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么,变成木头人啦?”
“我不跟他好了!”小姑娘突然一顿脚,站住了,眼圈红红的。
“尽说胡话!”庞明委婉地批评道。
姚玲伏在旁边的一棵法国梧桐上,嘤嘤地啜泣起来。庞明站在一边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轻声探询着、劝说着。
姚玲又哭着朝前跑去,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回过头来。庞明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情,追上去扶住姑娘,可是姑娘却死命地往前挣。
庞明急了,高声道:“姚玲!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里,不管有什么事情,说出来我也好赶快给你拿拿主意呀!”
姚玲这时才冷静一点了。她用手巾揉着泪眼,朝人行道边上的一处僻静地方走去。庞明紧跟在她身后。她站在那儿,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过了许久,才颤抖地说:“庞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一直怕谈恋爱,特别是怕跟小黄好的原因了。”
庞明愣了一下,更感怪异了,但他没有动声色。
姑娘终于讲出了那埋藏在心底已经多年的故事……
**********前夕姚玲刚好上初中,与这个小黄同班、同桌,当时他们都才十三、四岁,单纯、幼稚、无忧无虑,相处得像兄妹一样。小黄有一个大哥哥,是市百货公司的团委副书记,学雷锋的标兵,非常关心他们,让她到他家做功课,还不时辅导他们。他有一个女朋友,长得非常漂亮,待他们更是亲如弟妹。**********中,小黄的哥哥写文章,姑娘当了广播员,他们都住在闹市中心的广播站里,就是现在的百货大楼上。小黄的哥哥写的文章大多是攻击、讽刺对立派的,非常尖酸刻薄,那姑娘一广播出去,气得对立派咬牙切齿,大骂她是‘黑喇叭花’,发誓一旦抓住她,要割掉她的舌头。每当这时,小黄的哥哥和他的派友们就躲在戒备森严的广播站里开心地大笑,把更刺人的文章抛了出去……在本派里,他们是人所共知的一对,‘珠联璧合’,羡慕的人多得很…
有一天晚上,他们在广播站里憋得实在难受,小黄的哥哥就提议从后门溜去江边散散步。不料散步回来之时,被对立派的一伙武斗队员认出,当场抓住。那伙人是姑娘厂里的,不认识小黄的哥哥,那姑娘就挺身而出,说他是刚从外地回来探亲的老同学,今晚就要坐火车离开山城,小黄的哥哥也趁机求情,最后终于蒙混过关,挨了几鞭子放了。第二天早晨,在对立派的广播楼上,一伙打手把那姑娘的双眼用黑布蒙上,嘴上绑一个大黑纸喇叭,推在四楼阳台上示众,把“破鞋”“烂货”“堕胎妇”等等下流不堪的脏水一古脑儿往姑娘身上泼去,最后竟然兽性大发,当着马路上的人山人海,扒掉姑娘的衣服……这件事立即成为轰动全市的新闻,一时街谈巷议四起,有人说那姑娘非常坚强,没有告一声饶、流一滴泪;又有人说当天她被拖进去后就被奸污了……
一个月后,那姑娘鬼魂般地出现在本派的广播大楼里。派友们惊喜、激动,围住她问寒问暖,而恰恰是她身系囹圄时最思念的人——小黄的哥哥,却躲开了她!
几天后,她得知了内中情由,忍受着羞辱与巨痛来到小黄家,非常镇静地要求他哥哥在三天之内对他们的事情作出肯定的答复。她没有对社会上的谣传作一句解释。
三天中,小黄的哥哥不是接连不断地抽烟就是喝得酩酊大醉,而且暴怒异常,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可气的是,一向竭力支持他们相好的小黄的爹妈,这时也噤若寒蝉了,还不准别人多嘴。三天后,那姑娘神色十分安然地来到小黄家,见到他哥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她对他爹妈说了几句希望保重的话就告辞走了。当时,姚玲正在那儿玩,姑娘出来时摸着她的头,亲切而又凄楚地笑了一下——这笑,她是永远都忘不了的。
姑娘走出门后,小黄的哥哥追了出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她不要“轻生”,她勃然大怒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说:“放心!就是为了活给你们这些人看一看,我也不会去死!”说完就傲然走了。
从此以后,姚玲再也没有见到那姑娘。开初,她并不完全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到后来懂得时,她就非常恨小黄的哥哥了。后来,这种恨发展到对他全家,包括小黄在内。她和他断了交,但他一直向她表白,下乡时也死死地要跟她在一个生产队……
讲完这些,大滴的泪珠从姚玲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它们流在嘴角里、衣襟上。
这个所谓“裸体示众”事件,庞明当时在南京就听说过,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事件的直接和间接受害者都会在后来的生活中和自己相遇!不用再解释,他已清楚“那个姑娘”是谁了,他也豁然明白那天在乔云屋里为什么会有那一场关于“牵牛花”的小争论了。呵,有谁能想得到,那一朵朵与她日夜相伴的紫红、淡蓝的“小喇叭”上,承受过她多少悲愤的泪滴和不屈的目光!
