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伤痕累累,她的心仍然是高傲的。华而不实的翩翩少年她看不上眼;虚情假意献媚的她嗤之以鼻;低级庸俗的求偶者她一概谢绝;悲天悯人的嘴脸她更不需要。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坚强的魂魄;她在寻找,寻找一颗高尚的心灵。《森吉得玛》的旋律正是这种情怀的流露……可是,她的双脚却极少走出自己多年来已经生活习惯了的小天地。
突然之间,他,庞明,闯进她的生活圈子里来了!这些天,她多年来固有的生活节拍混乱了,内心活动异常激烈。这一切全是这个相貌与穿着都极为普通的男子所引起的。因为她在与他的交往中,一次更比一次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是她多年未曾感受到的了。几天来她一直在不安地反省自己的情绪,思索这个男子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能使自己这样躁动不宁。是被他那说不清的气质(亦如淑媛所谈到的)所迷惑?还是为他对淑媛的高尚行为所感动?是为他的满腹学识和对事物的敏锐洞察力所折服?还是对他献身事业的精神产生了钦佩?仿佛都有点儿,但又不尽然。现在她开始明白了,那无形地吸引着自己的,乃是这一切的综合,那就是他本人在信上所谈到的对那种“崇高的人格”的追寻,不倦的追寻。
啊,这不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吗!
你好!不夜的大江。
夜幕垂落,华灯初上时分,乔云乘电车来到了江边码头。她往人行道两边的夹竹桃缘墙望了望,又看看手表,就在车站边伫立着。
她在等杨淑媛。她是下午四点给她送去庞明的信,并和她约好晚上来码头旅馆看望庞明的。她实在难以抑止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
杨淑媛到了。她打量了一番乔云的衣着,笑道:“哟,我是说你为啥不肯在我那儿吃饭呢,原来如此啊!”
乔云看了看自己穿的淡黄色衬底现蓝色点点花的连衣裙,淡淡一笑,岔开表妹的话道:“老傅看过信了吗?”她挽住了表妹的手臂。
“看了。”
“反应如何?”
“好像有所触动。”
“他这个人本质并不坏,慢慢会开窍的。”
“哼,但愿如此吧!”
两姐妹亲密地紧靠着,在沿江马路上缓步而行。
“你说他会在吗?”来到灯火辉煌的码头旅馆前,乔云突然站住了,表情似乎有点慌乱。
“你到底是希望他在,还是不希望他在?”杨淑媛俏皮地反问道。下午乔云来找她的时候,她就从表姐的情绪中敏感出了某种微妙的东西,此刻她已确信,那并非自己神经过敏。
“我说不出来。”乔云老实地说,“真的,好像都有点儿。”
杨淑媛在闪烁的灯光中对着表姐讪笑。而在她的内心里却油然产生了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两个深受自己敬重的男女间做一点儿什么事情。实际上,那天在她家里被乔云用严厉的目光逼回去的那半截子话,并没有从她心中消失。她觉得自己若不在这件事上尽到努力,将会造成另一件终身憾事。
在旅馆前待了一会儿,乔云拉着杨淑媛往旁边的小公园走去,她提议先到那边去坐一坐,杨淑媛自然能够体谅她的心境,依从了。
她们绕过游人熙攘的花坛和草地,来到一道临江的石栏杆旁。一幅耀眼夺目的宏伟画卷蓦地展现在她们面前:三座巨大的钢筋水泥桥墩,像擎天柱般地耸峙在波涛滚滚的大江上,桥墩上灯火璀璨、人影幢幢,缀满灯串的吊车长臂在缓缓移动,晶亮的焊花像奇妙的瀑布在泻落,雪亮的探照灯光来回扫过江面,照出了停泊在附近的各种作业船和辅助船;在下游一点儿的江面上,一艘威力强大的汽轮推顶着城堡似的驳船群破浪前进,发出深沉、雄厚的吼叫;近处的码头上,桅樯如林,人声鼎沸,推土机的巨铲在灯火中闪闪发亮,打桩机震得大地颤抖,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卡车连成了光的长龙;江对岸也是一片灯山光海,这儿那儿的厂房里不时发出灼目的电弧光;还有星汉灿烂的夜空……天上地下,江里江外,星光灯火交相辉映,使浩荡的大江成了一条流光泻彩的河流!
她们忘情地凝视着这一切,心中似乎也流起了一条大江。
“淑媛,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两个瞒着大人,偷偷来到江边掏沙金,掏呀掏呀,弄得周身水湿,手都泡得发白了,结果却一无所获。当时我们那个难过啊!”
