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甘情愿地承受着那苦味儿电报庞明同志:地区水运公司的驳船(船号)已于昨日出发,如无大变,当于大后天到达山城,望留意。支票亦已寄出。
家里正在筹备成立水电建筑公司,事办妥后,请随船回来。
梁俊臣接到梁队长的电报,庞明片刻也不敢停留,立即跑到光明厂说明情况,请他们先把提货单交给自己,然后直奔工农水泥厂,打算把提货时间安排好,争取船到即运。
还是供销科的那个瘦老头接待他。他接过提货单,戴上老花镜看完,然后慢腾腾地拿出印章在上面一戳,递还给庞明。
庞明见如此顺利,心想大约是上次吵架的效果,也没有说话。但当他拿过提货单来看时,傻眼了:提货日期竟在半月之后!
“同志,这、这太晚了,我们租的船都出来了。”他压住火气说。
“这不算啥嘛,人家有的单位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拿到东西呢。”老头儿平平淡淡地说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用手巾蘸着牙膏,细心地擦着自己的手表壳。
“老师傅,我们急着用水泥,等不起呀!”庞明焦急地说。
“急,你找厂长去吧。”老头儿欣赏着擦得铮亮的表壳,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
这会儿,庞明真后悔那天没沉住气跟厂长吵了架。这不,山不转路转,又求到人家头上来了!但不求又怎么办?干脆硬着头皮去找,国家的企业,又不是他私人开的!
厂长认出了他,但既没有说风凉话,也没有横眉瞪眼,只是有礼貌地让他在旁边坐了四、五十分钟的冷板凳,看来这也不像是有意报复,因为他一直在忙,并且脸色是明朗的。
“小伙子,只能这样呵。”厂长忙完了,点燃一斗烟丝,斜睨着庞明递过来的提货单说,他似乎有点儿惊讶:这批水泥怎么落到他手头去了呢?但他没有问。
“厂长同志,我们是山区……”
“知道、知道。但制度归制度啊!我们这儿还没有插队领货的先例,这种先例不能开呀,一开就像大河决堤,收拾不了啦!”
磨来磨去,瞎子点灯白费蜡。庞明只好悻悻离去了。他跑到市建筑材料公司想办法,但人家告诉他,现在正在讲尊重基层领导的权限,这类小事公司不好插手,也管不了。
他想了又想,决定去找转售单位通通路子。乔云带他去见了光明机器厂厂长。厂长听完,苦笑道:“人家现在还在告我们的状呢!说我们放任投机倒把行为,影响了他们的产销计划。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精明到家了!”
时间在奔波中一晃就过去了。第三天,庞明早早地起来,准备到码头上去接驳船。不想还未出门就有电话找。一听,竟是队里的保管员老李的声音。原来驳船今晨三点钟已经赶到,老李让他在旅馆等着。
庞明正欲放电话,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喂,庞明同志,你知道我是谁吗?听不出来?嘻嘻,老夫子……”
他听出来了,是姚玲的声音,问道:“你来干啥?”
“干啥?来代表队里向你感谢呀,大功臣!”姚玲玩笑开够了,才告诉他,自己是回来探亲的,其中有件要事是与“他”面商。
“好,好!你一定要把小黄带到我这里来玩!让老大哥看一看他嘛!好,一言为定。”说了这些话,庞明心里感到有几分欣慰。
庞明在旅馆前面的电车站接到了老李。他扛着一砣用牛皮纸包扎得紧紧的像扫帚一样的东西。揭开纸缝儿看,原来是两只烟熏野猪腿。
“梁队长硬让我带来的,说是一定得向光明机器厂表示个意思,还一再申明,这是同志友谊,不是不正之风。”老李解释,又催促说:“伙计,我们赶快装货吧。”
“我正为这事着急呢。”庞明把野猪腿拿过来提着,把提货的情形讲了。
老李拍着衣服上的灰,差点跳起来:“半个月后?莫说工地上眼巴巴地等着,这驳船多停一天就是几百元!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两个人进屋后,一边一个斜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直到中午也没抖落出个良策来。
吃午饭时,老李忽然心生一计:何不把这两个野猪腿派上用场?
庞明坚决不同意,并把自己与工农水泥厂吵架的事说了出来。
“哎呀!知识分子,我的大知识分子!”老李连连摇头叹息道,“你再有气也不要去得罪那些人嘛!”
庞明有点儿窘迫地看着动气的老李,心里很不是味儿。他勉强笑道:“算了,莫急。我再去跑跑看,死马当成活马医嘛!”
“不行,你再不能出面了,我去碰碰!”老李沉吟道。
下午,老李到水泥厂去了。庞明无所事事,拿出信笺,给杨淑媛写封信。
淑媛同志:你好!
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挂牵着该给你回一封信,就像欠着一笔债似的,不写不安……
才写这么几行,就听见有人敲门。
“谁?”