“刚才她没有认出我来,”姚玲继续说着,“但我很快就认出她来了,玻璃夹里有她当年的照片……算来她大约已有三十岁了吧,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她会这样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的!女人,我们女人真惨啊!”
姚玲唏嘘不止。
几天来与乔云接触的印象一幕幕闪过庞明的脑际,给这些镜头作背景的是那幅《奔月图》和它上面那首与之矛盾的七绝诗,给这些镜头作伴奏的是那一曲哀怨、深沉而激越的《森吉德玛》:
跨上了骏马离别了家乡,哪怕路途多遥远;
为了寻找你呀,我走遍了茫茫草原;
……
连心的琴弦啊,对于从那一场历史浩劫中伤痕累累地走过来的同一代人,你怎能不引起强烈的共鸣!
姚玲突然歇斯底里似地叫喊起来:“我恨那些狼心狗肺的男人!我恨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庞明急忙制止住她,让她冷静下来。
来到十字路口,他们朝一条僻静的小街走去。走着走着,姚玲又放慢了脚步。
“庞哥,她是一个好姐姐,我们帮助她吧!”她泪花闪闪地说,“庞哥,你答应吗?帮助她……”她的眼睛闭上了,沾着泪珠的长睫毛盖在上面,俄而,又张大开来,但她不敢正视庞明,“……庞哥,我是相信你才说这种话的……”
这个问题是难以回答的,因为庞明从她的表情和语调中已经明白,她所要求于自己的决不只是一般性的表态。小姑娘啊,你的问题提得也太唐突了!这种事情是能够立即回答的吗!但他必须回答,他深知,如果自己在这样的现实问题面前闪了架,那么,这一颗纯洁的、充满期望的少女的心将会受到何等剧烈的冲击,甚至会使那心中的光明在转瞬之间被黑暗吞没。
因此,尽管很吃力,他还是开口了:“姚玲,我想反问你一句话:我们会因为祖国遭受了十年劫难而嫌弃她吗?是的,不会。相反,我们对她爱得更深了。那么,对于一个和祖国母亲一同遭受过苦难,而且至今未能摆脱痛苦阴影的女同志,我们又该如何对待呢?难道这还需要说吗!实际上,我们本身就是祖国母亲的同命运的孩子啊!”庞明的胸膛有力地起伏着,“历史发展到我们这一代,五千年来所积累起来的,那些因袭的负担、传统的观念,形形色色的思想枷锁、种种类类的精神鸦片,再也不能当成‘国宝’来继承了!”