“怎么记不得。你不是还发过誓,一辈子不学地理了吗,说地理书骗人,讲这江里有沙金!当时,我们就坐在江边,像什么美妙的幻想遭到破灭一样,默默无语,失望极了。”
她们彼此间仿佛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云姐,你说我们这一次还会失望吗?”杨淑媛终于轻轻间道,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不,不会的!我坚信生活的逻辑,再说,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乔云沉静而坚定地说。她是在鼓励表妹,也是在激励自己。
两姐妹的头慢慢地靠拢了,两双凝神的眼睛里,泪光莹莹。
你好!不夜的大江!
你好!生活的激流!
漩时针和分针终于在挂钟的最上方合二为一了。“铛——铛——铛——”金属的清响打破了廊道里的空寂,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郜诚的心上。他的右腿像抽筋似地弯曲起来,停了一下,又慢慢地往回放去,未待放伸,整个身子却又猛地一使劲,霍地坐了起来。他用双手撑着长靠椅的边沿,表情极为复杂地注视着几步开外的那扇紧闭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写着两行醒目的大字:产房重地,闲人免进。
尽管他知道那种巧合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太小,但还是禁不住屏息静气地聆听着,细辨着,看伴随这告示着永无穷尽的时光中的某一小段的结束和另一小段开始的钟声是否出现了几天来他又想听到又怕听到的那一声新生命的啼叫……
当十二响钟声带着嗡嗡的余音消失散尽之后,廊道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空寂。他有些失望,但却又莫名其妙地抒了口气。为了迎候那个将使他的生活真正发生质变的时刻来临,他已经和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一道,在来苏药水的气味中百无聊赖地等待了将近一个星期,然而当这个时刻变得如此贴近,说来就要来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有意无意地企望它能无限期地推延直到永远了。
郜诚重新躺下时,脑壳不小心碰在一个硬东西上,用手一摸,知道是自己的大搪瓷缸,缸子沉沉的,里面盛着他昨天中午没吃完的面条。这儿天他的饭量已越来越呈递减之势。昨晚上原本想热热将就吃的,可还没来得及动,惠美就开始发作了,忙乱了一阵,又提心吊胆地等到现在,结果是那头该出来的没出来,这头该进去的没进去。
这是全市独一无二的以迎接新生命为宗旨的产科医院。然而它的一切却显得如此陈旧,房子是三十年代的样式,外墙至今还保留着当年为防空而涂成的黑色,窗户都是小格玻璃的,至于那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吊钟更不知是哪个年月的老古董了。是本身已病危住院的父亲执意要他舍近求远地把媳妇送来的,据说当年他们姐弟俩都是在这儿出生的,但姐姐郜华生小孩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关照她一定要到这里来。
他似乎有些饥饿感了。但面条已经冷得不像样子,起码得用开水泡泡才能下嘴。保温桶早已空空如也,惠美的床头柜上倒还有半暖瓶开水,可他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偌大的房间里挤挤挨挨地躺了十几个孕妇产妇,而且个个“入境随俗”,不管有无生人在场或男士进出,均毫无顾忌地干着自己该干的事情。惠美躺在里面时,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往里走,而现在却不免心虚胆怯。另外,或许更主要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看见那些因初为人母或初为人父而喜不自胜的面孔,不愿意看见他们竭力想与旁人分享幸福的冲动和举止。此时进去,将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到那些喜气洋洋而又无处可睡的陪伴者们的使人心烦意乱的关切询问,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心绪来强打笑脸,应酬作答,哪怕是只有一个人呢!
这些天来,他完全是在勉为其难地跟这帮世俗男女敷衍周旋。
玻璃门吱吜地开了,一个胖胖的女护士从里面探出头来冲他喊道:“喂!你是不是赵惠美的亲属?”
“是的……”他注视着那张毫无表情的圆脸,心头铛通铛通地一阵乱跳,“请问,她……生了吗?”
“生个屁呀!”白衣天使道,“只打雷不下雨,刚才又打了一针催产素,再无效果就要剖腹了。等会儿要签字,别走哇!”
郜诚呆坐在椅子上,只感到脑壳里一阵阵地发炸。他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倒霉更不幸的人了。
任何即将做父亲的人在这个时候恐怕都难免坐立不安的。不过对别人来说,这只是因为内心里充满兴奋、激动和向往之故,也许还包含着那么几丝裹夹在幸福里的担心和胆怯;但弥漫在他心头的却是一片难与人言的苦涩和惆怅!这种与众不同的心绪原出于一个简单而沉重的事实:他和那个正躺在产房里的被法律认定为他的妻子的女人即将共同拥有的这个幼小的生命或后代,不是人们通常所赞美的“爱情的果实”,而仅仅是一次“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愚蠢而荒唐的举动所造就的苦果。现在那个女人每多付出一份代价,对他来说却不啻是新背上一份债务。他只怕自己终生要成为这些债务的奴隶了!