“我!姚玲!”
他心头“格登”一下,忙收好信笺去开了门。
门外空荡荡的。他正欲张望,姚玲“哇”地唬叫一声,笑哈哈地从旁边钻了出来。
“不是说晚上来吗?”庞明爽朗地问罢又邀请道,“进来吧。”
“走吧!”姚玲侧脸叫了一声。庞明这才看见,过道里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他急忙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是小黄吧,来来来,欢迎,欢迎!”
庞明向姚玲问询了家里的情况后,把为她买的医书拿了出来。姚玲欣喜异常,当时就翻看起来,还不停地与庞明说着话。
小黄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听着,难得插一下嘴。
谈了一阵,姚玲发现了地上的野猪腿,她用脚尖踢了一下,笑道:“队长老爹让你去送礼呢!敢不敢?”
庞明说:“老梁的心情我能理解,我也想象得到他有多高兴,但他还不知道,又出了新的问题。”把提水泥的情况讲了出来。
“太可恶了,这明明是故意刁难嘛!到上边去告他们!”姚玲跳起来叫道。
“他们可以找一百条理由为自己辩解,告也没用。”庞明说。
“那怎么办呀?”
“老李碰运气去了。”
又“吹”了一阵,姚玲说家里有事,起身要走。庞明送他们到旅馆大门外,又目送着他们过马路,走到电车站。他正要往回走,忽然见姚玲兴冲冲地扬着手臂跑了回来,小黄落在后面。庞明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迎了上去。
“哎呀,他这个人,你看气不气人嘛!”姚玲边跑边叫,像是在发火,又像是在笑。
“什么事?”庞明不解地问。
“他刚才给我讲,”姚玲跑到庞明面前,气喘不迭,“工农水泥厂的厂长,一个姓尧的,对吧?对,是他爸爸的老部下,经常到他家来喝酒下棋的。可让他爸爸去反应一下!”
“真的?”庞明喜出望外。
小黄已来到了,不好意思地憨笑着,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可以帮帮忙吗?”庞明问小伙子。
“怎么不可以,肯定帮唦!”姚玲代替男朋友回答说。
事情立刻有了转机。当天晚上,庞明从垂头丧气地回旅社来的老李手头要过提货单,马不停蹄地送到姚玲家里。第二天中午,姚玲就把改了日期的提货单送了回来:“明天提货!”
“你的小黄为我们工地立了一功!”庞明手捧提货单,欣喜地说。
“他还怕人家说是‘走后门’呢!我骂他说:该走前门的被逼到后门去了,有啥办法!他才回去讲了。”
“小伙子挺老实、单纯的。”
“唔,难说!”
姚玲沉浸在自己初恋的幸福里,突然她像受到什么震动一样,气促地问道:“庞哥,如果失去了爱情,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我真难以想象……”
庞明意味深长地回答:“也不尽然。一个人如果失去的是自己不应当得到的东西,那就如同得到了自己应当得到的东西一样,是幸福的。”
姚玲听得似懂非懂,要他再说一遍。他又说了一遍。
小姑娘颇感奇怪: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这一点,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想到庞明这些日子为搞水泥,又受累又受气,该好好休息一下,便执意告辞了。
“再见!”庞明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明天我来帮你装船!”小姑娘笑着。
“不用了,都包给搬运公司了。再说,你们也难得见面。”
“那没关系,我正要看看他是不是小心眼呢!”
姚玲说着,做了个怪相,真还把庞明逗笑了。呵,为什么连这笑里也带着那样几丝淡淡的苦味呢?
庞明紧紧地咬住这苦味儿,一丁点儿也没有让它流露出来。他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苦味儿。生活的经验使他坚信它迟早会消失或起变化的。吃橄榄不就是这样吗?苦涩到一定程度,就变得回甜了。
琴音袅袅——当庞明在给杨淑媛的长信末尾落上自己的名字时,曙色已经在灰蒙蒙的天边涌动了。他如同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似地站起身来,揉揉酸胀的眼睛,又迎着凉爽的晨风做了几次深呼吸扩胸动作,顿时感到通宵伏案的疲乏都消失了。
窗外的那一泓湖水,静静地躺在晨曦中,宛如一面明镜。柳荫稀薄处,已影影绰绰地看得到早起的垂钓者;还有舞剑弄棍的,雪亮的剑光在树丛中一闪一闪。
漱洗完毕,姚玲来了。
搬运公司效率很高,到下午两点钟,六十吨水泥就全部装上了驳船。庞明与老李商定:下午放假,让船上的同志休息休息,明天赶早出发。他自己则坐车到光明机器厂找乔云,一来告别致谢,二来请她转交自己给杨淑媛的信,他觉得这样比当面交要好一些。姚玲没事,陪他去玩。
到了车间,人家告诉他们,乔云今天不舒服,在家里补休。
上班时间,宿舍区冷冷清清的。他们来到那幢灰砖楼前时,姚玲突然拉拉庞明,说:“听,小提琴,拉得真好听!”
