过几天来的痛苦反省与思索,终于像闪电照彻了眼前的混沌迷雾一样,骤然看见了一贯矜持自负的自己在生活中实际上是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而且,她也从庞明的“气质”中依稀看到了多年来自己身上所缺少的最可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尽管眼下她还不能把它准确地讲出来,但的的确确,她是感触到了。这种最可宝贵的东西,不也正是傅玉山所根本缺少的吗?
杨淑媛看见傅玉山还定定地操着双手等待自己的回答,便把已经睡着的儿子放到床上,小心地盖好被子,然后对着丈夫静静地坐下来,思忖了一下,说:“好吧,我说,说得不对你可以不接受。我认为,你,也包括我,再也不能这样庸庸碌碌地生活下去,我们应该从束缚着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的小圈子里走出去,看看周围世界的变化,呼吸新的空气,补进新的血液,重新安排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会不知不觉地闷死的。老实对你讲,我早已感到了这种气闷,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摆脱的办法,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忧郁不振,与你吵闹不休的原因。”
傅玉山的两只手从腋下放下来了。他慢慢地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惊惑地看着自己的老婆,长久地看着。杨淑媛的辩才他是深知的,跟他或任何人吵架时,没有一点道理的事也会说得有道理,而且道理十足。但几时听她的嘴里吐出过这样有条理、有水平的“人话”?莫非过去口口声声“我就是这么个人,你想不通就各走各”的她,真的突然良心发现,要改弦易辙了?
要说人与人之间的鸿沟难填,莫过于长期同床异梦而又讳莫如深的夫妻了。因为即便是其中的一方有了这种心愿而吐露隐衷,但听解释的一方则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多好的和解机缘呀!可惜,这位姓傅的仁兄对自己的老婆太缺乏根本性的了解了,他在心里冷笑道:说得多轻巧!要扮演仇恨金钱的英雄,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杨淑媛呀!当初你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嫁给我?是爱我这个“乡巴佬”?白天说梦话!于是,他对老婆真诚的热望回报了一句最刻薄,最不该说的话:“人要懂得廉耻!”
杨淑淑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无情的利刃剜了一刀,她用双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呻吟起来。她两眼发黑,神志凄迷,只感到阵阵的绝望,就像一只在茫茫苦海上飘泊的小船,好不容易才发现了希望的灯塔,却被一阵狂浪卷离。她突然扑在熟睡的儿子身上,伤心地啜泣起来……
傅玉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深知,自己作为一家之主,是没有条件感情用事的。他必须在这乱哄哄的家庭气氛中冷静地去做应该做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调资问题上的危局。她不愿合作就算了,另辟蹊径就是!男子汉不跟女人一般见识,该忍辱负重就得忍辱负重!
鸿沟难填。如若这主要是由双方的误会造成的,总有填平的一天;但如若是因双方的人生观根本对立造成的呢?那不是鸿沟,而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