姚玲看着庞明深沉的眼眸,庄严的神情,心灵中充溢着激动与钦佩之情。她并不完全懂得这些话的分量,但她相信这些话都是对的。
人格的召唤。
乔云送走庞明和姚玲后就急步往回走,回到宿舍,她反手把门关死,然后迫不及待地捧起庞明给淑媛的信,她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神情专注地读着下面的文字:直到现在,我还不完全清楚你是怎样看我的,但我确切地知道,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我是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不幸的人,一个已经麻木迟钝的落难者。“他竟然安于这种现状!”朋辈的诧异与家人的痛惜,善心的劝告与恶意的嘲讽,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但是对于自己生活道路的选择,我却至今不悔。这并不是说若干年来我毫无苦闷与徬徨,不是的!人非土石,孰能无情?我承认,我仍然未能完全摆脱它们的纠缠,特别是当我看到在现实生活中,依然存在着天真为阴险玩弄,美好被丑恶亵渎,善良遭凶残欺压的现象的时候,当我一次又一次地领受到“好心得不到好报”的铁打的生活“哲理”的时候。
然而有一点救了我。那就是,在生活的思考中,我越来越坚信:一个人,只有当他的存在有益于社会的时候,他才是充实的,有生命力的,人的一生,只有在对真、善、美的追求中度过,才有幸福可言。
我非常珍爱马克思的一段名言: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久远存在。
淑媛,你在信中不是谈到,当年我很爱说“一个人要有人格”的话吗?实际上那时我并不懂得什么叫人格,不过是一种朦胧的自勉和向往罢了。当我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读到马克思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实践了的这段话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真正伟大的人格!它一直召唤和鼓舞着我去做一个真正的人。正是在这当中,我才意识到了自身的价值,体会到了这非任何物质享受所能取代的深厚的充实感和幸福感。
淑媛,我们都是从那场时代的大悲剧和历史的大浩劫中走过来的同一代人,我们心灵中的累累创伤难道是可以通过躲进个人的“安乐窝”来治愈的吗?不!铛最铛不过只能在深深的创口抹上一层厚厚的奶油……只有投身复兴整个国家、振兴我们民族的伟大斗争,我们的精神枷锁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我们受伤的心灵才有可能重新变得健康、年轻……我们还有这样的机会,从这一点来讲,我们还是幸运的。
淑媛,不要再无休无止地悲叹命运的无情吧,要勇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趁青春的血液尚在我们身上流动的时候,去做应该做的事情!沉沦必定死亡,奋起就有希望!我们已经失去得太多太多,我们不能再失去了……
乔云读着,读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密密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星。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恍然间,她似乎看见有一个东西在眼前闪着亮光……呵,那不是一颗金子般的心吗!自己这些年来追寻的不就是这样一颗心吗!变幻无常的命运之神啊,你不会是又来捉弄这个不甘向你屈服的姑娘吧!
自从在那****的年代遭受凌辱而后又被小黄的哥哥无情抛弃之后,她外表虽然镇静如常,但在内心深处却也悲叹过很长时间,甚至想到过“了此残生”。只要双眼一闭,一切人生的悲哀怨恨就全然了结了。但她却难以闭上这双眼睛。她从小就爱读书,特别爱好历史和文学,这一点,给了她不可估量的帮助。她想起了古今中外许许多多身遭不幸却不甘向命运低头、终于做出了辉煌业迹的杰出人物:忍辱负重,留下了不朽巨著《史记》的司马迁;双耳失聪,仍坚强地站在音乐指挥台上的贝多芬;病魔缠身,却念念不忘人类解放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他们像黑暗中闪耀的星群一样,给了她人生的启迪和昭示。她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可笑了。“放心!就是为了活给你们这些人看一看,我也不会去死!”这原来只是她在负心的情人面前说的一句要强的话,现在却成为生的动力了。决心在事业中去获得人生的意义。然而,她像许多真挚的初恋遭受到打击的纯洁少女一样,在感情上一度走了极端,把对负心情人的痛恨与鄙视几乎扩大到一切男子的身上。每当她在大街上或者公园里看到那些对女友温情脉脉的男人,都会感到恶心。瞧,他们欺骗得多么文明、多么高雅、多么动人啊!爱情,是迷人的陷阱,女人的坟墓!她抱定决心:勤勤恳恳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不断地充实和完善自我,独身一辈子。她钻研业务技术,浏览中外文学名著,种草养花,练琴学画,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想藉以使那可恶的爱神之矢无隙可钻。
然而,事实证明,这条道路对于一个风华正茂、感情充沛的姑娘来说,是何其艰难!
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慢慢地向她包围拢来,说不清,躲不开;婆婆妈妈的开导规劝不绝于耳,最强有力的挑战者却是她自己的孤独感。每当她独坐幽室,为工作上的困难而烦恼或对人生道路上的某个问题迷惑不解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想道:要是有一个相依为命、志同道合的伴侣,向他倾吐心中积郁的苦闷,探讨人生的秘密,该有多好……一到假节日,眼看别人合家团聚、热热闹闹,她更有一种冷落孤寂之感,夜半无人,独卧床榻,她更是常常感到内心深处的一种隐秘的冲动与呼唤……她顽强地克制着这一切。这使她处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与痛苦之中。开初,出于对离弃了人世一切欲念的嫦娥的赞赏,她临摩了《奔月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取笑自己了:孤居玉宇琼楼的仙子会是幸福的么?分明身在人世,却去做那种超凡脱尘的梦是明智的么?她取下画来,题上了李商隐的那首七绝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她对自己苦行僧式的生活的否定。
是的,自从青春之火在身上点燃,自己就开始向往纯洁美好的爱情了。
可是,浩浩人海,哪儿有值得自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