庞明侧耳静听,果真有人在拉琴,拉的是《森吉德玛》。琴音是那样深情、悠远,宛如一缕无形的轻云在天宇中袅袅飞升,又像是一股透明的清泉在大地上淙淙流泻……
“啊,太美了!”姚玲屏息静气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激动地叫起来。《森吉德玛》是她平时最爱听的歌曲之一,收音机播送时,她从来不会放过。
明亮的湖水清沏的蓝天,比不上你的纯洁;
金色芬芳的桂花,也比不上你的美丽;
善良的姑娘森吉德玛,你如今在哪里?
……
姚玲跟着琴声轻轻地哼唱起来,眼睛里放射着陶醉的光采。
庞明循着琴声向上望去,目光落在那缀满星星点点的牵牛花的窗户上,心头不由得一动:是她?
两个人拾级而上,走近那间小屋时,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了。琴声正是从那屋子里传出来的。但是这时,它已经变得悲愤、激昂了,好像沉雷在浓云密布的大草原上隆隆滚动,又好像是海潮在撞击着岸边的岩石……
跨上了骏马离别了家乡,哪怕路途多遥远;
为了寻找你呀,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心上的姑娘森吉德玛,我时刻想念着你!
庞明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另有人在屋子里?她的同事、朋友……
琴声嘎然而止了,他忐忑着去敲了门。
门开了,乔云一个人在家里。她略显惊喜,忙不迭地给客人倒水抓糖。
“拉得不错呀!”庞明笑着指指横斜在床上的提琴。
“哎呀,乱拉一气,让你们见笑了!”乔云拢拢额前的一绺头发,脸上有点儿发红。
“还乱拉呢,这小丫头都听入迷了!”庞明瞥了姚玲一眼,说道。
“你还不是一样!”姚玲反击道。
“是吗?唉,真是……”乔云扶着琴弦,不知为什么,眼睛里竟有一股黯然之情。
这一点,姚玲和庞明都觉察到了。
哑坐了一会儿,庞明说明了来意。
“明天一早就走,这么快”?乔云抬头问道。
“多亏你们帮助呀!”庞明恳切地说,“请向厂里的领导和有关同志转达我们山区建设者的谢意。”
“……还有什么事需用得着我做吗?”乔云沉吟了半天才追问道。
“没什么了,噢,有一封信,是我给淑媛的,请你转交一下。”庞明拿出了胀鼓鼓的信封,郑重地递给乔云,“最好是在我走之后再交给她。”
“那为什么呢?”乔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信。
“没什么,我只是想,那样她可以看得更仔细些。”
“我可以看看吗?”乔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
“当然可以。”庞明坦然地笑道。
乔云立刻取出信纸坐在床沿上读起来。读了几页,她站起来对庞明和姚玲歉然一笑道:“你们坐着玩一会儿吧!”一个人站到窗前读信去了。
一朵紫红色的牵牛花刚好傍着她的头发,在微风中亲昵地抖动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但视线却一点儿也没有从信纸上移开。
大概怕影响她读信吧,庞明和姚玲都没说话。庞明转过身来,默默地琢磨着那幅自相矛盾的《奔月图》。姚玲伏在书柜前,端详着小玻璃夹里面的照片,又翻了一会儿书,就坐回原处,像个菩萨似的木然不动了。
“你不该把小黄留在家里。”庞明关心地说,“大概他在家里也怪寂寞的。”
“寂寞,他寂寞关我什么事!”姚玲脸色陡然一沉,伏在桌子上去了。
庞明一时弄得莫名其妙:“怎么啦?身体不适吗?”
没有回答。
乔云听见庞明的话,赶紧过来摸摸姚玲的额头,说:“好像有点烫手,我这儿有感冒片,吃一颗吧?啊。”说着就要去取药。
姚玲扯住她,十分勉强地笑道:“乔姐姐,不用了,我好好的。”
乔云还是把药和开水递到她面前,见她执意不吃,只好罢了,到窗前继续读信。
她读得很认真,读完后,她默然不语,似乎在沉思什么。
“写得很匆忙,请多指教呵!”庞明对乔云道。
“我想尽快交给淑媛,好吗?”乔云仿佛没有听到庞明的话,突然问道,她的神情显得有点儿反常,有一种隐隐的慌乱与压抑之感。
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走吧。”姚玲对庞明提议道。
于是,他们向乔云告辞了。庞明握住乔云的手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也还得回去办旅馆手续,今晚要搬到码头旅馆去住。”
乔云把他们送到工厂大门口,踅回去了。
两个人沿着林荫大道走了一程,庞明道:“姚玲,我看你今天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
姚玲低头不语,脸色越来越阴沉。
庞明感到很奇怪,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开了个玩笑逗她:“快回去吧,不然小黄的眼睛都望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