是的,他和惠美不过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爱情可言。他们双方却十分清楚这一点,只是木已成舟,将就维持而已。
为一个不相爱的男人生孩子,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也同样不会是幸福。惠美所以要保留这个孩子,除了有自身的难言苦衷外,完全是在进行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他现在已经越来越清楚这一点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巴心巴肠地盼望着这个孩子降生的话,那就是他那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可能闭眼而去的老父。老人不知唸叨过多少遍:不见到小郜雄,他死不瞑目。郜雄是他给尚未出生的孙子取的名字,他断然肯定儿媳妇会给他生个孙儿。
可以说,郜诚完全是为了父亲才同意保留这个“苦果”的。他并不自认为是个孝子,他对父亲的感情与其说是亲子之爱,不如说是怜悯和同情。老人这一辈子是太苦太苦了呵!他无法回绝这个为他辛苦了一生的老人向他提出的这一小小的愿望,尽管他清醒地知道这无异于给自己不幸的婚姻捆上一道绳索。
这样做明智吗?值得吗?从一开始他就这样问过自己,现在一切无从反悔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父亲不要走得太急,希望老人家在临终前能够开颜一笑……病危通知书早就发出了,前天趁姐姐来这里他赶去急救中心看了看。老人实际上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听见他的叫唤声,憔悴已极的脸上显现出些微激动的神情,歪斜得很厉害的嘴巴吃力地抖动着,翕合着,但只是在喉咙里“呵呵”了半天,却一句话也不曾说出,最后只见两行混浊的老泪从紧闭的双眼里滚涌而出,滴落在枕头上。
他忧思百结地守在这里迎候一个与他有关的新生命的降临人世,但内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使另一个与他有关的衰老生命的无憾而终。他自己不过是这两个生命链条中间的连结物,如此而已!
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郜诚和赵惠美是两年前在一次大龄青年联谊会上相识的。当时正为恋爱屡遭失败而心灰意懒的他,不知不觉地被这位风度娴雅的女子所吸引。交谈中,他得知她老家在川北汉源,父母早亡,跟着舅舅长大,初中毕业后考入本市的师范学校,现在一所重点小学教音乐。她对他成熟的年龄和谈吐以及银行职员的身份也很感兴趣。于是双方开始交往并日渐密切。
他和父亲同住在市区一幢旧银行宿舍顶楼的两间小屋子里,那还是老头子在银行工作时所分的。老头子把里面稍大且带有外窗的让给了儿子,自己住了外边又黑又暗的小屋。人好的时候还不时到里间坐坐,几年前中风偏瘫之后便终日躺在小屋里与自己的影子作伴了。老人性子很倔,只要自己能够做的事情总是挣扎着去做,实在不得已才摇摇枕边的小铃叫唤儿子。由于上头的一个女儿早已出嫁,老人这些年对年近三十还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的儿子的婚姻大事可谓独操一份心,时时都在关注之中。因此那一天当郜诚把惠美带回家中,告诉他这是他新交的女朋友时,老人高兴得双目生光,差不多要从床上爬起来。惠美对老人也嘘寒问暖,毫无嫌弃之意。打此以后,不管他在与不在,经常到家服侍,陪伴老人。老人对这位未来的“儿媳”也越发喜欢。
时间一久,郜诚对老天安排给自己的这位佳人也就完全彻底地认定了。然而不知何故,惠美对他的多次表示一直不作正面回答,而且固执地拒绝他超越界限的亲昵举动。还有一条:时不时会来个突然“失踪”,几天不打照面。弄得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当时他也真是走火入魔了,怕重蹈过去几次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覆辙,竟心一横,想出一条“长效定心”之策。这天,他借口银行发了一笔奖金,买了些酒菜将惠美请到家里对酌,想方设法地把她灌得酩酊大醉之后,大着胆子来了个“生米煮成熟饭”。
惠美第二天醒来发现出了事,伤伤心心地痛哭了一场,然后一去不返,当时学校已放假,他连个找她的地方都没有。开先他只认为是他的做法激怒了她,过了一段时间情绪缓和下来之后便没事了。只是当时间一天天过去,始终不见她露面,才心慌起来,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一时想不通去跳了河。那些天,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一有空就上街乱逛,发现身材长相和她相近的女子,多远就会追上去,结果都是失望而归。老父问起时,便用“放假回老家去了”相搪塞,其实她早就告诉过他,因为她不愿与比她还小两岁的表弟相好,已经和舅舅一家闹翻了。